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當年二十出頭, 還沒成親,一直想做個行俠仗義、路見不平,人人稱道、除霸安良的大俠, 所以背了把先祖賜的刀, 只帶了一個小太監就出了宮。
年輕, 有熱血, 可就是沒帶腦子。
他在宮裡待得太久, 眼前全是阿諛奉承,誠惶誠恐的奴才,出了門才知道, 天高野闊,可賊人也多, 他被人坑蒙拐騙, 銀子都被騙光了, 跟隨他的小太監也死了,他被人暴打一頓, 扔進了乞丐堆。
每天不要夠多少銀子,甭說飯了,兜頭就是一頓暴揍。
他不是不想跑,可那些人看得緊,不要說睡覺, 就是上茅廁都有人拿繩拴着他。他逃, 逃不掉, 堂堂皇子學得一肚子的字卻沒甚鳥用, 裝可憐乞求, 他又張不開嘴,足足過了三個月的苦日子。
是孟遜出去辦差, 半路被個乞丐抱住腿,他一腳踢過去,把那人污濁的長髮撩開,才認出這竟是堂堂皇子。
孟遜殺人不眨眼,把監視趙王的乞丐都殺了,這才把他救出火坑。
那頓飽飯是孟遜請的,趙王連筷子都顧不上用,兩手抓得滿嘴滿手都是,他吃得死撐,攤着肚皮兩手搭着桌子,半死不活的道:“救命之恩,本王莫齒難忘。”
及至後來孟遜成了人人厭惡的錦衣衛指揮使,他和趙王的交情也趨於平淡,見了面兩人連眼神的交匯都沒有,可趙王到底還是把這份恩情記了下來。
孟遜失勢被打入大牢,趙王猶豫了下,沒救,倒不是他忘恩負義,實是這救人的成本太大,他可不想因爲孟遜就把自己搭進去。
至於孟遜能夠自己跑出來跟他要恩情,那是另外一回事。
不管怎麼說,他拿到了當今陛下的特赦令,以後他和江煙就不再是逃犯。
幸福來得太快,江煙都有些不可置信,她咬咬自己的手指頭:疼。
這竟然是真的。
她捂着臉,哭得泣不成聲。
孟遜在一旁看她哭夠了,才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江煙道:“我要尋我弟……”話說了一半警醒起來,瞪着他問:“你管我做什麼?”
孟遜也不說話,就那麼冷然的望着江煙,可眼裡的嘲弄和痛恨十分顯眼和直白。
江煙側頭,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道:“孟子謙,你不會以爲……我們還有以後吧?從前是權宜之計……”
孟遜只說了四個字:“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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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她是個沒心沒肺的,從前是不得已,所以傍着他寄生,一旦她不再是逃犯,她肯同他再在一處纔怪。
江煙沒否認,事實就是如此,難不成他還能把前塵舊事全忘掉,兩人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照樣生活在一起?
孟遜冷笑:“早知道是這麼個結果,所以我壓根沒去什麼京城,你也太天真了,不說十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就說現如今我和他的身份天差地別,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在逃的死刑犯,他憑什麼兌換當年的恩情?他身居高位,只恨不得把從前所有知道他曾身陷狼狽的知情人都殺掉,我怎麼敢還往他跟前湊去找死?”
什,什麼意思?他剛纔一直都在騙她?
江煙整顆心都沉下去,忽然就覺不出痛苦來。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滋味她嚐盡了,在地獄裡打滾的日子她也熬了五年,忽然有一天有跳出泥濘的希望,但冷丁被告知不過是臆想,她也不覺得有多失望。
孟遜頷首:“你想得沒錯,我什麼都沒做,所以你我還是在逃的刑犯,是隻配生活在陰暗之是,見不得光的老鼠,哪一天你敢跑到大天光日底下,是要被人捉住,人人喊打的。”
江煙收了剛纔的欣喜和激動,臉上是冷冷清清的平靜,她一個字都沒說。
孟遜卻按捺不住的問道:“怎麼?很失望?很難受?很痛苦?沒有特赦,沒有自由的時候,你跟我沒名沒分,不清不白的過在一起,我看你也挺享受的,我不在,你就多一天都等不了,巴巴的去找我,怎麼一旦自由了你就連忍都不願意多忍一天了呢?就這麼迫不及待的要離開我?你憑什麼以爲我會放手?不是因爲你,我也不會家破人亡,不是因爲你,你曲家上下也不至於被滅口。”
江煙平靜的道:“對,你說得都對。”她坐起身,從一旁揀起衣裳平靜的穿上,手都沒抖一下。
孟遜冷冷的瞅着她,剛纔的重拳出擊卻並如意料般的打擊得她痛哭流涕,可她越是這麼平靜越是讓他心裡沒底。
他譏笑着問:“怎麼不說話?”
江菸頭都不回,道:“說什麼?我想說的,不想說的,你不是都已經說完了嗎?”她忽的朝他一笑,道:“我剛纔也是騙你呢,你看,咱們倆的關係脆弱的很,禁不起任何一個假設。”
這回換孟遜無言了。
江煙穿好衣裳,出去燒水,也該到了做午飯的時候,可她不想動,心裡頭一片空茫,竈堂下的火熊熊燃燒,鍋裡只有清水,她就是想隨便找點兒事做。
孟遜在屋裡生悶氣。
他不想說得那樣刻薄,可看着曲江煙那樣的欣喜和放鬆,像小鳥似的,乍着翅膀就要飛,他能忍得住纔怪。
江煙到底還是做好了飯,費力巴拉的搬着炕桌。
要往常,孟遜早接過去了,這會兒卻只是冷眼瞅着,紋絲不動。
江煙不跟他一般見識,照舊擺了兩副碗筷,平靜的道:“吃飯吧。”
“不吃。”孟遜猛的站起身,朝着江煙走過來。
江煙捏着筷子,心都立起來了,有些膽怯的望着孟遜。她真怕他一擡手就把炕桌都掀到地上去,踐踏她的心意是小事,她怕他失心瘋了會做出更不可收拾的事來。
江煙想錯了,孟遜什麼都沒做,只邁步出門。
隔着窗子,江煙見他拿了一柄刀。
她扒着窗戶喊:“你要去幹嗎?”
孟遜頭都不回,自然也沒給迴應。
江煙小步跑出屋,拉開門追上去,懇求的道:“你要去哪兒?你別犯糊塗。”
孟遜撥拉開她的手,哼笑道:“我去哪兒,你關心?”
“……”江煙咬了咬牙,懇求道:“你生氣,要打要罵要發脾氣,怎麼都行,你別這樣。”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的誠意,孟遜轉過身,道:“我不要也不罵更不想發脾氣,我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江煙忍不住涌出淚來,咬着脣哽咽着不說話。
孟遜不禁又惱起來,道:“咱倆誰對不起誰更多些,這帳壓根就沒法算,以前能過,爲什麼以後就不能過?你恨我,正好我也恨你,就當是彼此贖罪了,我怎麼就配不起你了?”
江煙恨恨的捶他道:“你容我把話說完了嗎?我找我弟弟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別說沒嫁給你,就算嫁給你,難道我與孃家就再不往來了?”
孟遜怔了下,忽然咧開嘴笑起來,道:“是我錯,是我錯,找你弟弟是應該的,我也正好正兒八經的求親。”
他猛的抱住江煙,胡亂親了她一臉,低聲下氣的道:“都是我渾蛋,要打要罵都由着你。”
江煙伸手,他便乖乖的把臉湊上來。江煙氣得笑了,一推他的臉道:“我嫌手疼。”
再回京城,已經是物是人非。
不過才離開半年多,卻像過了一百年。
孟遜如今的要求不高,不求高官厚祿,只求平安順遂。孟家人丁零落,只餘個孟夫人,如今景元帝大赦天下,她也回了孟家。
母子相見,想起從前地獄般的日子,孟夫人號啕痛哭。
等哭夠了才發現孟遜身後站着的江煙,一時臉上的悲痛褪去,只剩下尷尬。
孟遜道:“從前的都過去了,娘以後只管往寬處看吧,經歷過富貴權勢,如今兒子算是明白了,什麼都沒有一家和和美美的強。”
孟夫人能說什麼?自然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私底下孟夫人問孟遜:“你們兩個怎麼又湊到一起了?”
孟遜當然不會說他之所以落敗是江煙的緣故,只避重就輕,說是流放路上偶然遇見的,他道:“我如今已經正兒八經的娶了她,她如今可是您嫡親的兒媳婦了?”
“……”孟夫人總覺得這倆人不靠譜。
不過日子是他們倆自己過,自己也不願意多管。
孟遜說的直白:“你們兩個若能好好相處,那就一處住着,若是不能,我和她就搬出去。”
孟夫人臉色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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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遜笑了笑道:“您不用生氣,俗話說的好,遠香近臭,這親戚朋友是這樣,婆媳妯娌也這樣,與其成日的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不如住的遠一些,有什麼事,擡腿就到了,又不用互相看各自的臉色。”
孟夫人本身不是個特別刁的婆婆,當初對江煙有偏見也是因爲她的出身和她的身份。沒有哪一個婆婆願意看着兒子寵妾滅妻的。
可如今連朝廷都是亂的,什麼禮教規矩也都沒人遵從,江煙的身份也不算辱沒了現在的孟遜,她也懶得深管。
第二年三月,江煙生下長女,孟夫人相當遺憾,不過孟遜高興得和什麼似的,她也只能暗暗腹誹,面上還要陪出笑臉來,時不時的過來看看孫女。
第四年,江煙生下長子。孟夫人抱着遲來這麼久的孫子,老淚縱橫,直跟孟遜說:“我還當閉眼前也不能見着孫子,沒法跟你爹交待,不想老天可憐見,到底還是賜了這麼個小乖孫,我就是如今閉眼也沒遺憾了。”
孟遜笑道:“您這不是自尋煩惱嗎?不就是孫子嗎?要不是我怕江煙身體受不住,這會兒兩三個孫子也都有了。”
孟夫人聽着這話頭不對,扯着他袖子道:“你剛纔說什麼?我怎麼沒聽懂?”
“沒什麼。”孟遜道:“您孫女聽說生了個小弟弟,哭得和什麼似的,我得哄哄她去。”說完腳底抹油溜了。
孟夫人待要質問江煙。
可她剛生產完,臉兒還白着呢,自己手裡又抱着剛出生的孫子,質問什麼質問?
孟夫人有孫萬事足,眼看着孟遜這兩年做着小生意,不像從前那樣沒人性,做人做事都圓滑成熟了許多,江煙也不是個窩三挑四的,見了面也恭恭敬敬的叫自己母親,和旁人家的媳婦沒什麼兩樣,她也就什麼都不管了。
年底,曲江澧帶着妻兒老小進了京,與江煙姐弟團聚。
如今的景元帝沒什麼大的建樹,但好在人沒那麼多疑和變態,整個朝堂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就城還是挺安定的。
曲家早就平反,也沒人再揪着曲江澧的身份做文章。不過他並沒恢復本姓,只把第二個兒子改姓了曲。
第二年清明的時候,曲江煙和曲江澧去給曲家人上墳。
孟遜想去,曲江煙沒讓,她的理由是他也忙,實則還是怕父親地下有知,埋怨她和仇人過在了一塊兒。
她自知這一生就這樣了,等哪日身故歸去,少不得要在爹孃跟前磕頭賠罪。
姐弟倆並肩在墳前跪着,細雨斜風裡有杏花的香味,等到雨勢漸大,兩人仍舊戀戀不捨,不忍離去。
聽着遠處有人喊“爹”,有人喊“娘”,姐弟倆才醒過神。
曲江澧道:“走吧,爹孃會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