位於亞維濃市中心的“畢”廣場(PIacePie),黎明之前總也浮現一幅荒涼迷離景象。
它是一個建築風格混雜的廣場,兩側充滿破舊但高雅的建築物,可是正對它們的卻是現代都市計劃下造型詭滿的紀念碑,這一定是建築系畢業生免費提供的偉大傑作。當然,廣場的景觀破壞無遺!
在這個醜陋難看的東西四周,鋪着粗糙的石板,石板上擺着一張張長長的椅凳,走累的觀光客可以在此休息,沉思片刻。
廣場周圍另矗立一幢污黑灰濁的三層水泥建築物,在週末早上八點前即停滿汽車。但真正造成汽車客滿,同時使我早早趕到廣場欣賞泛紅黎明的主要原因,正是停車場下面有亞維依最好的食品市場——亞勒市場(LesHa11es)。
我在六點差幾分鐘抵達,把車停在第二層所剩無幾的車位中。
下方的廣場上,有兩位流浪漢,他們的膚色和所坐的椅子相同,兩人共飲一瓶紅酒,輪流大口喝將起來。一位警察走上前,做手勢要他們離開,然後雙手又腰瞧着。他們一副垂喪茫然模樣,就像一對前途渺渺、無處可去的難兄難弟,邁着步子又到廣場上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坐將下來。警察聳聳肩,無奈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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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無人的廣場和亞勒市場景象迎然。門的一側是酣睡未醒的城市,另一側則是燈火輝煌、色彩豔麗,充滿叫賣嘈雜之聲以及笑語喧譁的繁忙世界。
我跳到一旁,免得撞上一輛堆有一人高的水蜜桃木箱的手推車,一位仁兄抓着車把,一邊高喊着:“叭——叭”。
他一個飛奔,飄越轉彎處,後面跟着一列同樣超載且已斜向一邊的推車。
我眼望四周尋找可以閃躲的地方,以避開高速前進的蔬菜水果,忙不迭地衝進一家掛有“小酒店”招牌的店內。
倘若會被輾死的話,我寧可讓這種悲劇發生在酒吧裡。
招牌上寫着:傑克與伊莎貝爾,他們是店主。酒吧裡擠滿客人,將他們二人團團圍住。
四周的桌子坐滿吃早餐的客人,有三人閱讀同樣的報紙。滿桌的食物,簡直難以分辨一人份的食物究竟有哪些東西。大杯的紅酒旁,有一客奶油咖啡,裡頭泡着牛角麪包,酒杯邊還有一截香腸三明治,幾乎有成人手臂那麼長,尚有數不清的啤酒及微熱的脆皮比薩餅。
我忽然有股想吃招牌早餐,喝半品脫的紅酒及香腸三明治。當然,一大早喝紅酒是爲了獎勵夜裡的辛勤工作。我點了咖啡,並企圖看看在混亂的四周,有沒有人點和我一樣的咖啡。
亞勒市場佔地約70平方米,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沒被使用到,三條走道將大小不同的攤位分開。很難想象在那樣混亂的時刻,客人如何找到他們的目標。木箱夾雜着紙箱,一捆捆的紙在櫃檯前堆得老高,地上到處是生菜葉,壓爛的番茄,散落的四季豆——這些都是在倉促選送過程中,掉落陣亡的犧牲者。
攤位主人忙着寫上今天的價目表,用最快的速度排妥他們的產品,好省下五分鐘到酒吧休息,他們大聲點咖啡,伊莎貝爾的女服務生像個特技演員,一手穩當地拿着托盤巧妙地穿過木箱,甚至能在特別危險的魚販區安然站定。此處地板滑溜,雙手粗糙、傷痕累累的工人,穿着塑膠圍裙忙着把冰塊鏟到展示臺上。鏟冰的聲音好似在玻璃上鋪碎石子兒。
另有更可怕者劃空而來,那就是肉販使用屠刀鋸切骨頭和肉塊的聲音,爲了他們的手指着想,在陣陣屠刀刮刮的聲響中,我衷心祈禱他們在早餐時可沒喝上幾杯。
半小時後終於得以安全地離開酒吧。成堆的木箱已被移走,車輛也都停妥、原本推車滿地飛的市場,已見行人穿梭不停。一隊掃把軍同時出動,將掉落的蔬菜殘片掃得一乾二淨,價格寫在上釘的塑膠標籤上,收銀機已然打開,咖啡也已喝過,亞勒市場開始營業。
我從來不知道在一個如此小的空間裡,可以容納這麼多生鮮食物,而且種類如此之繁多。扳指一算,共有50個攤位,大多數都只賣一種貨品。有兩個攤子光賣橄欖——各種各樣可以想象得到的材料:希臘式橄欖,尼昂(Nyans)橄欖,雷伯鎮(LesBaux)橄欖,泡草藥的橄攬,混着紅色碎辣椒的橄欖,長的像黑梅或長型綠葡萄的橄攬。
這些裝在木桶內的橄欖,羅列成排,亮澄澄的,活像每個都被小心擦拭過似地。排在尾端唯一不賣橄攬的,是一大桶可利吾爾(Collioure)小紅魚貨色,裝在桶子內可比沙丁魚還要擁擠。
我屈身去聞,十分嗆鼻且鹹味十足。櫃檯後面的老闆娘建議我嘗一口,就着橄欖吃。問我知不知道如何做“橄欖鯉魚醬”?並建議我每天吃一罐,保證活到100歲。
另一個攤子,則賣另一項特產。凡是和羽毛有關的食物。拔好毛的鴿子、閹雞、鴨胸、小鴨腿和最高級的伯斯雞,上面貼着類似獎牌的紅、白、藍三色標籤,上面寫着:完全經過伯斯家禽同業工會監督。
我可以想象這些經過精挑細選的雞接受權威會員頒獎時的情景,保證他們會依傳統禮儀在雞兩旁親吻。
沿着牆是一排的魚攤子,上頭排着一條條魚鰓朝上、魚鱗發光、眼睛發亮的魚,約有40碼長。
兩側則是聞來有海味的碎冰塊,將花枝與粉紅色鮪魚、鮑魚和鱸魚、鱈魚和鰩魚分開。成堆的蚌和螺,軟答答的烏賊,灰忽忽的小蝦,黑鋼色的龍蝦,用來油炸的魚,煮湯的魚,櫃檯盤子裡還有新鮮檸檬所擠出的檸檬黃汁液。魚販子熟練地舉着細長刀子對準魚只一刀,就取出內臟,橡膠靴踏在溼答答的石地上發出喀喳喀喳的聲音。
將近七點時,早來的家庭主婦已經開始在攤子上又戳又壓,尋找當晚要下鍋的食物。
市場三點半就已開始營業,最初的半小時是保留給大盤商及開餐廳的人。不過,我倒是沒看見有人敢拒絕心意堅定打算在六點前買完菜的家庭主婦。有人告訴我們,趕大早可以買到品質最好的貨色;等到市場快收的時候,則可以買到最便宜的貨色。
只是誰有能耐可以在衆多誘惑下苦等枯候呢!才一會兒的工夫,我就已經在憑空想象中享受了好幾頓大餐。一碗打散的雞蛋變成一盤甜椒火腿炒蛋,裡面的火腿隔壁攤上有現貨,甜椒則在幾英尺遠的攤子上。這些東西教我垂涎難已,直到我見到更令人心動的薰鮭魚和魚子醬,才轉移了目標。
此外尚有起司、香腸、兔肉、燜野兔肉、豬肉醬、肉醬丸……無不讓人食慾大動,不嚐嚐這些東西的人,鐵定瘋了。
我的研究成果最後演變成在停車場吃野餐。所有我需要的東西——包括從第一攤的麪包到最後一攤的酒——都新鮮而美麗地陳列在20碼之間。
還有什麼多比得上以此種方式展開新的一天呢?
我的胃顯然已跟着環境調整,往前跳越好幾個小時。表上指着七點半,我的胃卻前咕着午餐時間已到,去它的時間!於是我邁着步子,尋找支撐精神的瓊汁玉液——咖啡。
亞勒市場內有三個酒吧——傑克和伊莎貝爾咖啡館,絲喜兒和艾維玲尼咖啡館,及最危險的第三家——奇奇之家,它在大多數人起牀前就開始賣香擯酒。
我看見兩位身材魁偉的仁兄,手指優雅地擎起香檳高腳杯乾杯。手指與大靴子皆沾滿泥土,看來他們早上的生菜賣得挺不錯。
走道和攤子上現在擠滿了買菜的人潮,臉上露出一副誓不買到最嫩最多汁最上等的貨色絕不回頭的熱切表情,但卻又不自主地懷疑貨是否好貨。
一位太太戴上眼鏡檢查一排的花菜。對我而言這花菜長得全都一個樣,但見她用手捧起一棵,仔細地檢查緊密的白菜花頭,聞一聞,又放回去,在做最後決定前,她總共看了三次,然後從老花眼鏡上瞄看老闆以確定他沒有拿後排品質較差的貨色掉包。
猶記在倫敦時,有人告誡我在市場不準用手摸菜。倘使這裡也來這套的話,肯定天下大亂。沒被摸過的蔬菜水果表示沒人青睞,攤位老闆膽敢犯下禁止選摸蔬果的大忌時,定會被驅逐出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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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停車場下方的場地,從1975年纔開始營業,但其實亞勒市場早在1910年就已存在於亞維依了。這是辦公室裡的女孩所能提供給我唯一的資料,我問她每天或每星期的銷售量時,她沒法兒說出數字,只是聳聳肩回答我:“很多。”
“很多”實在也不爲過,各式各樣的容器,從破爛的手提箱到看來可伸縮自如的手提袋都被塞得滿滿的。
一位穿短褲、腳外拐的老先生,騎着輕型摩托車,頭戴安全帽,滑進市場入口來拿他早上購買的東西——一個裝滿甜瓜和水蜜桃的塑膠箱子,兩個裝太多東西而變形拉長的籃子,一個裝有12條麪包的棉布袋。
他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平均分配到機車四周。裝水果的箱子用鬆緊帶綁在後座的架子上,大籃子掛在把手上,麪包則斜背在後面。
在他載着夠吃一個星期的食物離開市場時,他對其中一位攤位老闆喊着:“明天見!”
我真懷疑是否聽錯。
老先生的身影沒入廣場的車陣中,摩托車引擎劈啪劈啪使勁響着,他將頭低下往把手靠去,背後的長條法國麪包翹起來好像一枝顫抖的金箭。
11點整,市場對面的咖啡館已在人行道上排好桌子,午餐時刻真正來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