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6 兄妹無情(還有
嵐琪讓他先吃藥,玄燁嫌藥太苦,等她在一旁濾藥時,丟下一句“你擺着朕回來再吃。”就匆匆往外走,可嵐琪竟追過來攔在跟前,虎着臉說:“不吃可別出門了。”
堂堂天子,一把白髮了卻落得懼內,玄燁心裡是不服氣的,可還是老老實實跑回來皺着眉頭把藥灌下去。自從幾個小皇子呱呱墜地,他在嵐琪面前就越來越挺不起腰桿,這裡頭的事兒只有他們彼此知道,興許在外人看來,永和宮真真成了老婆子,已經入不得皇帝的眼,卻不知人家德妃娘娘,壓根兒沒把這事放在眼裡。
“這纔對。”嵐琪上前拿帕子給他擦一擦嘴角,溫柔卻促狹地說,“好好養着身體,哪怕再生幾個小阿哥小公主,也不怕呀。”
玄燁瞪她,卻無底氣反駁,由着嵐琪爲自己整一整衣衫,之後一乘暖轎來到太后的住處,這邊照舊是平日的風光。底下的人一路將皇帝引到太后身邊,玄燁如今是老頭子了,在太后面前幾乎看不出長輩晚輩的差別,只是太后行將就木,難免淒涼。
要說太后昏昏沉沉好一陣子了,幾乎沒與人說過什麼話,玄燁親自服侍了幾天累倒,妃嬪們也是輪流侍奉着不曾怠慢,老太后今日突然清醒些,卻立刻就讓人把皇帝請來。玄燁本以爲是什麼天大的事,太后卻是說,希望玄燁能爲她在科爾沁家鄉建一個衣冠冢。她知道自己必須要葬入大清皇陵,可她說如果能回到故鄉,也許下輩子可以不用再遠嫁他鄉。
這事說出去,就是皇家的笑話。先帝的皇后,母儀天下的皇太后,竟然一輩子沒在這裡找到落地生根的歸屬,玄燁不是不願意實現太后的願望,而是他希望太后能明白皇家和朝廷的難處,實在要建,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建。
但太后是明白的,見皇帝眼神晃動,便虛弱地說:“皇上,你只要派一兩個得力可靠的人去,給我在草原上堆個墳包,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知道這事不體面,咱們悄悄地可好?皇上,我想回家……”
太后說這句時,嵐琪撂下手中的事,也剛剛跟過來,進門才走到玄燁身後,就聽見太后這一句,不知是身爲女人更能理解太后的心,還是深宮幾十年能明白太后的苦,此刻聽着太后一聲聲喊“皇上”,嵐琪覺得太后不是在喊玄燁,彷彿是在求先帝,放她回家。
“你來了。”玄燁回身見嵐琪,問,“你聽見了?皇額娘說她要把衣冠冢建在家鄉,朕有些爲難啊。”
嵐琪請玄燁借一步說話,兩人退到屏風後,玄燁道:“這事傳出去,先帝的威名何在,外頭該說,太后怨恨了先帝一輩子。先帝如何對待其他后妃,世人有目共睹,太后恐怕是下下策,根本不願祔葬先帝,才說要建衣冠冢的話,朕心裡是明白的。”
“皇上就答應了吧。”嵐琪勸道,“太后這輩子,沒求過您什麼事。”
玄燁嘆:“朕知道,皇額娘也不容易。可這事兒,託付給誰去辦,不相干的人朕不信任,相干的人又指望不上,你也知道,現在誰都不肯輕易離京的。”
嵐琪笑道:“可還有不在京城的呢,咱們如往常一樣,往承德捎信,把太后的衣冠送去,讓女兒女婿悄悄走一趟就好。皇上看,成不成?”
玄燁道:“朕竟是把他們忘了。”
嵐琪見玄燁已是答應了模樣,更笑道:“閨女若知自己被阿瑪忘記了,可要哭了,你捨得呀?”
這件事便算定下了,玄燁眉頭舒展,而嵐琪又與他附耳低語,之後雙雙回到太后身邊,老太后滿目渴求十分可憐,聽得皇帝答應下,竟是老淚縱橫,再聽得皇帝說,會安排舜安顏去做這件事,並把溫憲的衣冠與她放在一起,讓她們祖孫有個伴兒,太后含淚道:“下輩子一定不再叫人欺負她……”
玄燁和嵐琪,終究沒告訴太后溫憲還活着的事,太后遺憾了那麼多年,說了也不能讓她迴天,不說,太后至少覺得去了後還能有孫女相伴,不至於太孤寂。這是嵐琪的意思,她知道,太后怕孤獨怕寂寞,也許有這麼個念想和指望,才能讓她更安心地離去。
那之後,太后彷彿了卻了心願,心情變好,病情沒有進一步惡化,搖搖晃晃地繼續喘息着,竟熬過了這個冬天。
轉眼已在康熙五十六年的二月,春前下了最後一場雪,化雪時凍得人縮手縮腳,毓溪染了風寒臥倒,不能再支應額娘跟前的事,這日融芳帶着琳格格一道進宮,半路上聽見嬌滴滴的聲音喊着“額娘”,他們停下腳步,便見弘曆蹦蹦跳跳地跑來。
六歲的小傢伙跑得飛快,一下子就撲進了琳格格的懷抱,琳兒歡喜地蹲下來,給兒子拍拍身上的溼氣,把自己的手爐塞在他懷裡,慈愛地說着:“路上都是薄冰,要看着路走。”
弘曆驕傲地說:“我可厲害了,在冰上也能走。”
可琳兒卻讓他看看身後被宮女簇擁着,慢悠悠走來的貴妃娘娘,告誡弘曆自己雖然靈活,可祖母有了年紀,他做孫兒的應該時時刻刻攙扶着祖母,小弘曆眨着眼睛,像是聽懂了,又飛快地跑回去,牢牢抓着佟貴妃的手,貴妃被逗得異常歡喜,到跟前則說:“他老遠就看到你們了,昨兒我還問他想不想額娘,小東西嘴硬說不想。我這會兒就是要去瑞景軒,讓你們婆婆把你們叫進來陪陪弘曆。”
弘曆是養到五歲才抱來的,自然認得生母嫡母,融芳都是天天陪着他玩耍的人,只是融芳去年生了個閨女沒能活長久,失去孩子後性子變了不少,若是從前,剛剛弘曆跑過來,她一定是先撲上去的。
自然也沒有變得鬱鬱寡歡,只是少了些孩子氣,十月懷胎以及分娩時的辛苦,還有母女生離死別的痛苦,終究帶走她不少孩子氣,也讓她比從前更招人疼愛,如今毓溪手邊除了琳格格,便是融芳,一家子和和睦睦,是胤禛值得逢人誇耀的驕傲。
她們到瑞景軒說過話,離開時,琳格格送弘曆一道回貴妃那邊,融芳就在園子裡等她,琳格格從貴妃的住處出來,沿路來找側福晉,遠遠就看到側福晉站着發呆,她走上前,卻見側福晉臉上掛淚,猜想是念她可憐的女兒了,琳兒輕聲道:“側福晉,一會兒叫風吹了,臉上可要皴了,王爺會心疼的。”
融芳見她來了,吸了吸鼻子慌張地抹掉眼淚,自責道:“我又不懂規矩了,琳姐姐,你回去可別告訴福晉。”
琳兒笑道:“一定不說,不過您可不能再哭了。”
兩人並肩往外走,且說融芳坐月子那會兒孩子還在,琳格格去照顧她時,說到爲何她如此效忠福晉,琳兒說她生弘曆時,孩子腳先落地,福晉要穩婆保她棄子。每每想到當時的事,琳格格心內就熱血涌動,說福晉成全了她把她帶到王爺身邊,又保了她一次性命,這輩子都怕報答不盡福晉的恩德,又何來效忠背叛的說法,能讓她陪在王爺和福晉身邊,她就心滿意足了。
那時候融芳覺得,雍親王府真是和睦又美滿,盼着自己的小閨女健康長大,做胤禛的掌上明珠,而她也是經歷避孕後,好容易纔有的孩子,結果說沒就沒了,那陣子的恍惚,如今想來依舊心痛欲碎。
而琳格格這些年,胤禛雖對她不賴,但始終也沒能再懷一個,起初難免失落,後來想到福晉的經歷,就覺得自己好歹是圓滿的,不再強求子嗣,活得也自在了些。眼下倒是可憐融芳,而福晉以己度人也更心疼她,這兩年大多讓王爺住在側福晉的院子裡,她們都不會計較。
府裡新人舊人一番磨合後,真心相待情同姐妹,融芳就是覺得王府的日子太美滿,才更努力地掩飾自己的悲傷,實則一看到孩子她就會想女兒,剛纔一個人時,就忍不住了。
姐妹倆往園子外去,半路上遇見有大臣往清溪書屋走,她們避開等在一旁,可那邊的大臣卻突然調轉方向,很快有小太監先跑來,屈膝稟告:“側福晉,是年羹堯大人過來了,要給側福晉請安。”
融芳想說免了,哥哥已經到了跟前。並沒聽說哥哥回京,難免意外,可年前臘月一次相見又不歡而散,隔了兩個月再見,融芳也是淡淡的。
年羹堯向側福晉行禮問安,又向琳格格道好,琳格格與他不是兄妹,並不宜隨便相見,藉口他們兄妹要說體己話,自己想先走幾步,沒想融芳卻拉着她的手,一起要離開,冷漠地說:“年大人既然是來見皇上的,我們不好耽誤你的時辰,趕緊走吧。”
年羹堯略尷尬,躬身道:“臣告退,還請側福晉保重玉體。”
融芳卻莫名地哼笑一聲:“也請年大人保重身體,纔好忠君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