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恆霜的話,將罩在士族門閥上面那塊遮羞布,狠狠地扯了下來,將他們私底下見不得人的猥瑣面目展現在衆人面前。
剛纔的鬨笑聲立時靜了下來。
圍觀的衆人足有幾百人那麼多,卻沒有一個人再發出丁點兒聲音,就連不可一世的崔家下人都驚惶地閉上嘴。
崔三郎的面色頓時黑如鍋底。斜飛如鬢的長眉慢慢立了起來,眉間擰成一個川字,眼底的猙獰一閃而逝。——庶族就是庶族,不僅下賤,而且粗俗。
對於士族來說,哪些話可以說,卻不可以做,還有哪些事,可以做,卻不可以說,已經成爲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
以前那些寒門庶族,都是拼命討好士族,將自己的規矩往士族上靠。
而杜恆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她毫不遲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
在歐養娘的教導下,她不是不懂士族的那些規矩,可是這個時候,她一點都不想遵守這些所謂的“規矩”。
憑什麼士族的規矩纔是規矩?憑什麼?就憑他們祖上數代之前,出現過驚才絕豔的老祖宗嗎?
靠着祖蔭過了這麼多年,再大的祖蔭也被他們揮毫乾淨了。
杜恆霜在心底冷笑。
這個世間,只有能夠制定規矩的人,纔是真正的強者。
杜恆霜伸着兩根青蔥手指立在那裡,脣角噙笑,一點都不畏縮地看着站在臺階上的崔三郎。
崔三郎的面色越發陰沉,伸手攏緊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他緩步走下臺階,來到杜恆霜跟前不遠的地方。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王家大宅門前。崔三郎披着玄狐大氅。杜恆霜披着雪貂皮大氅,恰好一黑一白,形成了鮮明對照,看在周圍人眼裡,更是炫目。
杜恆霜發現自己居然不比面前這個崔家三郎矮多少。她的個頭,大概能到崔三郎的眉間,已經是女子中很高的身量了。
崔三郎走得近了,纔看清杜恆霜的雪膚花貌,比剛纔遠望的時候。更加驚心動魄。
有這樣一種美人,遠看是美,近看更美,美得讓人沒有脾氣,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一樣。毫無瑕疵。
比王家大小姐,實在是美太多了,而且身量也高很多。崔三郎在心裡比劃了一下,覺得王芳華大概只到杜恆霜的肩膀那裡。
這種美人,若是能做自己的外室該有多好。
能把柱國侯的妻子抱到牀上擺弄,那滋味兒,想必很不錯……
崔三郎眼裡閃過一絲精光。
錢伯和蕭義對視一眼。也趕緊走了過來,一左一右,擋在杜恆霜身邊。
“現在纔想來護主,已經晚了一些。”崔三郎獰笑一聲。伸出手掌在空中拍了兩下,突然往後急退,一眨眼就退回到臺階之上。身手之敏捷,居然像是有幾分功夫的樣子。
錢伯有些詫異地看着崔三郎。眉頭也擰了起來。
一陣嘩嘩的甲兵聲和腳步聲從街巷拐角處傳了過來。
杜恆霜和錢伯、蕭義心裡一沉,緩緩轉身。看見一隊又一隊穿着大齊軍服的兵士從拐角處涌了出來。
“是北衙禁軍!”
圍觀的衆人一見出動了禁軍,頓時一鬨而散,四下逃開。
北衙禁軍,是永昌帝從太原起兵的將士中挑選的親衛,專門負責皇城的安危。
崔三郎居然能調動北衙禁軍。看來崔家的能耐,真是比大家看到的,還要厲害。
“崔三郎!北衙禁軍是陛下親衛,你居然敢私自調動禁軍?!”杜恆霜厲聲喝道。
崔三郎仰天長笑,過了一會兒,才收了嘻容,面色一沉,道:“我原是禁軍統領,還沒卸任呢。——我調動禁軍,再正常不過。”一邊說,一邊對禁軍一揮手,“拿下!”
錢伯立刻擋在杜恆霜跟前,大聲道:“誰敢?!”
“誰敢?!”崔三郎輕哼一聲,不理錢伯,卻對杜恆霜道:“你的下人如果不識好歹,我對他們,可沒有對你這樣客氣。”
“崔三郎不用客氣!”杜恆霜知道今日已經撕破臉了,索性把事情鬧大,大氅輕揚,一直藏在雪貂皮大氅裡面的左手舉着一支半個手臂長的玄色勁弩伸出來,右手迅速搭上兩支弩箭,對準了臺階上的崔三郎。
蕭家的僕婦下人見狀,都一個個走了過來,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圍成一層又一層圓圈,將杜恆霜、錢伯、和蕭義擋在裡面。
杜恆霜在人羣裡面舉着勁弩,冷冷地道:“將北衙禁軍調走,不然的話,我的弩箭可是不長眼睛,不認得你是士族,還是庶族。”
兩人之間隔了有二十多步的距離,崔三郎真心不信杜恆霜有這樣厲害的箭法。再說他們崔家的下人,以及一部分北衙禁軍,也都趕了過來,圍在臺階下面。
崔三郎和王文林、王之行站在臺階上,他再一次張狂大笑,還伸出胳膊在空中晃了晃,大叫道:“來啊!來射我啊!有本事你現在就射,不要躲在人羣后面說大……”話音未落,空中響起幾聲弩箭劃破長空的嗖嗖聲。
“啊——!”崔三郎狂叫起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舉在半空中的兩隻胳膊,一左一右,被兩支尖硬的弩箭分別射了一個透明窟窿。而那兩隻弩箭一左一右,如流星趕月一般,恰好從他的左右胳膊肘處對穿出去,餘勁未消,一直射到他背後的獸頭黑油大門上。
砰的一聲。
厚重的大門上插上兩支黑色弩箭,箭尾猶自震顫不休。
王文林和王之行站在崔三郎左右,被這一幕嚇得面如土色。
那兩隻弩箭,幾乎是擦着他們的耳朵飛過去的。
嗖嗖的弩聲在耳畔追魂奪魄,讓人不寒而慄。
杜恆霜很快又搭上幾支弩箭,依然對着臺階上狂吼亂跳的崔三郎。
崔三郎只覺得兩隻胳膊先是一陣麻木,似乎都感覺不到胳膊的存在。但是過了一會兒。那鑽心的疼痛襲來,然後他發現,他真的感覺不到那兩隻胳膊的存在了……
弩箭從他肘彎洞穿而過,不僅射斷了他的臂骨,而且射斷了他的筋脈。
王家門前的廣場上,只回蕩着崔三郎的狂叫聲。先前如同天人一樣儀態優雅的崔三郎,此時兩條胳膊已經軟軟地垂了下來,讓他連身體的平衡都掌握不了。
王之行和王文林顧不得畏懼杜恆霜的弩箭,趕緊扶住了崔三郎。
崔三郎兩眼往上一插。露出白眼,一下子暈了過去。
北衙禁軍一時羣龍無首,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王之行和王文林都不敢指使北衙禁軍,只得架着暈過去的崔三郎。趕緊退回到屋裡去了。
崔家和王家的下人也都趕緊從東西角門溜進去。
場地上只剩下北衙禁軍和蕭家衆人對峙。
杜恆霜想了想,手腕一翻,收起自己的勁弩,藏到了雪貂皮大氅裡面,對錢伯道:“麻煩錢伯,去問問北衙禁軍今日的隊長是誰。”
錢伯應了一聲,分開蕭家的僕婦下人走了出去。來到對面的北衙禁軍跟前,不卑不亢地問道:“我們是柱國侯府的人,請問你們誰是隊長?”
“柱國侯府?!——可是在朔北蕩平突厥,戰功赫赫的柱國侯蕭將軍?!”北衙禁軍突然激動起來。
一個長大的漢子從後面走上來。對着錢伯行了禮,驚喜地問道:“我是隊長。這位老丈,請問你是柱國侯的什麼人?”
錢伯與有榮焉,挺了挺胸膛。“柱國侯是我家家主。”然後回頭指着杜恆霜道:“那是我家夫人。”
“啊?原來是柱國侯夫人!失敬失敬!——這就對了,我們剛還奇怪。哪一家突然出了這樣的神射手女眷?原來是柱國侯的夫人,那就不奇怪了。”那隊長哈哈大笑,似乎並沒有將崔三郎的事情放在心上。
錢伯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想抹一把汗。他萬萬沒想到,夫人如今變得越發膽大包天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射殺朝廷命官……
那隊長卻緊走幾步,來到杜恆霜這邊,對她拱手行禮,笑道:“柱國侯夫人今日讓我們大開眼界啊。”
杜恆霜笑着還禮,輕描淡寫地道:“讓你們見笑了。”說着又掩袖而笑,對北衙禁軍的隊長道:“隊長您剛纔也看見了。不是我想射的,實在是崔都護自己要求,逼着我射的。我沒法子。您知道的,清河崔家的崔半朝,我們惹不起啊。他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只好照做咯。”
那隊長點點頭,對着杜恆霜輕輕眨了眨眼,似乎另有用意一樣,嘴裡卻說道:“柱國侯夫人放心,今日我們這些在場的北衙禁軍,都可以給夫人作證,確實是崔都護逼着夫人射他的。夫人晃了神,射偏了,結果沒射到腦袋,卻射到胳膊上去了。”
杜恆霜一愣,不知道這隊長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對方的好意她感覺得很明顯,只好緩緩點頭,福身行了一禮,“多謝隊長仗義執言。”
那隊長伸手虛扶了一下,輕聲道:“向蕭兄問好,就說,舊日同僚改日尋他敘舊。”說完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