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常一大早從長安趕過來,說是剛剛得到的消息。
原來蕭士及三天前回朝之後,永昌帝龍顏大悅,覺得是自己登基以來的第一件大喜事,大筆一揮,不僅直接將以前給蕭士及封的柱國伯提了一等,升爲柱國侯,同時也將從二品的神武將軍升做正二品,賜第崇康坊。
崇康坊裡住着的都是實權武將。那裡住的人家不多,但是每一家的宅子都大得令人咋舌。
給蕭士及賜下的柱國侯府,是一座佔地百畝的大宅子,裡面重檐飛頂,亭臺樓閣星羅棋佈,光四五進的院子就有十幾處之多,另外大大小小的跨院、偏院,更是不勝枚舉。宅子的後花園裡直接有池亭湖泊,水池面積有十來畝,大得可以行船,一路遊玩。湖泊後面連着靜亭山,是秋日登高望遠看紅葉的好去處。建制跟安子常的國公府都差不了多少。
朝裡有人都在傳,說蕭柱國這是要封國公的前奏。
這也就罷了,安子常更從毅親王那裡得知,宮裡有人建議,要封陳月嬌爲“忠貞夫人”,從二品的誥命。
如果這個聖旨一下,陳月嬌的填房地位,可是板上釘釘了。
所以諸素素今天急得上火,本來是打算無論杜恆霜醒不醒,她都要帶着她回長安,阻止陛下降旨。
現在杜恆霜醒了,她倒是可以鬆口氣,從容跟她說清楚這些事的來龍去脈。
安子常從毅親王那裡聽到消息,當然是連忙請毅親王在宮裡周旋,不要讓陛下太早降旨。
然後他馬上離開長安城,來到自己的田莊,跟諸素素商議此事。
杜恆霜還是醒得比較及時。
諸素素心急火燎地將杜恆霜拉回屋子裡面。
杜恆霜抱着小白狐,微笑着問道:“素素有什麼事着急?”
她進到裡屋。一眼看見自己剛剛睡過的牀,枕邊有個金黃色的東西在她眼裡閃了一下。
杜恆霜走到牀邊,看見是一朵小小的金黃色木樨花,在自己的枕頭旁邊散落,有幾絲細小的花瓣星星點點落在淡藍色的枕套上。
杜恆霜伸出手,將那朵木樨花揀起來,輕輕插在自己鬢邊。
諸素素看了一眼,奇道:“這是院子裡那株木樨樹開的花?顏色真好看,我怎麼記得沒有這樣金黃?”
杜恆霜笑着將那木樨花又取下來。給諸素素戴在頭上,“送給你。”
諸素素撇了撇嘴,拉着杜恆霜坐下。
安子常坐到牆角的圈椅上,手裡換了一個小茶盅捧着,靜靜地沒有說話。
諸素素就道:“今天你既然醒了。我也不等了,直接跟你說說蕭家這一年來的事。”說着,就向杜恆霜說了蕭士及戰死的消息傳來之後,永昌帝諡封他爲柱國伯的事兒。伯爵位世襲五世,但是因爲他的兒子年紀還小,就由他的兄弟蕭泰及“借襲”。蕭泰及“借襲”之後不久,陳月嬌就抱着蕭士及的牌位。跟他結了“陰婚”。如今在蕭家帶着兩個孩子,據說兩個孩子還很粘她。
“什麼?!”杜恆霜霍地一聲站了起來。伏在她膝蓋上的小白狐哧溜一聲從她膝蓋上溜了下去,躲到牀腳瑟瑟發抖。——這樣的杜恆霜,好像全身散發着殺氣。小白狐覺得好可怕……
“我不是早就將這個女人趕出蕭家?!她怎麼敢還上門?!——我說過,若是再讓我看見她在蕭家出現,我可就不客氣了!”杜恆霜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她怎麼也沒想到,原來陳月嬌真的是盯着自己的丈夫。而且處心積慮到這種地步!
將她趕出蕭家沒用,甚至連蕭士及死了都沒用。——她根本連他的牌位都肯嫁!
杜恆霜細長的柳葉眉越皺越緊。抱着手臂在屋裡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沉吟道:“陳月嬌這樣做,到底是要達到什麼目的?我們蕭家有什麼她非要不可的東西?”
諸素素愕然,愣了半晌,才道:“這個很容易回答吧?——她不就是爲了要跟蕭大哥在一起?”
杜恆霜搖搖頭,“但是她嫁進來的時候,大爺已經戰死了。怎麼是爲了和大爺在一起?”
諸素素有些想笑,趴在炕桌上拍着桌子道:“也許她深愛蕭大哥,就算他死了,她也要將她的名字寫在他的名字旁邊。你要知道,癡心女子古來多,這也不奇怪。——你擔心這個,不如去想想蕭大哥到底做過什麼事,讓陳月嬌這樣死心塌地。”
安子常聽見諸素素這樣不着痕跡的挑撥,在心裡暗暗叫好,偷偷對諸素素伸出一個大拇指誇她。
諸素素白了他一眼。
杜恆霜也白了諸素素一眼,嗔怪道:“素素你老毛病又犯了。——大爺能做過什麼事?我相信大爺,他絕對不會對別的女子做出出格的舉動。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憐香惜玉的人。”
“你這麼相信蕭大哥?”諸素素這下子沒話說了。如果是她在杜恆霜的位置,就算她再相信蕭士及沒有對不起她,也會忍不住想,是不是蕭士及平時有什麼曖昧的舉動,讓陳月嬌誤會了。不然怎麼會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就會跟失心瘋一樣,非要跟蕭士及的牌位成親呢?當然,諸素素是一點都不信陳月嬌嫁給蕭士及的牌位,是爲了照顧他的兩個孩子這種鬼話。
她只會相信陳月嬌對蕭士及情根深種。
而蕭士及能讓陳月嬌這樣死心塌地,肯定是他做過什麼事。
這是一般人聽到陳月嬌的這個舉動,會產生的自然聯想。
可是杜恆霜一點都不信是蕭士及的問題。
諸素素不死心,兩手摳着炕桌邊上的透雕牡丹紋,繼續道:“霜兒,你想想,仔細想想,會不會蕭大哥還是有一點點錯呢?要知道。感情這種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意思就是,蕭士及還是應該承擔一部分責任。
杜恆霜還是堅定地搖頭,道:“不會,大爺不是這種人。我信他。——也許,是陳月嬌誤會了,或者她想得太多。”說完沉默好久,杜恆霜有些困惑地擡頭看向諸素素,“我還是覺得這中間有些問題。”
“你終於覺得蕭大哥有問題了?!”諸素素眼前一亮。
杜恆霜失笑。恨不得掐諸素素一把,掩袖低聲道:“當然不是。大爺肯定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陳月嬌。”
諸素素撇了撇嘴,“果然男人在外面養外室,女人都只會罵狐狸精,從來不會在自己男人身上找毛病。”
聽見諸素素的話。那小白狐卻跑到諸素素腳邊,擡頭對她一呲牙,露出一臉兇狠的表情。
諸素素大奇,隔着炕桌拽着杜恆霜的衣袖道:“咦,你看看這隻小白狐,我罵狐狸精,它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杜恆霜心裡一動。笑道:“你別逗它了。它是在爲我打抱不平呢。”將這件事遮掩過去,招手讓小白狐過來。
小白狐又朝諸素素瞪了一眼,才跑到杜恆霜身邊,讓她將它抱起來。
“再說。大爺已經去世,就算再有錯,大爺也死了。陳月嬌依然抱着牌位也要嫁,這裡面的文章可就大了。”杜恆霜將此事一錘定音。認定是陳月嬌居心叵測。
夫妻或者情侶之間,最難得是雙方的信任。
能相信對方不欺暗室。非常的不容易。
諸素素嘖嘖道:“真不愧是夫妻。你們倆的想法差不多。”
杜恆霜一愣,繼而有些不高興,嗔道:“大爺過世一年多了,你就不要再說這些話了,給自己留些口德吧。”
諸素素嘿嘿地笑,衝安子常做了個口型:“你沒戲了”。
安子常笑了笑,手裡捧着的茶盅已經涼了,那茶水變得苦澀酸辛,根本就喝不下去了,便將茶盅放到一旁,道:“素素也是試一試你。畢竟這是事實。陳月嬌確實嫁給了蕭柱國的牌位。現在的她,身份已經不同以往了。”
杜恆霜覺得無所謂,道:“這個沒什麼大不了的。等我回去,她就可以走人了。——我是原配正室,我既然還活着,於情於理,這場‘陰婚’都不成立。”
諸素素窒了窒,低聲道:“這事沒那麼簡單。——蕭大哥三天前回到了長安。”
杜恆霜偏着頭,嘴角的笑意未變,垂下眼簾,撫摸着自己懷裡的小白狐,喃喃地道:“素素,你不要安慰我了。我已經想通了。——大爺不在了,我就是蕭家的主心骨。我要回去主持中饋,教養子女,侍奉婆母。”想到婆母龍香葉青年喪夫,中年喪子,確實是個可憐人,可是也是這個可憐人,居然一手操辦,讓陳月嬌這個人進了門。杜恆霜的心裡很是複雜。
諸素素嗐了一聲,輕輕推了杜恆霜一把,“你這人,病了一年多,怎麼就聽不懂人話了?我說蕭大哥回來,就是回來了!——他沒死!他沒有戰死沙場!”
杜恆霜聽得心裡一顫,手中一緊,不小心將小白狐背上的幾根雪白的狐毛給揪了下來。
小白狐嗷嗷叫了一聲,譴責地打了個小噴嚏,在杜恆霜懷裡縮了縮。
杜恆霜忙鬆手,卻不敢擡頭,心裡酸甜苦辣鹹,居然嚐了個遍。
他沒死?他真的沒死?
杜恆霜不敢相信她有這個運氣。
六歲的時候,她爹杜先誠離開長安,遠赴外洋,想爲他們一家大小尋找一個能夠安居樂業的地方。然後在途中遭遇不幸,被誤傳了死訊。
這一誤傳,就是八年,他爹才歷劫歸來。
可是他回來的時候,已經人事全非。
孃親方嫵娘那時候被杜氏宗親逼得改嫁,不然護不住她爹杜先誠給她們一家人掙下的家財。
而她,十七歲身染重病,十八歲傳來“喪夫”的消息。那時候她重病初愈,又逢大難,再加上唯一的倚靠蕭士及“戰死”沙場,她一下子就崩潰了。她的精神爲了自保,將自己緊緊封閉起來。
有時候,有些痛是永遠無法治癒的,除非你能將它遺忘。不然的話,想一次,痛一次。
杜恆霜在這種狀態下,艱苦地熬了一年,才慢慢從那種遊離狀態中找回自己的神智,漸漸甦醒過來。
她本來是鼓足了勇氣,要靠自己來撫育兩個孩子,撐起這個家。
可是諸素素竟然告訴她,蕭士及沒有死!她的良人還活着!
諸素素擔心地看着杜恆霜,又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說得太急了?要知道,大悲之後大喜,然後再大悲,循環往復,簡直是將一個人從靈魂到肉體徹底消滅的最好法子。
杜恆霜的腦子裡嗡嗡作響,過了好一會兒,纔在安子常的再次肯定之下,相信了諸素素的話。——蕭士及真的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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