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要生了?
諸素素的叫聲,讓蕭家中堂裡面有一瞬間的寂靜,然後便爆發出各種嘈雜聲、腳步聲、和紛亂的人聲。
蕭家中堂上緊接着一陣忙亂。不過亂中有序,大家都各司其職。
外院大總管蕭義只死死盯着那傳旨內侍的臉,把他的模樣記在心裡,又看着他手下的人,謹防有人在中堂渾水摸魚。
“大人,這邊請。我們大少奶奶動了胎氣,您還想看熱鬧嗎?”蕭義也不客氣,一隻手往門外一攤,做出送客之舉。
那內侍見目的達到了,忙拱了拱手,“告辭。”便帶着自己的人一溜煙走了。
回到東宮,這內侍一五一十通報了蕭家的情形,特別是杜恆霜動了胎氣,懷胎七個月就要生產的事情,也說得仔仔細細。
太子的臉色卻有些異樣。
他沒想到,杜恆霜居然馬上想到蕭士及的事,是有人從中作梗……
這個女人,好像沒有他想的那樣無知討厭,而且還頗有膽識。
那陳月嬌和她比,似乎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
兩個女人都不錯,可惜,蕭士及不喜歡杜恆霜,沒辦法,只有請她讓路了。
懷胎七個月就生孩子,很危險吧?——大概不死也要脫層皮。
太子回到寢宮,跟太子妃說起此事。
太子妃卻嗤笑道:“七活八不活。太子殿下,您不知道,七個月出生的孩子,活下去的多了去了。”
……
這個晚上,蕭家上下通沒有人睡。
蕭義在外院叫起來所有的人手,牽着大狼狗在外院值夜。凡有動靜。立下殺手。
內院裡面,諸素素早就跟歐養娘和知畫說過多次,再加上杜恆霜從孃家帶來的人手充足。總之是人多好辦事,產房立刻佈置起來。
蕭家正院上房五間,兩旁各有兩間耳房。
諸素素把東面一間朝南的耳房提前就當做產房預備好了,現在只要鋪了乾淨的蒲草,放上細白苧麻布的牀單就可以了。
爐子上咕嚕嚕燉着熱水,桌子上擺着一盞明火銅燈,所有的刀具剪子都在火上反覆燒烤消毒。
還有早幾天就準備好的消毒紗布。襁褓,和參片。
諸素素自己其實並不精通接生,不過早就尋好三個經驗豐富的穩婆候着。
毅郡王的未婚妻慕容蘭舟先前也跟諸素素提過,一旦杜恆霜發動,馬上給她報信。她會親自把王府裡面最好的穩婆送過去。
諸素素知道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並沒有推辭。杜恆霜一破水,她在送她進產房的時候,就趕忙派知畫去毅郡王府送信。
慕容蘭舟來得很及時,親自帶了兩個穩婆過來。
杜恆霜的產房裡面,就有了五個穩婆伺候,還有諸素素在旁監督。歐養娘從旁協助,知畫跑前跑後拿東拿西。
一切準備妥當。
慕容蘭舟就坐在正房裡等候消息,順便看着正院裡的上上下下。
正院的大門,則被蕭義早就派來的兩個虎背熊腰的婆子守得死死的。
龍香葉哭哭啼啼帶着蕭嫣然過來。想看一看杜恆霜怎樣了,一個勁兒地跟守門的婆子解釋,“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兒子不在了。這是他唯一的骨血,我怎麼會起壞心思呢……”
聽得那守門的婆子十分尷尬。訕訕地道:“老夫人,不是我們不放您進去,只是事關重大,大總管說了,一切等大爺回來了再說,奴婢以後給您老人家賠罪。”
龍香葉聽了,如同百爪撓心,忍不住又哭起來,“我兒還會回來?——等五七再回來吧……”
守門的婆子撇了撇嘴,沒有再勸,杵着胖大的身子當門神。
反正正院的大門離產房隔着不小的距離,中間還有影壁和廊廡,龍香葉哭哭啼啼的聲音傳不進去。她們也就不羅嗦趕人了。
慕容蘭舟坐在正房,聽說龍香葉的事,也難當做不知道,只好帶着侍女出來,勸了一通,才讓龍香葉和蕭嫣然都回去了。
二房的蕭泰及和關芸蓮也得到消息,說杜恆霜發動了。
“這不才七個月?”關芸蓮掰着指頭數。
蕭泰及坐在炕上,心神不寧地轉着茶碗,半晌放到炕桌上,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關芸蓮上前拉住他,急道:“你去有什麼用?他們又不讓你進去!”
蕭泰及道:“他們不讓我進去,是他們的事。但是我必須要去等着,這兩個孩子,很可能是我大哥唯一的骨血,我是他們的親叔叔,我不去不行。——我可以去大門口等着。”說着甩開關芸蓮的手,自顧自走了出去。
他沒有去角門,而是拐個彎出去,來到蕭家大房的大門口,在門口叫門。
裡面沒有人應他,他就索性坐在門口等着。
幸好是晚上,家家關門閉戶,蕭泰及等在門前,還沒有多大的妨礙。
正院上房旁邊耳房佈置的產房裡,諸素素坐在杜恆霜身邊,手搭在她的肚子上,默默地計算着她宮縮的頻率。眼看間隔越來越短,杜恆霜也覺得腰背越來越酸,漸漸的,痛也慢慢跟上來了。
開始只是酸中隱隱作痛,跟小日子來的時候差不多。
然後那痛開始成倍增加,來得那樣迅速,就如排山倒海一樣,似乎有人拿着一把生鏽的刀子,在她體內肆虐,要將她從中間活活劈開一樣的痛……
杜恆霜記着諸素素的話,痛也要忍着,不能叫得聲嘶力竭,因爲之前叫得太用力了,就沒有力氣生孩子了。所以她死死忍着,雪白的編貝小齒將下脣咬出一排密密的血珠。一雙手緊緊抓住身下的細白苧麻布牀單,將韌性十足的苧麻布牀單抓出十個小洞。
痛也要忍着,因爲她要保留力氣生孩子。
她的孩子,是她和蕭士及之間最寶貴的紐帶。也有可能是蕭士及在這世上唯一的子嗣。她雖然不信那傳旨內侍的話,但是她也知道,戰場上刀槍無眼,也許說不定在某個時候,蕭士及真的會遭遇不測……
想到這裡,杜恆霜又覺得沒那麼痛了,她所有的精力和心情,都被蕭士及佔得滿滿的。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對蕭士及有印象,好像是她三歲的時候。那一天。蕭士及跟着蕭祥生來他們家做客,看見杜恆霜坐在小凳上吃飯。她很淘氣,將飯粒吐得到處都是。
蕭士及那時候才六歲,卻跟個小大人一樣,從養娘手裡接過碗。耐心地喂她吃,一勺飯,拌一勺鮮美的魚湯,再加上一塊剔得乾乾淨淨,沒有刺的魚肉,搭在一起,給杜恆霜喂下去。
在小小的杜恆霜心裡。那個餵飯的大哥哥,比孃親還漂亮,比養娘還溫柔,但是她一淘氣。他瞪起眼睛的時候,又和爹爹一樣嚴厲。當然,她乖乖的時候,他又和爹爹一樣寵溺她。
那個俊美的少年。從她懂事開始,就對她呵護備至。手把手教她認字、習字,帶她騎馬、遊原,教她規矩、人情世故……
後來他們分開,一個在長安,一個在洛陽。但是每一年,再艱難,他也要去洛陽,就爲見她一面。
那時候很小,不懂什麼叫兩心相許,也不懂什麼叫兩情相悅,更不懂什麼叫門當戶對,擇婿而嫁。
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別人。
她的心裡只有自己的及哥哥,從小到大,無論貧賤還是富貴,疾病還是健康,她不離,他不棄。
她也知道,蕭士及沒有負她。他盡了自己的全力,爲她遮起一片天,給她一個家。
雖然他們之間也有過咀晤,有過磕磕碰碰,但是在這個時候,杜恆霜滿心只想到了蕭士及的好。
女人總是癡心,哪怕只有一分好,也能讓她們對任何痛楚甘之如飴,願意爲之赴湯蹈火。
更何況他給了她全部的感情和信任,她願意用性命相報。
……
身體裡的痛楚加劇了。
杜恆霜痛得視線模糊起來。
她知道,她身體內的那把刀子,已經把她劈成兩半了,她的靈魂和身體分離,輕飄飄地飛上了半空中,俯視着自己躺在鋪了蒲草的長榻上的身影。
她聽見諸素素惶恐的大叫聲,看見她在用力拍打着她的雙頰,“杜恆霜!你給我醒醒!你不能現在暈過去!杜恆霜!想想你的孩子!你已經破水了!孩子在你肚子裡,最多隻能再待六個時辰,再不出來,他們和你都會有生命危險!……”
杜恆霜心裡一緊,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就這樣走了,她要下去,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面,可是那裡好像有一層隔膜,將她和她的身體隔開,她看得見,卻觸不到自己的身體。
這樣不行,不能這樣下去。杜恆霜模模糊糊地想着,不過腦子裡又有一絲慶幸,因爲她現在這個樣子,感受不到一丁點痛楚了。
而剛剛那股鑽心地,將她整個身體活活劈開的劇痛,似乎已經成了遙遠的回憶。
就是那痛,在阻撓着她,不許她再回到自己身體裡面。她知道,她一回去,那痛就能活活要了她的命。而她,現在還不能死……
好吧,她到底該怎麼辦?她還有六個時辰,可以好好想一想。
杜恆霜發現自己輕飄飄地,漸漸遠離了這間屋子,從緊閉的大門飄了出去。
她看見慕容蘭舟坐在正房,輕聲囑咐着侍女。有侍女坐在勸她去歇息,慕容蘭舟執意不肯。
杜恆霜滿懷歉意。她知道慕容蘭舟身子弱,雖然被諸素素治好了喘疾,可是她幼時家貧,底子太差,如果休息不好,還是很容易生病,就飄飄蕩蕩上前,想勸她去歇息。
可是她伸出手,看見自己近乎透明的手臂,從那侍女旁邊穿過,落在了半空中。
她們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
杜恆霜訕訕地縮回手,一轉身。就離開了中堂,往門外飄去。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廊廡和抄手遊廊、穿山遊廊上都點起了燈籠,照的院子上下亮如白晝。
她在人羣中穿行,渾然不覺地離開了蕭家。
在門口的時候,蕭泰及只覺得一股寒浸浸的風從他身邊刮過,嚇得他跳了起來,躊躇半晌,還是趕緊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杜恆霜飄蕩在長安城上方。不知道往何處去。遠處似乎有一處燈火,在召喚着她。
如有吸力一樣,她被那股奇特的感覺牽引着來到那個地方。
這是一處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宅院。
她好奇地飄了進去,看見亮着燈的屋裡有兩個人,兩個她很熟悉的人。金姨媽和陳月嬌。
杜恆霜笑了,想進去跟她們打個招呼,可是卻在要踏進門檻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驚疑不定地看着屋裡的兩個人。
她看得很清楚。
迎着閃爍的燭火,金姨媽的背後,只有一個影子。
而陳月嬌的背後,卻有兩個影子!
那兩個影子一濃一淡,而有些黑色的東西。正從那濃的影子上面,往淡的那個影子上轉移過去。
所以濃的影子,在逐漸變淡,而淡的影子。在漸漸變濃。
更驚訝的是,杜恆霜看見,那濃的影子的樣貌,跟她曾經見過的那個要驅趕她靈魂的魂體一模一樣!
而淡的影子的樣貌。就跟陳月嬌本人的樣貌一模一樣!
塵封的記憶漸漸開啓,杜恆霜想起了那一夜。她差一點被那個兇惡的魂體趕出身體外的遭遇。
她記得那中年僕婦蒼白的臉色,對自己說:“大小姐,您今天救小兒逃離大劫,我感激不盡。我壽元已盡,特來向大小姐報恩辭行。大小姐本會在四年之內有劫難,還請大小姐擅自珍重,一定要活着!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更不能尋死。你一死,就會有邪祟入體,佔你身軀……”
“大小姐,我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害你的。你只要記住,凡是看見有重影之人,就要防之又防。我法力有限,只能提點這麼多。今大限將至,言盡於此。——大小姐,我只能幫你最後一個忙了。”
杜恆霜臉上顯出掙扎之色。
“不能死, 我不能死。”
“看見重影之人,要防之又防……”
杜恆霜悚然而驚,再看向那屋裡。
陳月嬌就是有重影之人!
杜恆霜認出來,她的影子之一,應該就是那一夜,想要佔她軀體的那個魂體!
杜恆霜被這個認知驚得倒退兩步,飄飄蕩蕩又融入到夜空之中。
她感到驚懼、惶恐,下意識想見蕭士及,她有一股強烈的願望,要見到蕭士及。因爲她害怕,而只有在蕭士及身邊,纔給她安全感。
她想去找蕭士及,有非常強烈地渴望,想要看看他,到底怎樣了。心念一動,她就從原地消失,來到了東部郴州。
茫茫的荒野之上,無數的屍體橫七豎八,敵我難辨。禿鷲在夜空之中盤旋,尋找着可吃的東西。
黑沉沉的霧氣裡,杜恆霜不知道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層淡淡的紅光包裹,所以她在陰陽兩世穿行的時候,不爲人知,也不爲神覺。——她只看到她想看到的人。
……
“霜兒!”在戰場上枕戈而睡的蕭士及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喊,從睡夢中驚醒,猛然發現遠方層層的包圍圈似乎出現一個空隙。
“那邊,趁夜突襲,然後殺個回馬槍,直搗劉黑達的老巢。不親自砍下他的腦袋,我的蕭字倒着寫!”蕭士及迅速喚醒兵士,整肅人馬,如鬼魅般穿過了劉黑達的防線,然後稍做補給,便神兵天降一樣殺入劉黑達的府邸,將他斬首,全府上下數百餘口,都被蕭士及俘虜,押回毅郡王的營地。
……
杜恆霜聽到蕭士及的大叫,萬分驚喜,就要撲過去,可是身後傳來一陣巨大的拉扯,她再也難前進一步,身形一晃,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面。
隨之而來的劇痛讓她霎時清醒過來。她知道,剛纔,她是做了一個夢,可是在夢裡,她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明白的東西。
“大小姐,您可終於醒了。我說了多少遍了,要保存體力,要聚精會神,您怎麼能就給我暈過去呢?一暈就暈了快兩個時辰……”諸素素嘮嘮叨叨地怕打着杜恆霜的臉,將她的小臉拍的通紅。
杜恆霜含含糊糊地張嘴,“別打了,疼……”
“疼纔好,疼你才能清醒。”諸素素不客氣地道。
杜恆霜想反駁。疼不好,疼會讓你生不如死,喪失生存的勇氣。就算你的意志想堅持,你的靈魂也會爲了自保,而放棄你的身體……
但是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肚子裡的宮縮越來越有力,她被兩個穩婆架着腿,讓她不斷吸氣呼氣,跟着用力,要將肚子裡的孩子擠出來。
杜恆霜只覺得一陣大力自發地從她肚腹中涌出來。
身下一鬆,她聽見穩婆高興的聲音,“生了!生了!”
諸素素嚴厲地提醒她們:“不能放鬆,還有一個!”
杜恆霜打起精神,顧不得去看剛生出來的孩子,身下再次用力。
又一陣輕鬆,這一次,她是徹底解脫了。
“又生了!又生了一個!”又一個穩婆抱着孩子大叫。
哇哇嘹亮的嬰啼在耳房裡響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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