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芷雲的手,立在永和宮黃花梨的梳妝檯前,歐陽的臉色也帶了些許複雜,一雙向來溫潤的眸子內,顯露出一點兒莫名的情緒。
他擁有‘胤禛’全部的記憶,對於德妃,雖然不可能像原本的胤禛一般,懷着愛恨,可真到了這一刻,真地看到她垂暮將亡,也並不是絕對的無動於衷。
芷雲拽着歐陽手,轉頭看了木然地矗立在榻前的完顏氏一眼,又衝歐陽開口道:“我已經讓太醫過去盯着了,你去歇歇吧。”
歐陽點了點頭,“一起。”
帝后二人挽着手,也沒有乘坐輿車,慢步走出永和宮,此時以至臘月,天氣陰沉沉的,半空中有雪花打着卷兒飄落,可芷雲一路走來,額頭上卻見了汗。
回到儲秀宮,剛一進內堂,十月就領着巧兒幾個宮女走過來替她掃去身上的雪花,去了雪白的大氅,換上一身洗衣房剛送來的寬鬆衣飾。又拿了香帕,準備了熱水,伺候芷雲洗漱。
歐陽的公務不少,剛和芷雲旅遊一圈回京,有許多需要親自處理的公務積壓了下來,弘昊雖然一天天成熟長大,對於朝政,也越發地遊刃有餘。
可他畢竟年紀輕,經驗少,有許多事務,還是離不開歐陽。別看歐陽最近貌似顯得清閒了不少,還能經常性地陪伴嬌妻,可他想徹底地撒開手,恐怕還得奮鬥幾年,等弘昊的羽翼豐滿,從雛鷹長成雄鷹才行。
一直到晚上,歐陽才空出時間,兩個人又去永和宮看望了德妃,德妃還在昏睡,完顏氏到沒說什麼,不過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也是想懇求歐陽,讓十四回京。
可是,就算歐陽此時下令十四回京侍疾,也來不及了。
永和宮裡飄蕩着濃烈的中藥味,整個寢室,瀰漫着一股子灰敗腐朽的死氣。
藉着有些昏黃的燭火,芷雲朝牀榻看去,就見德妃奄奄一息的躺在牀上,呼吸粗重,偶爾還能聽到細微的哀痛呻吟聲,她老了,明顯已經不是那位豔色迷人的德妃,而只是一個還剩下半口氣的老人。
芷雲從她隱隱約約的囈語中,聽到了許多許多她清醒時永遠也不會說的話,那裡面有對佟皇后的濃烈的恨意,有對六阿哥胤祚的思念,有對十四胤禎的深沉的母愛,也有對出身背景的自卑,有對那些高貴的,康熙後宮嬪妃的蔑視和仇恨,有對家人的愛和恨,有對烏雅氏未來的擔憂,還說了許許多多她的幽怨,她對康熙複雜的心情,她對成爲德妃的自傲和悔意,林林總總,斷斷續續,只是——她的話裡沒有胤禛,哪怕睡夢中也沒有。
也許,德妃自己也不明白,她對她第一個兒子,這位如今登上皇位,在九龍奪嫡中取得最後勝利的四阿哥,到底懷有怎麼樣的情緒。
“十四,額孃的禎兒,你別犯傻,別犯傻,額娘不會害你的……”
耳朵裡聽着德妃的囈語,歐陽的目光,不覺在她身上一頓,心裡想起這幾年有關盛京方面的情報,最後這幾年,德妃和十四的關係一度緊張,兩個人甚至有過十分激烈的爭吵,關於關於未來道路的,關於子孫後代的,關於後宅妻妾的,十四對那麼寵愛着自己的額娘,從一開始的孝順聽話,到最後的不耐煩,轉變之快,連歐陽也不曾想到。
可即使如此,德妃身在病中,心心念唸的,還是十四那個不孝子。
轉頭看着林太醫身,歐陽嘆了口氣道:“太妃……”頓了頓,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過了好半晌,歐陽才又道,“儘量減輕德太妃的痛苦……讓她活得長一些。”
“嗻。”
林太醫凜然遵旨,可是,太醫們用盡了手段,不知道多少珍貴藥材源源不斷地送進永和宮,第二天傍晚,德妃就已經陷入彌留的狀態,神志不清了。
這一夜,永和宮內燈火不滅,無數個太醫來來去去。
黎明時分。
“用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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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和芷雲立在榻前,完顏氏跪在地上哀哀哭泣。聽完太醫們對德太妃病情的陳述,歐陽揮揮手,做了決斷。
林太醫遲疑了半晌,咬了咬牙,還是跪着湊到牀前,閃電般地將三枚銀針刺入德妃的頭頂。
不多時,德妃就幽幽轉醒,她伸出一雙枯瘦的手,第一次抓住站在牀榻前的歐陽,精神也似乎清明許多,眼睛瞪得大大的,長長久久地凝視着胤禛的一張臉。
胤禛的臉,其實和德妃有六七分的相似,她看得如此專注,專注到完顏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纔回過神:“皇上……胤禛,你相不相信,信不信,額娘曾經對你期待過的,額娘曾經愛過你的……額娘不止一次地想從佟娘娘手裡把你奪回來,拼命也要奪回來……你信嗎?咱們娘倆會鬧到今天的地步,是額娘錯了,額娘錯了……”
德妃的聲音從一開始的激烈,變得越來越低,可眼睛裡的光,卻亮得刺目,她執着地瞪着歐陽,似乎他的一句話,就能絕對德妃是入天堂,還是下地獄……
歐陽一愣,苦笑,這是曾經於後宮叱吒風雲的女人,她嘴裡的話,永遠也不能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至理名言,永遠不能用在後宮的女人身上,可是,無論德妃說得是否真心,真正的胤禛,想必應該釋懷了吧。
胤禛可能做夢都想要確定,他到底在不在他的親生母親心裡,他的親生母親,是不是真的不光不愛他,還恨着他,恨他入骨。
所以,聽了這些話,歐陽只能於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道:“我相信,額娘。”
德妃頓時笑了,佈滿皺紋的一張臉,也似乎多了幾分紅潤的生氣,她嘴脣蠕動,艱難地又吐出兩個字:“十四……”
可這一次,歐陽卻良久沒有說話,對德妃滿臉的渴望,只道:“我不會對十四如何……”他當然沒打算對十四出手,可是,十四若越界,那他一定會成爲弘昊成長的踏腳石。
歐陽這句話一出,德妃重重地吐出口氣,像是把一切都放下了,最後看了永和宮一眼,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這一睡下去,德太妃便再也不曾醒來,深夜,永和宮響起了喪鐘。
雍正七年臘月二十一日破曉,這位在康熙的後宮裡掙扎了一輩子,由一卑微宮女子,成爲聖寵十年不衰的四妃之一的烏雅氏德妃,以享年七十歲高齡,崩於永和宮中。
在場的,只有帝后和十四福晉完顏氏。
她的死,其實也算喜喪,只可惜——
她最終還是沒有見到她疼愛了一輩子,臨終依舊念念不忘的兒子,十四貝勒允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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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馬上過年,歐陽便下了令,待年後,再將德太妃按照太妃禮儀下葬。
等到這一個算不上熱鬧,可也絕不冷清的年過去,德妃的葬禮,卻讓禮部上下都不得安生,實在是德太妃的身份太特殊了,雖然在玉碟上,當今萬歲爺的母親只有佟皇后一人,可是,德太妃的的確確是萬歲生母,這會兒萬歲說要德太妃按照太妃禮儀下葬,可誰又知道那位主子心裡到底怎麼想,或許德太妃和這位萬歲的關係冷漠,可那也是天家自己的事兒,外臣哪能臆測?
到最後,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按照太妃的禮儀下葬,只是規格儘可能地高,葬禮儘可能的隆重,努力使得德太妃的葬禮,比太后稍有不如,可又在太妃中最是風光,一場葬禮辦完,歐陽沒表示不滿意,禮部的官員們纔算鬆了口氣。
辛辛苦苦送盛京趕過來爲額娘送葬的十四貝勒,卻是在靈前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甚至兩次昏倒,葬禮完畢,整個人都脫了相。
這一通下來,滿朝文武都誇讚十四貝勒仁孝。
儲秀宮,芷雲摟着已經滿週歲的小女兒,扶着她在歐陽的肚子上笑呵呵地爬來爬去,這丫頭聰明機靈,才這麼一丁點兒大,就已經能口齒清晰地喊阿瑪額娘哥哥姐姐了,軟軟的,像麪糰一樣的小肉包,剛一出生就得到了她的兄長姐姐的喜愛,現在可是儲秀宮的霸王一隻。
歐陽也把她疼到了骨子裡,對寶音,甚至比對他的第一子弘昊還要疼愛寵溺,簡直化身傻爸爸,一副女兒奴的德行,給小傢伙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副女兒最大,要星星絕不給月亮的架勢。
對弘昊,他當年好歹還惦記着不能把兒子寵壞,可對寶音,歐陽是忘了一切,只一心一意想着要把女兒寵壞了。
有時候芷雲都懷疑,就是二十一世紀那些所謂的小皇帝小公主們,能不能得到父親如斯疼愛,腦子裡胡思亂想,一擡眼,見寶貝丫頭趴在歐陽的胸口上,一巴掌扇在他那張俊美迷人的臉上,歐陽卻樂得見牙不見眼,還笑呵呵地親了女兒一口,“寶貝的力氣真大,是個好丫頭。”
“好丫頭、好丫頭……”
小姑娘得了誇讚,又開開心心地給了歐陽兩呼扇,然後高高地舉起頭,露出肉呼呼的小脖子,那架勢,宛如一隻高傲的白天鵝,芷雲忽然覺得有點兒牙癢癢……
她一瞬間做了決定,爲了女兒不被養成後宮一霸,她需要給女兒的啓蒙教學,加分加量,一定要致力於把這丫頭操練得除了學習,再也沒有力氣做別的什麼事兒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