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葉正眯眯地笑,滿桌上挑着合適的菜餚,要再給杜恆霜吃。
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在席上瀰漫開來。
龍香葉被頭上突然滴滴答答流下來的穢物唬得站了起來,再擡眼一看,居然是杜恆霜吐在自己頭上,二話不說,揚手就是一個嘴巴子,對着正那手帕子捂嘴的杜恆霜扇了過去。
杜恆霜剛剛實在是沒忍住,才吐在龍香葉頭上。她也知道,雖然自己不是有意的,可是吐在長輩頭上,確實不象話,本想趕緊跪下道歉,然後親自扶龍香葉進去梳洗。可是龍香葉不容分說,一個巴掌扇過來,徹底冷了杜恆霜的心。
她低低地唔了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嘴角流出一縷鮮血,雙目緊閉倒在地上。
歐養娘和知畫是站得離杜恆霜最近的。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和迅速,知畫來不及和歐養娘交換眼色,馬上跪了下來,膝行到龍香葉身邊,號啕大哭,“求求老夫人,饒了我們少奶奶一命吧。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們不敢有怨言,求您大發慈悲,不要再挫磨我們少奶奶了。她身子剛好,經不起老夫人的巴掌。若是老夫人要出氣,就打奴婢吧!”說着,在地上磕頭,磕得怦怦響。
歐養娘抿了抿脣,快步趕上來,要扶起杜恆霜。
誰知蕭士及比她更快,已經飛身來到跟前,半跪下來,托住杜恆霜的身子,在她鼻子下面探了探。
還好,雖然氣若游絲,但是好歹還是有一口氣吊着。
“來人,去請諸郎中!——要快!”最後“要快”兩個字。蕭士及是吼出來的。聲若炸雷,聽得中堂上衆人耳畔響起嗡嗡的回聲。
龍香葉這時候已經被滿頭的穢物淋得睜不開眼,又聽見蕭士及氣急敗壞的聲音,以爲是要給自己請郎中,忙伸着胳膊道:“及兒!及兒,你快過來,爲娘看不見了。”
又想到今兒剛上身的衣衫,心裡更是又氣又急,咬着後怖惡狠狠地道:“真是反了天了。及兒,你媳婦這樣對你娘,你不好好教訓她,以後別叫我是你娘!”
今日是杜恆霜嫁進來的第一次家宴,龍香葉本來貿足了勁兒。要跟杜恆霜爭一爭臉面,特意挑了金棕色夾纈花廣綾羅裙,沉香色仙鶴紋織金蜀錦半臂。這兩樣衣衫的料子,都是當年毅郡王賞給蕭士及的內造衣料。質量當然是千好萬好,當然有一樣不好,就是不能下水洗,一洗。光澤和柔韌度就沒有了。所以這些料子做得衣衫,一般只能穿一兩次,就或者送人,或者放箱籠裡收起來了。
她被杜恆霜吐得滿頭滿臉都是。身上也滴滴答答到處都是噁心的穢物,不用說,她這身衣衫算是毀了,她心疼得肝都顫了。心裡不由得對方嫵娘更氣,嘀嘀咕咕道:“賤人養的女兒果然也是小賤人……”
龍香葉的丫鬟婆子從梢間一擁而出。擠到龍香葉身邊,給她擦頭的擦頭,擦臉的擦臉,大丫鬟梅香更是抖着聲音勸道:“老夫人,我們回院子換身衣衫吧。”
擦乾淨了臉上的穢物,龍香葉的眼睛才睜開,卻看見自己的兒子抱着杜恆霜,半跪在自己跟前不遠的地方。
而杜恆霜一臉慘白,嘴角還有血色,軟軟地倒在他懷裡。
難道自己那一巴掌把她打暈了?
龍香葉縮了縮脖子,馬上明白過來剛纔蕭士及要人去請諸素素的話,不是爲她,而是爲他媳婦,心裡百般不是滋味兒,不過看杜恆霜被她打得氣息奄奄,心頭又有些害怕,只好瞪了瞪眼,扶着丫鬟的手,繞過杜恆霜和蕭士及,就要回自己院子換洗。
杜恆霜睜開眼睛。
龍香葉罵罵咧咧的話,她都聽見了,剛纔她也是一時着急,又被龍香葉一巴掌打得氣短神虛,氣急攻心才暈過去,不過很快就醒了過來。她一暈,沒想到居然讓龍香葉得寸進尺,罵起自己孃親來了。
杜恆霜心灰了大半,掙扎着從蕭士及懷裡站起來,定定地看着剛剛走過她身邊的龍香葉,她顫抖着聲音道:“婆母,我做了錯事,您可以罵我,但是別罵我娘。”
龍香葉的腳步頓了頓,滿臉含笑地轉過頭,輕蔑地道:“我什麼時候罵你娘了?”眼珠往席上一溜,“你們有誰聽見我罵她娘了?——我說賤人的女兒是小賤人,這話跟她娘有關係嗎?”說完哈哈大笑,心頭十分暢快,“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非要哭着喊着說自己的娘是賤人……”
杜恆霜何曾受過這種氣,她再有度量,再能忍耐,此時也覺得忍到了盡頭,她沉住氣,右手捂在胸口,望着坐在龍香葉身旁的蕭嫣然含笑道:“既然不是說我和我娘,那就是說嫣然妹妹和她孃親了。——婆母,嫣然妹妹可是個好姑娘,當不得‘小賤人’三個字。您也消消氣,別罵自個兒罵得那麼狠,我這個外人聽了都心疼。”
龍香葉是蕭嫣然的孃親,也當得起“賤人的女兒是小賤人”這個身份。
龍香葉本就沒有方嫵娘口齒伶俐,方嫵娘又是個得理不讓人的,經常把龍香葉擠兌得想吐血。
如今杜恆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幾句話就把龍香葉繞進去了。
龍香葉看着杜恆霜神似方嫵孃的絕色面龐,十幾年的恨意一下子涌上心頭,恨恨地道:“你別胡攪蠻纏,這件事關嫣兒什麼事?”
杜恆霜冷笑回頭,看着席上愣愣的衆人道:“既然說的不是我和我娘,也不是婆母和小姑,那就是說的二弟妹和她孃親?又或者說的是金姨媽和陳表妹?——婆母,您倒是說句話,這‘賤人養的女兒也是小賤人’這句話,到底說的誰吧。”
龍香葉恨不得把這句話當成鞭子,徑直甩到杜恆霜臉上,衝她大叫“就是你那個賤人娘”纔好。
可是大兒子蕭士及在一旁的眼神越來越陰冷。她也有些害怕。惹惱了這個大兒子,她還真怕他就對他們撒手不管,任由他媳婦挫磨他們母子三人了,忍不住哭起來,哽咽着道:“可憐我一輩子沒養個好兒子,看着他娘受辱,也不幫襯幫襯。——我還活着做什麼?我要去祠堂哭老爺去……”說着大哭着往中堂外面走去。
關氏心裡一動,知道這是個討好龍香葉的好機會,趁龍香葉走過自己身邊。忙站起來,顧不得龍香葉一身酸臭,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媳婦不孝,讓娘受委屈了。”說着又朝杜恆霜那邊看了一眼。故意大聲道,“有些人就不要故意胡攪蠻纏了。誰是小賤人,誰是賤人的女兒,這席上誰不知道?別裝沒事人一樣,把屎帽子往別人頭上扣……”
杜恆霜揚了揚眉。龍香葉打了她,她不能還手,因爲對方是長輩。
而關氏不過是二房的媳婦。既不尊,又不長,憑什麼也能侮辱自己的孃親?
杜恆霜沉下臉,輕叱道:“二少奶奶不敬長輩。給我掌嘴!”
席上的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敢上前動手。
知畫見狀,從地上爬起來。快步走到關氏身邊,揚手就是一個耳刮子打過去。
關氏捂着臉尖叫一聲。怒道:“真是反了!一個下人胚子也敢打主子!——來人,給我把這個敢以下犯上的小賤人拖出去打死!”
關氏平日裡當家,中堂之上的下人肯定都聽她的。不過昨日蕭士及整治了幾個“不敬大房”的婆子,今日又是大少奶奶杜恆霜下令打的,於情於理,知畫都不算是“以下犯上”。
中堂上的婆子丫鬟都低了頭,恨不得找個洞趕緊鑽進去,不要被這大房二房鬥法殃及池魚纔好。
“夠了!”蕭士及額頭的青筋直跳,滿臉陰沉的可怕,渾身怒氣勃發,可是看着龍香葉梗着脖子,一身狼狽的樣子,又無話可說,手裡的拳頭鬆了又緊,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垂在身旁,“娘,您回去收拾收拾吧。”
龍香葉也十分受不了自己身上的酸臭,輕哼一聲,扶着自己的丫鬟婆子一徑去了。
龍香葉和杜恆霜之間的事,杜恆霜吃了虧,蕭士及無可奈何。龍香葉辱及杜恆霜的孃親,杜恆霜剛纔還擊,他也無話可說,只好硬着頭皮和稀泥,將一腔怒氣都發作到二房頭上,對蕭泰及怒道:“二弟,你媳婦剛纔出言不遜,你要多管教管教。”
蕭泰及從席上站起來,對蕭士及長揖在地,慢條斯理地道:“大哥、大嫂,今兒是關氏犯舌,你們彆氣,我幫你們教訓她。”說着,回手一個大耳光,打得關氏往後幾個趔趄,撞到身後的長几邊上,後腰狠狠地磕了一下,才摔倒在地上,成了滾地葫蘆,連滾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
這一巴掌着實硬氣,徑直把關氏打得暈了過去。
陳月嬌在心裡暗罵關氏不長眼睛,帶累自己,卻又不能在這時候不管她,忙從席上下來,和金姨媽一起,將關氏從地上扶着坐起來。
金姨媽在關氏人中上狠掐,才把她掐醒。
關氏臉上剛纔一邊被知畫打過,掛着五個紅紅的手指印,另一邊卻是被蕭泰及打過,腫的不是一般的高。
“姨媽您要給我做主啊……”關氏抱着金姨媽的脖子哭得哽咽難言。
陳月嬌擰着眉頭,恨不得徑直把關氏拎回房去,別讓她在這裡丟人現眼。
目光從關氏顫抖的雙肩移過,陳月嬌一邊想着說辭,一邊跟着想把關氏扶起來。
關氏側了側身子,突然捂着肚子道:“不好,肚子墜得慌……”
一股鮮血從她剛纔坐的地方流了出來,在淡色木板鋪就的地面上,分外顯眼。
陳月嬌陡然明白過來,心頭大喜,忙裝作害怕的樣子道:“表姐流血了……”拿手指着那攤血尖聲驚叫。
中堂上所有人都看見了關氏屁股後頭的鮮血印子。
杜恆霜眸光微沉,看了屋裡的下人一眼,問道:“誰去請郎中了?”
一個婆子低頭過來,“回大少奶奶的話,王喜家的已經去了。”
“去搬個藤屜子春凳過來,把二弟妹放上去。擡回她屋裡。等會兒諸郎中來了,先讓她去二弟妹房裡。”杜恆霜吩咐完,也不看蕭士及,自己帶着知畫和歐養娘往外走。
蕭泰及看見妻子身下的血,一時也慌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拉着蕭士及的手道:“大哥,是你讓我打她的……”
蕭士及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從蕭泰及手裡抽出來,淡淡地道:“我讓你管教你媳婦。沒有叫你打你媳婦。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收場吧。”說着,也追着杜恆霜而去。
說話間,兩個婆子已經擡了藤屜子春凳過來,將關氏放了上去。擡回她和蕭泰及的院子去了。
少頃諸素素趕到,先去了二房的院子。
關氏身下的血越流越多,等諸素素趕到的時候,她已經疼得滿身冒冷汗。
“怎麼會這樣?”諸素素皺着眉頭給關氏把脈,“你有多長時間沒有換洗了?有身孕了都不知道?”
關氏和蕭泰及一聽都愣了。他們都是頭婚,年歲又輕,關氏進門才兩月。完全沒有想過這種事。
“什麼?我有孩子了?”關氏大驚,拽着諸素素袖子哀求,“諸郎中,您可要看仔細了。”
諸素素沒好氣地掙脫自己的袖子。提了筆給她開方子,“已經沒了。你們還年輕,也沒有大礙,養好身子。再懷一個就是了。”又訓斥她:“有身孕了也不知道保養,下次還這樣。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你。”
關氏眼看自己一個嫡長子就沒了,氣得渾身亂顫,衝蕭泰及大吼道:“你做得好事?!連兒子都不放過,你好狠心啊……”
蕭泰及也是萬分後悔。早知道關氏有了身孕,他就不打那一巴掌了。爲了討好大哥,他還下了十分的力。
陳月嬌在旁滿臉惋惜,低低地嘆氣,搖頭道:“唉,大少奶奶也是太咄咄逼人了。若不是她命人打表姐,表姐的胎也不會……”
一句話提醒了關氏和蕭泰及。
關氏咬牙切齒,從牀上掀開被子,“我要去找娘。——這種毒婦,休了她纔好!”
蕭泰及心裡一動,跟着扶起她,垂淚道:“別的我也不爭,可是這一次,是爲了我們蕭家的子嗣,一定要求娘做主。”
諸素素聽見跟杜恆霜有關,眼珠子轉了轉,笑嘻嘻地問道:“這話我聽不明白,怎麼會跟大少奶奶有關?”
陳月嬌飛快地覷了諸素素一眼。
這一世,確實有許多事跟上一世不一樣了。
比如這個諸素素,她就完全不記得,上一世蕭家常來常往的門客裡面,有諸素素這個人。
陳月嬌想了想,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怯生生地提醒關氏和蕭泰及,“這是蕭家的家事,表姐和表姐夫還是給大少奶奶留些臉面吧。”
諸素素是慣會說這些架橋撥火的話的,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見自己的臺詞居然還能被別人搶了,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啪地一聲將自己的藥箱大力闔上,對着陳月嬌冷笑道:“看你個子不高,心眼兒倒是不小。既然是蕭家的家事,要你在旁邊摻和?是你郎中,還是我是郎中?外人,誰是外人?大家都是外人,就你是內人。可惜你生得太矮,你蹦得再高也只能踢中別人的膝蓋。——我勸你省省吧,再在旁邊煽風點火,我回了大爺,將你們母女倆趕出去。你吃大房的,喝大房的,還在這裡算計人家。誰有你這種親戚,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說完背起藥箱,對着瞠目結舌的蕭泰及和關氏一拱手,“別說我沒關照你,你剛剛小產,這時候出去再大鬧一場,身心俱疲,你這輩子就別想再要孩子了!”
關氏嚇了一跳,忙又坐回牀上,拽着諸素素衣衫不讓她走,哀求道:“諸郎中,諸郎中,求求你幫幫我!”
諸素素雖然心窄嘴賤,但是作爲醫生的基本職業道德還是有的。至少她行醫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用醫術害過人,而且她也知道這個時代,女人的生育能力有多重要。她作爲女郎中,平日裡看女科和婦人產育科最多,對這方面也有些心得體會。
見關氏不再急着去龍香葉跟前大鬧,諸素素才點頭坐在她牀邊,正色問道:“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好斟酌給你開方子養身。”說完看了眼神閃爍的陳月嬌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你要老老實實跟我說,一個字都不能撒謊。你要撒謊,就是拿你自己的生育做筏子,以後沒得子嗣,就不要怪別人,怪你自己信錯了人。”
陳月嬌忡然變色,忙後退兩步,往門邊蹭過去,想趁熱打鐵,去龍香葉那邊給杜恆霜上點兒眼藥。
這邊關氏被諸素素嚇到了,老老實實說起事情的始末。
諸素素一邊聽,一邊盯着門邊的動靜,正好看見陳月嬌在對蕭泰及擠眉弄眼的使眼色。
諸素素噗哧一聲笑道:“喲,你們表姐夫和表小姨子眉來眼去地做什麼啊?”
關氏別過頭,正好看見陳月嬌在對蕭泰及眨眼,而蕭泰及在會意點頭,心頭疑雲大起,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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