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煙不是個蠢人, 從來不敢輕視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孟遜,曾經她爲了刺殺他, 她做足了方方面面的準備。試想如果不瞭解他的爲人, 不瞭解他的脾氣, 不瞭解他的稟性, 曲江煙怎麼敢無緣無故的湊近?若是沒有充足的瞭解, 即便湊近了,也未必能得他的允許,達到前所未有的親近。不親近, 以她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想要刺殺他比登天都難。
以曲江煙的瞭解, 孟遜是個十分敏銳的人, 她都這麼直白的試探了, 要說孟遜還沒察覺出什麼苗頭來,那也不是他了。
既然察覺到了詭異, 卻還要粉飾太平,不是孟遜對她,對曾經的曲江煙不感興趣,只能說他十分理性,從一開始就預見到了這事如果大白天下會招惹到的麻煩, 索性就將這種可能性扼殺在萌芽階段, 讓它從根上就不能得見天日, 也就免了以後的重重顧慮。
如果換成是曲江煙, 大概她也會這麼做。
畢竟借屍還魂這事過於詭異, 確實有妖言惑衆之嫌,況且被更多的人知道, 對曲江煙毫無好處,誠如孟遜判斷,她所能落得的結局就是個死。
如此得不償失的事,用腳趾頭想,他也不會做。不管他對以前的曲江煙是求而不得的執念,還是痛恨報復,他一早就表明了,他很願意留着“紅綃”這個贗品。
只要他能容忍自己存在,就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曲江煙放下心結,不再糾結於試探孟遜的心思。
男人的寵愛有如天邊雲,風來即散。她這會再多擔憂,也不能阻止風來。與其惶惶不可終日,還不如既來之則安之。
孟遜果然叫人把朱老爹喚了來,隨行的自然是曲江澧。姐弟相見,四目一對,便知道對方過得還不錯。
朱老爹不是個傻的,瞧見這兩人的模樣,便知道他們兩個有話說,進門就嚷嚷:“唉唉,一大早就把我叫起來,我連早飯都沒好好吃,快餓死我了,紅綃啊,有沒有什麼吃的?這天寒地凍的,肚裡沒食,我這一天都不舒坦,趕緊給我弄碗熱餛飩湯也成啊。”
竹紋得了曲江煙的頷首,含着笑請朱老爹去廂房,叫人攏了火盆,做了豐盛的早餐端了過來。
他只顧着埋頭稀里呼嚕的往嘴裡吞嚥,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嗯,這味道還不錯,我可有些日子沒吃着這麼好吃的東西了,還是這裡舒服啊,要什麼有什麼,爺對紅綃那丫頭也是好得沒邊了,就這小日子,要說她是哪家奶奶,誰能不信?”
竹紋聽了只是笑,並不接話,朱老爹也就仗着曲江煙不在,他纔敢大放厥詞罷了。
朱老爹一走,曲江煙就叫竹影也替曲江澧端了早餐,她則坐在一旁,陪他說話:“聽說舅舅快要進京了?你可跟舅舅都說好了?”
曲江澧只胡亂的吃了一碗粳米粥,一籠小肉包,便放下碗筷,道:“嗯,我跟爹已經見過面了,該怎麼說,他都明白。”
曲江煙點點頭,有些不捨卻又堅決的低聲道:“等此間事了,你便跟舅舅回去吧。”
曲江澧看看窗外,見沒人偷聽,這才低聲道:“我走了,那你呢?”
曲江煙笑笑,溫柔的看着他道:“我姓朱,現在叫江煙,是孟家的奴婢……”跟他也就只能是表姐弟這種關係了,可跟孟遜,怕是不死不休的關聯。他拿什麼資本和孟遜鬥?又憑什麼帶她走?
曲江煙垂眸道:“這種話,以後莫要再問了。”
曲江澧不甘心:“我去求他,給你贖身。”
曲江煙搖頭,打掉他的希望:“他不會答應的。”
曲江澧不解其中的關節,只執拗的問曲江煙道:“他爲什麼不答應?他身邊缺女人麼?況且來年五月他就要成親了,你留或不留,對他來說有多大關係?還是說,是你不想離開,你覺得跟着我沒有好日子過?難道你就這麼委屈的任他挫磨?任他娶進門的女人挫磨?”
這指控夠嚴厲的,曲江煙卻沒惱,只搖搖頭,道:“不要說這種氣話,我現在只有你一個親人,你就是我餘生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如果你也讓我寒了心,那我還真不如現在去死。”
見她果然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曲江澧恨得直咬牙,一拳重重搗在桌上,道:“你只會拿捏我,只會叫我怎麼樣怎麼樣,可你叫我怎麼眼睜睜的看着你受苦受屈,自己卻逍遙自在,什麼都不做?”
最要命的是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做了也達不到預期的效果,這讓曲江澧更是絕望和悲憤。
曲江煙心裡並不是多憂傷,爹爹蒙冤,母妹慘死,在她心裡已如沉年舊傷,雖然提起來仍然對當日的痛楚記憶猶新,可到底傷口已經結疤,如果不把它割破了重新翻出來,她是沒那麼疼的。
尤其當年的遺憾只剩下沒找着兄弟,如今兄弟好生生的坐在自己跟前,她深覺遺憾已了,心裡只有“隨時赴死,無憾於父母”的解脫和輕鬆。
她把想要交待的早就交待給了曲江澧,不外是讓他好好活着,以圖將來替父親翻案。但報仇之事不是容易簡單的,當徐徐圖之,哪怕他有生之年不能大仇得報,將來自有他的兒子、孫子,只要堅持不懈,持之以恆,她相信父親的冤枉總有昭雪那一日。
因此曲江煙輕笑道:“你不必替我煩憂,我也不是個好欺負的,你怎知我就一定是個任人挫磨和欺負的慫包軟貨?”
曲江澧不作聲,當年大姐姐溫柔,二姐姐機靈,自己任性,可流年易逝,昔日博學多才、溫柔似水的大姐姐脫胎換骨,宛如換了個人。她早就失去了當年的傲骨,要爲了苟延殘喘而曲身逢迎一個她當年根本瞧不起的皇帝爪牙,不只如此,她甚至只能以奴婢的身份,卑微而低賤的活着。
他怎麼可能心安理得的一走了之?
曲江澧眼睛溼潤,別了頭,道:“不管怎麼樣,我總要試一試。”
曲江煙也不攔他,只道:“你能脫身,得益於他多矣,就算是爲了報恩,我也不可能過河拆橋,說走就走。便是他肯裝大方允我贖身,你覺得我就真能沒任何表示的離開?”
曲江澧悶聲道:“報恩的方式多了,不只這一種,他救的是我,這恩理當我來報,我可以替他爲奴爲僕,做牛做馬,只要他放了你。”
曲江煙輕嘆了口氣,她總不能把當年血淋淋的事實一一講給他聽?
說他雖非害得父母慘死的直接兇手,卻也曾經混水摸魚,是個不折不扣的幫兇?說他當年也曾覬覦自己的美色,所以在自己身陷囹圄時便藉機侵佔了她的身子?說她被罰入教坊司,他便順勢成了她的入幕之賓?看她在泥濘中不堪掙扎還不說,還曾一次又一次的與她糾纏?說她曾經行刺失敗,自決之後他將自己的屍身碎屍萬斷,卻又後悔,所以拿着紅綃當成懷悼的祭品?
曲江澧非瘋了不可。
曲江煙如今誰都能利用,卻唯獨不能利用曲江澧,如今她誰都能拖累,唯獨不能拖累他,因此笑道:“你別爲我擔心,我肯定能活得好好的,倒是你,我是既怕你被家仇所累,終生無樂,可又怕你耽於安逸,不思進取。”
曲江澧挺直胸脯道:“不會的,我知道自己肩上使命所在。”
曲江煙心道:他知道就好。
因此只含笑道:“光說不做,可不是君子所爲。”
她這口氣,讓曲江澧想到了當年的父親。父親是個很嚴厲很嚴肅的人,平時對他們姐弟一直都很嚴格,尤其是對他,因是家中唯一男丁,要求就更苛刻,母親姐姐對他多有容讓,可父親卻始終教導他做人的道理,不肯有絲毫放鬆。
姐姐的心思他明白,是讓他牢記父親的教誨,不可能丟父親的臉面。
曲江煙見到了申老爺,也就是所謂的舅舅。他是個年近知命之年的瘦小老頭,看着老實,眼神卻精明,雖然謙卑,卻又很平和,最重要的是很識時務,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不該問的一句都不多問。
曲江煙謝過他對曲江澧的照顧,他也並不居功,隱晦的表示,救曲江澧是爲了報當年曲大人的恩情,不管遇到什麼艱難險阻,他都會竭力保住曲江澧。
曲江煙這回是沒什麼可不放心的了。
曲江澧的事很快告一段落,孟遜不負衆望,拿出物證人證,將申奇元是朱老爹內侄之事弄成了確鑿的事實。魏行遠雖知道他在其中搗鬼,可一時也反駁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曲江澧與朱老爹離開公堂。
在曲江煙的催促下,曲江澧和申老爺擇日離京,她壓根就沒讓曲江澧有和孟遜見面並開口爲自己贖身的機會和餘地。
曲江煙都沒親自去送,該說的早就都說盡了,至於曲江澧能聽得進去多少,又能做到哪種地步,全在他自己。就算他走歪了斜了,她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想管也管不着,以後的路,端看他自己怎麼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