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非拉着石慧走到司馬之面前,他們這種親呢的樣子,立刻又引起許多人的注目,因爲那時禮教甚嚴,男女之防甚重,只是他們兩人此刻熱情如火,別人的想法,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司馬小霞在她爹爹旁邊,看到這情形心裡有說不出來的不好受,這種不好受感覺的由來,她以爲只有她一人知道,其實羅剎仙女看了肚中暗笑:"這小娘子吃起乾醋來了。"司馬之此番仔細的打量了石慧兩眼,見她秀外慧中,麗質天生,一笑起來兩頰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和瀟灑飄逸的白非站在一起,真是珠聯壁合的一對玉人,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按理說,司馬之此刻怎有嘆氣的理由,但是他心中卻另有苦衷,原來他此番攜帶兩個嬌女來到這荒涼之地,除了看看昔日的老友千蛇劍客到底有什麼舉動和尋找分離數十年的妻子之外,還有一個心願就是爲司馬小霞找個婆家。
因爲他知道此時的西北,必定是羣雄大聚,因爲武林中人誰不想來此一顯身手,這種心理他少年時也未嘗沒有,因此他就希望在這些人裡替司馬小霞物色一個對象,因爲他自己年華已去,壯志也消磨殆盡,總不能時時刻刻守在這嬌女身旁呀。
當他第一眼看到白非時,這出身武林世家的英俊少年立刻就被他看中,此刻他看見了白菲和石慧的親呢情形,當然會感於其中了。
石慧帶着一臉憨笑望着他,這嬌憨而幸福的少女怎會了解他的心境,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問道:"姑娘從何處來?"他顯然不是在探聽她的來歷,而是希望能知道和她同來的馮碧,石慧聽了卻一愕,不知道這名震武林的老人爲何會突然問她這句話,但她依然笑道:"晚輩從川中來的。"司馬之"哦"了一聲,這許多年來的磨練,已使他能將心中的情感深深的隱藏在臉的後面。
他沉聲道:"和姑娘同來的那位女子也是從川中來的嗎?"石慧明亮的眼睛一瞬,恍然瞭解了人家問她這句話的用意,暗忖:"原來他在問她的來路。"方纔司馬之和馮碧面面相對時那種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倆人之間,必定有着什麼關連,只是她再也料想不到,那年輕的女子會是這老人的妻子,也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白羽雙劍中的一人。
石慧望了白非一眼,很快的答道:"那位姑娘只是晚輩今天早上才遇到的,老前輩不知道,那位姑娘的武功才驚人哩——"她頓了頓,又道:"據晚輩看來,恐怕並不在剛纔那個年輕的書生之下——"她婉然一笑,又道:"只是那位姑娘脾氣有點怪,喜歡吃——喜歡吃狗肉。"說着,她又咯咯嬌笑不止。
她不知道馮碧的年齡,一口一句姑娘,司馬之有些好笑,但是這份笑意卻比不上他心中難受的感覺的萬一。
他知道自己冀求能知道馮碧的來處的希望已落了空,微喟了一下,忽然笑道:"我們本是要出來吃飯的,可是你看,到現在飯還沒有吃哩。"石慧當然跟着白非一起走,這一行五人,瞬即發覺無論走到哪裡,自己都是最受注意的人物,等到他們回到客棧時,更發覺了一件奇事。
石慧今晚無宿處,性情有如男兒般豪爽的羅剎仙女立刻拉她和自己一起住,她這句話出口後,石慧臉上一紅,還隱隱有怒意。
白非看了一笑,悄悄對她說:"她也是女子哩,不過女扮男裝罷了。"石慧仔細的打量了羅剎仙女和司馬小霞後,不禁"噗哧"一笑,也看出來了,這番卻輪到她們兩人臉紅了。
他們走到客棧時,時辰真正晚了,大部分的店鋪都關了門,當然也熄了燈,街上已遠不如方纔的明亮。
但是他們卻看到客棧門中一排站着八個人,手上提着極亮的大燈籠,見了他們,立刻遠遠迎了上來,燈籠火光,照得遠處都發亮,那提着燈籠的八人,穿着青色長衫,斯文得很,但步履之間,卻令人一望而知他們身上都懷着頗深的武功。
這令司馬之等人覺得有些詫異,那八人走到近前,先頭兩人朝司馬之躬身道:"前輩想必就是司馬之大俠吧?"說話態度,極爲恭謹。
司馬之點首道:"正是。"
那人又道:"晚輩奉教主之命,特地來此恭迎大駕——"司馬之打斷了他的話,道:"到哪裡去?"
那人一笑道:"這種客棧,怎是老前輩的久居之處,現在離會期還有十天,教主因此特地爲老前輩準備了一個住處。"司馬之"哦"了一聲,心裡在考慮這千蛇劍客的用意,但是以他的地位,卻又怎能不去,於是他慨然道:"如此麻煩兄臺了。"白非微一沉吟,方待開口,那人又道:"這位想必就是天龍門的少掌門雲龍白少俠吧,教主對閣下也傾慕得很,因此告訴晚輩說,無論如何請白大俠也一起去。"白非心裡一愕,這名重天下的武林奇人千蛇劍客也對他如此看重,他心裡當然受用得很,羅剎仙女卻冷哼一聲,原來人家沒提到她,她心裡有些不高興了,因爲"羅剎仙女"四字,在武林中的地位只有在新出道的雲龍白非之上。
那人竟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又說道:"如果各位沒有什麼別的事情的話,現在請各位跟小可一同去。"司馬之點首道:"如此更佳。"
他們進去整束了一下包袱,白非身無長物,原來他素性不羈,最怕帶累贅東西,身上除了銀子之外,什麼都不帶,衣服髒了,就在當地買來換上,他出身豪門,自然難免有些公子哥兒的脾氣。
那八人仍靜立門口,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們八人連動都沒有動一下,若非受過極良好而嚴格的訓練,是絕難做到的。
司馬之暗忖:"看來這二十年來,千蛇劍客不但在武功上有了極大收穫,在這西北一地,亦造成了極大的勢力。"一念至此,不禁長嘆一聲,他這些年來,非但一事無成,還把昔年的英風俠骨都消磨盡了,現在和人家一比,心裡的難受,可想而知。
他之所以如此,還不是爲了情之一字,自古以來,多少英雄豪傑都爲了這情字潦倒半生,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愈是英雄豪傑,他的情也愈是比別人濃厚。
他們穿出小鎮的街道,提着燈籠的八人身形漸快,但提着的燈籠仍平平穩穩的,這種輕功已是江湖上可觀的身手了,但看他們的地位,卻只不過是靈蛇幫中的末流弟子而已,由此可知那靈蛇幫的實力。
白非四顧,這本是荒涼之地,那小鎮似乎是這一片荒野中唯一的點綴,他暗忖:"這幾人究意要引我們到哪裡去?"因爲看起來,這裡絕不像有一個可供衆人歇息之處的樣子。
他心裡有些懷疑,但卻也並不害怕,看了別人一眼,見他們都若無其事的佯子,暗忖:"我還是該謹慎些纔是。"於是他腳步一緊,緊緊迫在那提着燈籠的八人後面,那些人輕功雖佳,但與雲龍白非一比,可還是差得太遠了。
燈籠火光中,前面有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走近一看,原來是個極大的土丘,想必是離土崩之處頗遠,是以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那提着燈籠的八人沿着土丘走,剛打了小半個圈子,白非跟前一亮,原來這不是個土丘,而是用土磚築成的,這牆依着圓形而建,但是後面卻缺了一個口。
他們就從那缺口中走了進去,裡面竟是一座很精緻的房子,外面那麼大的風,此處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必那是牆就是擋風的。
那土牆極厚,幾乎有七、八尺,不知是怎麼築成的,在這麼大的風裡也不會倒,白非奇怪得很,忽然心念一動,暗忖:"方纔外面風那麼大,那幾個人手上的燈籠怎麼既不滅,又不動。"心裡更奇怪,忍不住又走下幾步,去看看那燈籠。
他這一看,心中才恍然大悟,原來那燈籠的支架,竟是純鋼所制,而在裡面發着亮的東西,也不是燭火,而是一顆很大的珍珠。
白非心裡真吃一驚,這種珍珠能有一顆已是極爲難得,而這千蛇劍客卻用來做燈籠,於是他對千蛇劍客不禁起了很多種幻想,說不出多麼急切的想見一見這位奇人,雖然他也大略知道他的隱秘。
他一回頭,看到石慧的眼睛正一閃一閃的望着他,像是對他的行動有些兒奇怪,這種目光是那麼的關切,白非心裡甜甜的,想走過去將心裡的事細說給她知道,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這房子的大門是關着的,但忽然自開,白非聰明絕頂,知道門裡必定有人暗中窺視,是以他們一來,那門便開了。
司馬之率先走了進去,那房子卻除了一個站在門旁邊的老頭子之外,再沒有一個別人,這點倒是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因此照他們的想法,這地方既是千蛇劍客招待他們歇息的地方,照理講是應該有人的。
那提着燈籠的八人也跟着走了進來,先前說話的那人又道:"教主知道老前輩一定喜歡清靜,所以這房子裡除了這又聾又啞的老頭子外,一個人也沒有。"司馬之哈哈笑道:"他倒想得周到。"
那人忙連連稱是,司馬之又道:"麻煩兄臺,回去見了你家教主,說我老頭子多謝他的好意——"他倏然話聲一頓,目中現出精光,沉聲道:"數十年來,我老頭子承他照顧的地方太多了。"他說這句話時,神態間威凌畢現,那八人連連稱是,話都不敢說,連忙走了。
司馬之長嘆一聲,緩緩走入房子裡去,司馬小霞嘟起嘴來道:"這千蛇劍客真是可恨,把我們弄到這鬼地方來,連人影都沒有一個,叫我們到哪裡去吃飯?"她此話一說,別的人都"噗哧"笑出聲來,羅剎仙女嬌笑道:"你呀!就記得吃。"司馬小霞臉紅得如紅柿似的,仍嘴犟說道:"你不記得吃,你不要吃飯好了,哼!每個人都要吃飯的呀。"衆人更是笑不可抑,司馬之憂鬱的面色中也透露出一點笑意,道:"這麼大了,還是像小孩子一樣,也不怕人家笑話。"司馬小霞嘟嚷道:"誰敢笑我。"目光一轉,和白非一雙充滿笑意的眼睛碰到一起,粉臉又不禁倏然飛紅了。
房子裡窗明几淨,收拾得整齊已極,裝飾的東西也都是極爲貴重之物,司馬之搖頭嘆道:"這邱獨行的確是個奇人,在這種地方虧他弄得出這種好房子來,普天之下,聰明才智能比得上他的人,的確是太少了,只是——"他長嘆了口氣,又道:"只是他空負一生絕學,卻總不肯走上正途。"司馬小霞和羅剎仙女在這棟房子的幾間屋裡走出走進,這些天來她們在這荒涼的地方吃盡了苦,如今見了這種好地方,自是高興已極,石慧忍不住也跟了去,她自從知道她們也是女子之後與她們就很親近,司馬之卻和白非坐下來。
驀然,一聲歡呼,司馬小霞又笑又叫的跑了進來,手裡拿着一條火腿,高興的叫道:"原來這房子裡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呀。"她大眼睛轉來轉去,轉到白非臉上,口中卻向司馬之笑道:"爹爹明天我做幾樣菜給你吃好不好?"大家旅途勞頓,又打了一場,都有些累了,談笑了一會,各自找了間房睡下,石慧好幾天沒有安安穩穩的睡過,用手摸了摸鋪在牀上那又厚又軟的棉被,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睡着了。
她正在膝朧之間,突然窗子外有人輕輕咳嗽一聲,練武的人睡覺多半清醒,何況她年紀雖小,內功卻有根基,聞聲倏然從牀上跳了起來,輕叱道:"是誰?"身形微動,想朝窗外撲去。
哪知窗外一人輕輕回答道:"是我!"石慧聽了,心裡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原來那人竟是白非。
她身子好像軟了下來,柔聲道:"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呀?"窗外靜默了半晌,然後低低的說道:"我想找你談談。"石慧柔腸百轉,不知道該怎麼好,但最後終於說道:"你在外面等等,我馬上就出來。"走回牀邊穿上鞋子,身軀輕盈的一掠,支開窗子,像一隻春天的蝴蝶般自窗口穿了出去。
白非正呆呆的站在窗前,石慧在他面前倏然頓住了身形,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心中俱一蕩,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良久——
石慧輕輕說道:"這麼晚了,我要回房去了,有什麼話待明天再說吧。"口中雖然如此說,腳下卻絲毫沒有移動半分。
白非眼睛裡充滿了情意,他也知道他自己眼中的情感,對方一定可以看得出來,但是他並不想隱藏自己的情感,於是他輕輕說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話對你說,只不過想看看你罷了。"石慧的臉羞得紅了起來,她當然知道白非對她的情感,但是這種露骨的話,她卻是第一次聽到,她雖然天真無邪,生性也異常奇特,甚至可以殺人而不眨眼,但在這種情形下,卻不禁臉紅。
又過了一會,石慧嬌羞的說:"站在這裡給人看到了多不好意思,我們到——"她話雖然沒有好意思說出來,可是其中的含意,不就是我們到別的沒有人看到的地方去嗎?
白非心中一陣猛跳,不知道自己到底歡喜成什麼樣子,石慧緩緩移動着腳步,在前面走,白非忙也跟了過去。
這房子外面也有院子,院子邊是低牆,再外面可就是那使白非錯疑爲土丘的高牆了。
白非擡頭仰視,天上雖然無星無月,然而在他看來,今夜卻是他有生以來所度過一個最美麗的晚上,石慧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到那上面去玩玩好不好?"石慧指着那高牆道,根本沒有等白非回答,身形一起就掠過去,因爲她知道白非一定會跟着來的。、那土牆高約五丈,石慧到了下面一看,不禁停了下來,他們輕功雖然高,但叫他們一掠五丈,卻是絕不可能的。
石慧眼珠轉了轉,她生性極強,心裡想到做的事,要讓她不做,真比殺了她還難過,白非道:"我們想辦法上去吧。"原來這麼多天來,他也知道了她的個性,石慧回過頭,朝他一笑,身形一縱,竟在這上牆上施展出"壁虎遊牆"的功夫來了。
白非見她上去了,才一提真氣,想以家傳的絕頂輕功在空中借力竄上去,猛然想起,這佯一做恐怕她又要生氣了,因爲那自己不是將她比了下去了嗎?念頭一轉,也用壁虎遊牆的功夫上去了。
石慧拍着衣服上沾着的少許塵土,埋怨的說道:"真奇怪,無論我怎麼練,輕功總是練不大好,像人家那樣,身法快得連眼睛都迫不上,真不知道是怎樣練成的?"她不知道,她練的輕功"暗影浮香",卻是武林中最高的,只是昔年無影人丁伶得到的只是殘篇,雖然仗着她的悟性。能夠練成了,但總不如原先那麼自然,因爲這種內功上的奧妙,是經過了無數人的苦研而成的,其中假如有了一點極小的暇疵,那麼練功的時候,就會遇到極大的阻礙了。
上面的風很大,兩人都有些寒意,白非想伸過臂膀去摟住她,但是又不敢,石慧想靠在他的身上,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垂着頭,白非道:"以前你對我那種冷冰冰的樣子,我心裡好難受,後來——後來我又以爲你在那土窯裡被黃土——""你以爲我那麼呆呀!"石慧嬌笑着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以爲我死了的時候,哭了沒有?"白非訥訥的答不出話來,因爲他雖然難受,卻委實沒有哭過,石慧瞪着眼睛望着他,忽然又一笑道:"站着幹什麼,坐下來好不好。"兩人緊緊地偎在一起,風再大,他們也不在乎了。
這時天地間任何事都不再能闖入他們的腦海中去,彼此心中,除了對方之外,也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存在。
驀然,一聲輕笑自他們背後發出,白非、石慧大驚,倏然分開,回頭一看,白非看到一個渾身純白的女子,站在那裡,衣衫飄然隨風而舞,面上也掛着一塊白巾,除了眼睛外,再也看不到別的。
他家學淵源,武功已得真傳,但這人來到他身後他還不知道,他如何不驚,這人在夜色中望之如仙,又好像鬼魅似的,他方在驚懼之間,哪知石慧已一頭撲進那女子懷裡。
那女子竟也一把摟着石慧,笑罵道:"好呀,我到處找不着你,原來你卻躲到這裡來了。"語聲中充滿了柔情蜜意。
石慧只是笑着,一句話也不說,那女子在布巾後的眼睛轉到白非身上,笑笑道:"喂,你是誰呀,你幾時認得我女兒的?"白非又是一驚,暗忖道:"原來這就是二十年前令江湖中人聞而色變的無影人。"仔細看了她一眼,又忖道:"可是誰也不會相信這瘦怯怯的女子,竟是武林中的魔頭。"石慧在她母親懷中"嗯"了一聲,撒嬌道:"媽問他幹什麼?"丁伶笑道:"我連問都不許問一下呀。"語氣輕柔,哪裡是一個江湖上以毒著稱的人說話的口吻。
"晚輩白非。"白非不敢不恭敬的回答着,但說到這裡,他卻再也接不下去,丁伶"哦"了一聲,目光又在他身上轉了幾轉,笑道:"果然是個英俊少年。"白非玉面微紅,垂下頭去。
丁伶又笑了兩聲,突然拉着石慧走到一旁,說:"你過來,我有話問你。"白非見她兩人輕聲說了半天,她們說話的聲音極小,白非也沒有聽清楚,心中忐忑不定,以爲在說着自己。
突然,他彷彿聽到丁伶重重"哼"了一聲,他心裡也不禁一跳,哪知丁伶身形一動,竟躍了下去,一條白色的人影宛如一隻純白色的鴿子,在黑暗中晃眼便消失了,石慧慢慢走過來,他忙着急的問道:"你母親怎麼突然生氣了?""瞧你急成這副樣子。"石慧笑道:"我媽又不是生你的氣。"白非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說道:"我們再坐一會兒吧。"石慧笑道:"我不要,我累死了,要睡覺。"
白非失望的看着她,她一笑又道:"以後日子長得很,你要看我,我就天天讓你看個夠。"白非心中又是一甜,不再說話了。
這土牆上去雖難,下來卻不難,但畢竟太高,他兩人接到地面時,仍不免發出一些聲音來,他們身形卻並未停留,向那矮牆內掠去。
黑暗中立着那爲他們開門的聾啞老人,頗爲注意的看着白非的身形,臉上帶着一臉迷茫之色,彷彿心中有着什麼難解的問題似的。
他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是以白非和石慧根本沒有看到,這聾啞老人在陰影中站了許久,緩步走了開去,其實不但白非和石慧不會注意到他,這世上又有誰會注意到這既聾又啞的老人呢,白非回到房裡的時候,是安詳而愉快的,他關好窗於,但是一顆心,卻遠遠飛到窗戶外面去了。
雖然他很累,但卻絲毫沒有一點兒睡意,這也許是心情大興奮的緣故,他坐到椅上,將壺中的冷茶,倒了半杯,但卻並不喝,只是注視着那杯面尚未平復的漣漪發愕。
突然,窗外有人在輕輕敲着窗子,他的心情又一陣緊張,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了,高興的暗忖:"難道她又來找我了?"連話都來不及說,右手一支窗戶,這次他不再有任何顧慮,身形猛的一拔,竟往上拔了三丈,雙臂翅張,兩條腿在空中猛一伸曲,像蒼鷹般的又往上拔了丈餘。
他一伸手,反搭住土牆的牆頭,身軀借勢往上一翻,便站到土牆上,掃目四望,那人影卻又在上牆下向他招手了。
白非心裡越發疑惑,這人影到底是誰?爲什麼要將自己引開,難道是對自己有什麼不利的企圖嗎?
這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他暗忖:"這人影一定是要對我不利,否則他將我引出去幹什麼,這人影武功極高!我萬萬不是他的對手,"他有些氣餒,但那人影仍在下面向他頻頻招手,他少年的熱血直往上涌,再也顧不得利害,縱身向下躍去。
那人影始終在他前面不遠,但饒是他使盡身法,還是追他不上。
白非心裡越來越急躁,但在這種情形下,急躁又有什麼用,他根本猜不透人家對他到底是何用心,這人的輕功,遠遠在他之上,他追不到,自然也無法詢問人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片似乎看不到邊際的土原,奇怪的是那人影並不一直往前跑,卻在這片土原上繞圈子,漸漸白非的真氣有點接不上來。
但此刻情形勢如騎虎,叫他放手一走,他卻有些不甘心。
那人身法異常快,是以雖然繞了許多圈子,時間卻不長,白非心裡正在考慮着應付這件事的方法,哪知那人影卻倏然停了下來。
那人影這一停下來,倒真把白非給怔住了,這人到底是誰?有何用意呢?他極力前望,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誰。
但是夜色太濃,饒是他目力佳幹常人,也只能看到那人隱隱綽綽一個人影,面貌根本無法看出來。
這樣兩人雖是隔着一段距離,但卻是面對面的站了許久,那人影動也不動,也不再向他招手,他心裡有些不耐,終於移動了腳步,向前走去。
隨着夜色之濃,風也越來越大,白非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來,因爲他怕那被風吹起來的塵土,吹到他眼睛裡去。
這麼樣的距離,他如施展起輕功來,何消一個起落就到了,但此時他一步步的走着,卻彷彿很遠,同時,他心裡也不免有些緊張,因爲這人影的行動太過詭異,是友是敵,現在也不知道,白非心中有數,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對手,若這人對自己懷着惡意,那自己今日可絕討不了好去,而照目前的情形看來,這人影對自己卻是懷着惡意的成份居多。
因此他每跨一步,心情也就隨着緊張一分,腳下似乎帶動着千鈞之物,說不出的那麼沉重,等他看清楚那人影,他卻禁不住驚喚了起來。
練武的人多半早起,第二日清晨,石慧一腳跨出房門,已經看見司馬之站在院中了。
她悄悄走了過去,卻見司馬之垂着雙手,靜立不動。像是一段枯木似的,她猜想他也許在練着什麼功夫,因此也不敢打擾,也靜靜站在一旁,呼吸着清晨清冷的空氣。
片刻,司馬之張開眼來,朝她緩緩一笑,她也笑道:"前輩起來得真早。"司馬之微笑說道:"老頭子多半起得早,也許是自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是以特別珍惜時日的緣故吧。"他話中的辛酸與感慨,很明顯的就可以聽得出來,石慧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忽然對這老人起了很大的好感,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司馬之又微微一笑,道:"昨晚你和白非到哪裡去了?"石慧倏然飛紅了臉,羞得低下頭去,暗忖:"這老人果然厲害,我和他出去的時候,敢說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他怎麼會知道的。"司馬之敞聲而笑,羅剎仙女剛好走出來,問道:"爹爹,什麼事你老人家這麼高興?"石慧的頭垂得越發低,生怕這老人會說出來。
"沒什麼。"司馬之笑着回答:"小霞這小妞子怎的還沒有起來,最近她好像越來越懶,連早課都懶得做了。"羅剎仙女"喲"了一聲,嬌笑道:"這你老人家倒不要錯怪了好人,她一早就起來忙着去煮早飯給大家吃了。"石慧趕緊道:"我去幫她忙去。"乘此機會,居然溜之大吉了。
早點端上來,是清粥,還有四色小菜,蒸火腿、炒蛋、風雞和皮蛋,雖然都是些現成的、而且可以久放的東西,然而在此地吃到這些東西,倒真是口福不淺,司馬之笑道:"他們想得倒真周到。"石慧心裡想着白非,暗忖:"他怎麼還沒有起來?"眼睛瞟了司馬之一眼,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司馬小霞卻道:"白哥哥怎麼還沒有起來?"她比石慧還天真,不但先問了出來,而且還叫起白哥哥來了,這就是江湖男女異於常人的地方。
司馬之眉頭微皺,道:"少年人貪睡,最是要不得,你去把他叫起來吧。"。他少年時遊俠各地,因此口音也雜,說起話來,南腔北調都有,這佯也有好處,因爲每個地方的人都能聽懂一些。
司馬小霞趕緊說好,轉身就跑了出去,石慧心裡可有些不願意,因爲她也想去叫,但當着人,她又怎能搶着去。
她着急的坐在桌子旁,想白非快點來,等了半晌,卻見司馬小霞一人急匆匆的跑了回來,她忍不住問道:"他呢?""我也不知道。"司馬小霞看起來也有些着急,氣咻咻的說道:"剛纔我敲他的門,敲了半天,也沒有開,我忍不住想推門進去看,那知門關得緊緊的,我就繞出去,一看他那間房的窗戶倒是開着的。"她一口氣說到這裡,稍微停了停,司馬之含有深意的望了石慧一眼,石慧卻沒有注意到,只是留神的注意着司馬小霞。
司馬小霞又道:"我就跑到窗子旁邊去看,哪知房裡卻沒有人,牀上也是整整齊齊的,好像根本沒有人睡過的樣子。"石慧吃了一驚,着急的低語道:"他沒有睡過,那麼,他到哪裡去了呢?"其實不但她着急,這裡的人又有哪一個不着急。
這座房子在大片荒野裡,四周根本沒有可去的地方,大家心裡俱是疑竇叢生,尤其是石慧,司馬之本來以爲她一定知道白非的去處,但看了她焦急的神色,卻又不像。
他沉吟了半晌,沉聲道:"以白賢侄的武功和聰明來說,我想他是不會出什麼意外的,不過——"他含蓄的止住了話,然而話中未盡之意,卻給石慧帶來了更大的焦急和憂慮。
她倏然站了起來,道:"我去找他去。"
最後一個字落聲的時候,她人已走出房了,司馬之搖頭嘆道:"年輕人總是沉不住氣,這叫她到哪裡找去。"轉念想到自己年輕時又何嘗沉得住氣,這沉不住氣卻正是年輕人的通病。
石慧迷茫的跑出房子,眼前一個人影似乎在向她比着手勢,她心中有事,也未去注意,等她發現那向她比着手勢的竟是爲他們開門的聾啞老人時,她當然更不會注意了。
她根本等不及別人把門打開,縱身一掠,便掠了出去,一眼望去,門外盡是風砂遍野,她在那土牆的旁邊愕了一會,仰首上望,昨晚那人還和她同在土牆上,但現在他卻去了哪裡呢?
她心裡既驚恐,又難受,驚恐的是她怕白非出了意外,當然她希望他沒有,然而如果他沒有意外,那麼他走了,爲什麼不告訴自己一聲呢?
人們在陷入愛的漩渦裡時,情感最爲紊亂、矛盾,尤其像石慧這種在情感上尚是一片白壁的少女,她受的這種折磨也越大。
她向四周仔細打量了許久,但依然辨不出方向來,可是即使她辨出了方向,她又怎能知道白非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呢?
這時候,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命運了,她悄悄閉起眼睛來,似在默禱上蒼,能指點她一條明路,然後她睜開眼睛來,不辨方向的飛身而去。
這裡這幾天的天氣很古怪,每日清晨,彷彿都有一些陽光,然而這陽光尚未曬熱地上的沙上時,便又恢復陰暗了。
她眼睛有些閃爍,原來陽光正向她迎面射來,她高興的忖道:"我是朝日出的方向而來的,看來也許會找到他了。"在這種時候,她也像多數人一樣,憑着一件並無根據的事來幻想着自己的幸運。
她身形極快,在這種風沙之中,縱然有陽光,也很難辨清她的人影。
但陽光瞬即消失了,她拔足急奔,並沒有多久,她即看到前面似乎有個市鎮,她心裡有些歡喜,更加快了速度,然而兩個縱身之後,她看清了這小鎮竟是他們昨晚來過的地方。
原來在那一片荒野之中,她以爲自己是照着直線前行的,哪知卻劃了一道弧線,是以剛好又回到這被她熟悉的小鎮上來。
這時候她當然毫無猶疑的走進鎮去,一到小鎮的邊沿,她立刻頓住身形,換了平常人行路的速度,她入世雖淺,但江湖上這種最普通的規矩,她還是知道的,只是心裡也有些不願意遵守而已。
雖是清晨,但市鎮上的人已經不少了。因爲此次武林盛會,這個人跡罕至的小鎮,後來竟逐漸繁榮,這大概也不是千蛇劍客能預料得到的。
石慧用心的在人叢中搜索着,希望能夠發現白非,那些武林豪客看到竟有個少女在向他們毫無忌憚的打量,心裡剛有些要開玩笑的意念,但等到他們看清這少女竟是昨日力鬥天中六劍的人的時候,他們那種意思就很快的完全消失了。
當她走過一家本是個貨店改裝的客棧門口時,發覺有一大堆人圍在那客棧門口,三三兩兩的在討論着一個看來似乎非常重要的話題,她也不禁駐了足,向那小客棧走去,她這時候無論任何地方都去,只要那地方能有一絲希望找到白非的蹤跡,白非若知道他已得到一個少女的全部情感,他也該心滿意足了,無論任何人能得到另一人的全部情感,這總是一件值得驕傲和極爲光榮的事。
"謝大哥怎麼回事呀,聽說他兩隻手都是自己砍斷的,老哥,你可看到沒有?""我沒有看到,不過若說兩隻手都是他自己砍斷的;這似乎有些不大可能呢。"另一人說道;"他到這裡來幹什麼?"一人問。"你老哥還不知道呀,武林中有名的神醫、追魂續命那位主兒就是住在這家小客棧裡哩,"另一人回答道。
"唉,這幾天這裡真是高手雲集,連白羽雙劍裡的司馬之昨天都露了面,像咱們這號的人物,還是乘早回家吧。"那人嘆道:"這裡可說不定會出什麼事,你看,謝老大不就是個榜樣。""像他這樣的人物,會有這種收場,這真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另一人感慨萬千的說道。
這裡人叢裡的問答,石慧極爲留神的聽着,這時候她雖然已經知道這件事並沒有關係着白非,然而這件事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了。
過了一會,人叢忽然向兩旁分開,石慧巧妙的一轉,已經轉在那叢人的前面,因爲女孩子總是較矮,她若站在人家後面,根本就無法看清前面的事了。
她睜大眼睛望去,只見兩個粗漢擡着一塊牀板,牀板上的白被單上,血跡淋漓,牀板邊跟着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少年,英眉劍目,臉上卻帶着一種忿忿不平的神色,不時低下頭去輕聲向牀板上的人說話,神色又極爲憂鬱了。
這時候一羣人又擁向前,朝那牀板上躺着的人間長問短,只是那人的雙臂全斷,流血過多,縱然僥倖獲得了武林中名醫、脾氣最怪的追魂續命的青睞,能得以不死,然而卻已沒有精神來傾聽別人的話,當然也更沒有精神回答了。
石慧伸長脖子望去,看到那牀板上躺着的人,赫然就是遊俠謝鏗,他渾身血跡斑斑,上身只剩下了一段軀幹,兩臂空空,臉上也沒有一絲血色,石慧眼睛一閉,不忍再看下去了。
雖然她也曾經幾乎殺死過他,然而那不需流血,她甚至不會看到他死亡的痛苦,但此刻她見了人家竟是如此重傷,再加上那種悲悽殘酷的佯子,心裡當然不免難受。
難受之外,她還有些奇怪,這謝鏗怎會弄成這副悽慘的狀況,而且還聽說他是自行砍斷雙手的,難道他是被人所逼嗎?
然而他卻又不像被人用武力可以屈服的呀,她暗暗忖道。側着身子,雙臂微分,又從人叢中鑽了出來,走到前面。
那英俊少年正是六合劍丁善程,他非常偶然的擡起頭來,一個美麗而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他用不着多花心裡去思索,已經想起那正是屬於被他極爲欣賞的少女的。
他記起他還曾經向謝鏗提過,他忽然又低下頭,因爲那少女兩隻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竟也非常直接的在望着他。
謝鏗忽然低低呻吟一聲,丁善程立刻叫那兩個粗漢停止前行,因爲即使很輕微的震動,也會帶給謝鏗很大的痛苦,這點他自然知道。
丁善程長長嘆息了一聲,像是在爲謝鏗的痛苦悲哀,他暗忖:"謝大哥,你這又是何必呢?"人叢中竟也有人發出和他思想完全吻合的話,每個人似乎都認爲謝鏗所做的事有些不必要。
可是謝鏗此刻的心境,卻有着說不出來的平靜,因爲他此刻恩仇了了,再也沒有什麼人欠他,他也再沒有欠着任何人了。
他心裡的感覺,別人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因爲他剛纔發生的事,這些人中有一部份都是親眼所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