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恆霜應了,想起丹孃的遭遇,又對蕭士及埋怨道:“你們這些人,還說是朝廷命官呢。怎地連人家家裡的情形都沒搞清楚,就授官職了?買個丫鬟小廝還要去官府查檔子上檔子呢。——真不知道你們在朔北的時候,都是如何查證這些候補官兒的身份。”
蕭士及往外邁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他面對着門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纔回頭對杜恆霜道:“霜兒你真是聰明。我可算明白我爲什麼會聽見這事有些怪怪的感覺了。”
“怎麼啦?”杜恆霜瞪大眼睛,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得蕭士及心都顫了。他忙別過頭,看着院子裡漸漸黑下來的天色,輕聲道:“就是你剛纔說的。咱們大齊的官兒授職的時候,都會讓原籍的官兒調檔子過來查祖宗三代,還有下三代的來歷背景。”
“啊?”杜恆霜一聲驚呼,“難道這衛星峰這麼厲害?!還能買通當地的縣官隱瞞他的真實情況?!”
戶籍檔案的卷宗都是一地的父母官縣官管着的。
“可是丹娘不是說,衛星峰的娘是穩婆麼?”穩婆之子還能讓縣官幫他在戶籍上做手腳,這已經不是一般的能量了。杜恆霜又否認了自己先前的說法。
大齊別的東西都好改,就是戶籍不好改。
而膽敢在戶籍上做手腳的官兒,真的都是拎着腦袋乾的。
因爲一旦查出,一定是掉腦袋的事兒。
別說衛星峰,就連蕭士及現在這樣高的地位,也無法驅使縣官給他改戶籍。
蕭士及失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當然沒有人給他改戶籍。”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而是他的戶籍上。根本就沒有娶妻生子這一檔記錄。”
再說崔家能夠查到衛星峰的家眷,也不是從戶籍上查到的,而是派了人去他的家鄉,四處打聽才查到的。
而授官的時候,查的戶籍是從下面縣裡調上來的。只要查證沒有作奸犯科的行爲就可以了。至於家室,授官的時候還真沒有很多人注意到。多半是到了要封誥命的時候,纔會把家裡人的情形再查證一遍。
杜恆霜恍然大悟,驚訝地道:“這丹娘難道沒有跟衛星峰成親?!”
或者說,兩人拜了堂。但是沒有去官府上檔子,沒有把丹娘和兩個孩子登在衛家的戶籍上。
所以給衛星峰授官的時候,他的戶籍上乾乾淨淨,根本就沒有妻子兒女的記錄。
說起來,在大齊鄉間。這種情況也不少見。
只有到了每十年一次查人口登記田地賦稅的時候,纔會有官兒將這些人家家小的情況都登記上去。
城裡面不一樣,一旦成親,馬上就要去官府上檔子。
而且家裡有父母親長撐腰的女子,當然不會容得男子娶了親,卻不去將自家女兒登在男家的戶籍之上。——不入戶籍,從某種程度上說。等同於騙婚,是要坐牢的。
杜恆霜瞭然地點點頭,“想是那丹娘父母雙亡,這衛星峰就乘人之危。哄她拜了天地,也算是成親了。”
蕭士及感慨道:“其實這種事,只要男人認了,還是能承認女子的原配地位的。官府只是起個登記的作用而已。三媒六聘俱在。還敢不認帳?”律法不外人情,大齊律例還是很尊重老百姓的風俗習慣的。
杜恆霜:“……”聽丹娘說的話。兩人分明是拜了個天地就在一起了。三媒六聘這種東西,在窮家小戶可能麼?
如果男子不認,那女子就只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這衛星峰,還真是深謀遠慮。”杜恆霜禁不住咋舌,又生氣,“好像把一切都盤算好了。可是你說他既然早想攀龍附鳳,又何必害了丹娘一個好好的女兒家?!就不能把丹娘當做妹妹,好好地嫁出去麼?這樣又不耽誤丹娘,又不影響他尋一門好親事。爲何要這樣對待一個好女子?!”
蕭士及扶着杜恆霜坐下,在她耳邊輕聲道:“還有一件事。——那份休書。”
“休書怎麼啦?”杜恆霜奇道,“難道還要感謝他給一個沒有名份,卻爲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休書不成?!”
蕭士及皺着眉頭道:“你也說了。丹娘也許並沒有名份,就跟外室一樣。但是有了這份休書,可就不一樣了……”
杜恆霜跟着狐疑道:“是啊,這可真是蹊蹺。按理說,他既然一切都打點好、盤算好了,何必還要多此一舉,給丹娘一份休書呢?”說着撇了撇嘴,“我打賭,他肯定連聘書都沒有,更沒有婚書,如今卻給丹娘一份休書。——簡直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還一次撒兩遍。”
蕭士及笑道:“……其實,你記不記得,按照大齊律例,若是沒有婚書,有休書的話,也是能當有過婚書論處的。”
杜恆霜猛地明白過來,瞪着眼睛看了蕭士及半晌,才吐出一句話,“……難道丹娘還要謝謝他,用這樣曲裡拐彎的法子來證明她是他的原配正室?!”
“這我倒不知衛星峰爲何要這樣做。你不妨看看那份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去看完孩子,再去慈寧堂,然後會出去一趟。你晚上自己早些睡,別等我了。”說着,蕭士及轉身離開屋子。
杜恆霜一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聽見知數過來尋她,“夫人,衛娘子想見夫人……”
杜恆霜扶着知數的手回到東次間,看見丹娘一雙眼睛腫得如同兩個桃兒一般,但是臉上的神情已經沉靜許多,不像剛纔如同五雷轟頂般的灰敗。
知數悄悄退了出去。
杜恆霜遞給丹娘一方帕子,“擦擦臉。”
丹娘接過帕子醒了醒鼻子,自嘲道:“今兒真是失禮,讓夫人見笑了。我這個樣子,難怪衛星峰會棄若敝履。”言談之間,已經對衛星峰直呼其名。
大齊本就是男尊女卑。女子敬重丈夫,從來不會在人前直呼其名。
到了丹娘這個地步,大概已經是恨衛星峰入骨了。
杜恆霜咳嗽一聲,斟酌着問道:“你們當日在鄉間拜堂成親,可有婚書聘禮?”
丹娘帶了幾分冷然,道:“哪裡有這種東西?那日衛大娘病入膏肓,衛星峰說,要跟我成親沖喜。我們倆在衛大娘病牀前磕頭拜天地……沒過幾天,衛大娘就去了。”
杜恆霜挑了挑眉。道:“那是你給你婆母送終的?”
大齊有七出,也有三不去。
七出,是說女子犯了“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這七種過錯中的一種,就可以休棄。
但是也有三種情況,若是符合其中的一條。那麼就算犯了七出之條,也是不能休棄的。
這“三不去”,就是“有所娶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和“前貧賤後富貴”。
就丹孃的情況來說,不說她有沒有犯七出之條,單就“三不去”而言,她條條都符合。
第一條,有所娶無所歸。就是說妻子沒有孃家可以歸宗的時候,不能休棄。丹娘父母雙亡,本來就是在衛家長大的,自然沒有孃家可以讓她歸宗。
第二條。與更三年喪,是說如果妻子給公公婆婆服喪三年,就不能休棄。丹娘爲她婆母衛大娘不僅送終,而且服喪。自然符合這個條件。
第三條,前貧賤後富貴。不用說,更是符合丹娘和衛星峰的情況。
丹娘卻苦笑道:“是又如何?如果衛大娘還活着,還能管得住他。如今可是……”
“冒昧地問一句,你能不能把那封休書給我瞧一瞧?”杜恆霜試探着問道,“我很奇怪,你的夫君,要用什麼理由來休棄你。不怕你着惱,你沒有婚書,他本用不着這樣多此一舉,給你休書。但是,按照‘七出三不去’來看,你夫君也沒有任何理由休棄於你。”
丹娘默默地將那封休書拿出來,送到杜恆霜手裡,淡淡地道:“那又如何?不管是什麼原因,都比不過男人的一顆名利心。”說着冷笑道:“不休了我,他如何能娶清河崔家的嫡女?!”
杜恆霜接過那封休書,細細讀了起來。
“左氏丹娘,自少年嫁入衛氏,操持井臼,奉養親長,撫育嫡長子山澤、嫡長女婉瑩,無不盡心盡意。然夫在外餘久,不得歸家,家事盡於卿一人,餘心慘痛難忍。今爲迎娶清河崔氏女,無法一雙兩好,爲吾長久之計,情願立此休書,爲卿相護。願卿相離之後,高梳蟬鬢,淡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靜待佳期之音。會時解怨釋結,更莫相憎。少年衷腸,莫不敢忘,念之摧心斷腸。萬望珍重,留待有緣。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爲照。立約人:衛星峰。”後面摁着一個血紅的大拇指印。
杜恆霜看着看着,眉頭蹙得越發緊。
這哪裡像一封休書?——看上去好像主要目的是要承認丹孃的原配正室身份,以及兩個孩子的嫡子女的身份……
不過,衛星峰一手行草倒是寫得不錯,力透紙背,以側險取勢,縱橫奇倔,風韻獨特。
所謂字如其人,寫字在人,人正則筆正。用筆在心,心斜則筆斜。
這衛星峰的字,倒是看得出來是一個不肯老老實實走正道,喜歡險中求勝的人。
杜恆霜嘆口氣,將休書折起來,送回到丹娘手裡道:“這樣說來,倒挺複雜。——你們並沒有婚書,但是他給你一份休書,也算是給你兩個孩兒一個身份。”不然就真的是沒爹的野孩子了,憑着這份休書,丹娘至少還能回去給兩個孩子上個戶籍,至少是良民身份。
按照大齊律例,私生子一律是賤籍。
丹娘拭淚道:“我也是看了這份休書,覺得蹊蹺,才執意要來長安見他一面,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還想着,若是那崔家逼他,我帶着孩子過來,也能幫他一把,看看那崔家還有沒有臉逼一個有妻有子的男人成親。——結果……結果……居然是這個賤人狼心狗肺,欺我騙我!”說着,捶了胸口痛哭道:“我爲了他,帶着兩個孩子一路辛苦,還差點被大王山的山賊給殺了!結果千辛萬苦,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
杜恆霜心裡一動。——大王山,不就是知畫的男人的山寨?遇到丹娘他們母子的時候,他們不正是奉了招安要下山來長安了麼?而且,知畫說是他們救了丹娘母子,怎麼可能是大王山的山賊做的?!
看了丹娘一眼,見她正是痛苦的時候,杜恆霜還是忍住了沒有多問她被山賊追殺的事兒,想着有機會,跟知畫好好問一問當時的情形。——誰會要丹娘他們母子的命呢?是衛星峰嗎?拋妻棄子的男人常見,但是不僅拋妻棄子,還要趕盡殺絕的男人卻是狠角色。如果真的是衛星峰做的,他們可得重新想想要如何對付崔家了……
杜恆霜在一旁沉吟。
這一次,丹娘沒有哭多久,很快就擦乾眼淚,對杜恆霜福身行禮道:“多謝柱國侯和夫人相助,讓奴家知道這些真相。”也讓她明白,她在自作多情。爲一個男人做再多的事,都抵不上功名利祿。她只是一個沒有孃家的窮家女子,自然不能帶給衛星峰想要的東西。
也好。你既無情我便休,不會哭哭啼啼求着要破鏡重圓。
丹娘恨恨地想着,潔白的牙齒將下脣咬得盡是血印子。
杜恆霜忙扶起她來,同情地道:“你也別這麼說。這男人這樣作踐你,你也不用讓他好過。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把這件事鬧大。那崔家也不知道到底曉不曉得衛星峰的情況。若是知道還要嫁女——咱們就讓他和崔家都沒臉!”
丹娘卻是搖搖頭,淡淡地道:“那倒不用了。強扭的瓜不甜。他既然不把我們母子放在心上,我們母子也不會再記得有他這個人。從此,他走他的青雲路,我走我的鄉間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過有一樣,我還要再見他一面,將他給我們的銀子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