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現在就去柱國公府?可是……可是……帖子遞過去,一般都要等幾天才能得到回話啊!”那婆子瞪着眼睛看着邵氏,不明白夫人怎麼突然決定要去柱國公府了。
這個時候,夫人應該避嫌纔是啊……
蕭家恨封儉入骨,同時對封家別的人,也不會有好臉色的。
那婆子這樣勸邵氏。
邵氏嘆口氣,“我當然知道。不過,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要不是大哥兒這些天病了,也許那蕭大小姐就不用受此驚嚇了。”她揉了揉額頭,覺得太陽穴那裡一跳一跳的疼,那股痛一直疼到頭頂。
“大夫人,您是一片好心,不過,依老奴看,還是等兩天吧。今兒先遞帖子,等那邊歇下來,心裡那股氣也沒了,再去也不遲。”那婆子想得更周到一些。
邵氏遲疑半晌,再看看剛剛睡過去的孩子,點點頭,“那就先遞帖子吧。過兩天,等大哥兒大安了,再一起帶過去。”
那婆子就去尋邵氏的帖子,親自拿着往柱國公府送去。
此時杜恆霜和蕭士及也剛回到柱國公府。
杜恆霜先進了浴房梳洗,出來換了衣衫,坐到妝臺前卸掉頭上的釵環。
蕭士及然後進去洗了把臉,出來在屏風後面換了衣衫,走到鋪了狼皮褥子的躺椅上,伸直了長腿躺下去。
他抱着胳膊枕在腦後,眼光看向前面細棱格子的窗櫺,還有窗櫺上低垂的白色輕紗,靜默不語。
上房伺候的丫鬟都在外間候着,裡屋只有他們夫婦倆。
兩人才從封家那個亂哄哄的局面裡出來,都沒有心思說話。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窗外廊下架子上掛的鳥籠子裡,偶爾傳來幾聲黃鸝鳥啾啾的鳥叫聲。
過了許久,蕭士及才緩緩長出一口氣,道:“……沒想到。那丫鬟居然已經有這麼大的肚子。”
杜恆霜梳頭的手頓了頓,低下頭,低聲道:“……你覺得我不該逼她出來見人?”
“那倒不是。她這幅樣子,當然是要讓大家都看一看纔好。不然有些人還不死心,還會說我們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兒那麼多人看見封儉把他的丫鬟弄大肚子,自然也就明白封儉爲何要鋌而走險,對嫣然下毒手了。因爲他等不起了。就他家裡的這個狀況,就算不除族,他這輩子也難找到合適的正妻。只要是心疼女兒的人家,看到他的寵妾和庶長子。都不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蕭士及看了看杜恆霜。“我說這話。不是說你做得不好,就是在純粹感慨一下封儉的狗急跳牆而已。”
“真的?”杜恆霜有些不自然地看了蕭士及一眼,“你真的不是在怪我?”
蕭士及抿了抿脣,眼神幽深地看向杜恆霜。他知道。他造成的裂痕,需要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彌補。
不過不用急,他有一輩子的時間。
蕭士及脣角漸漸向上,彎成一個愉悅的弧度,臉上的神情專注而凝重,看着杜恆霜,靜如山脈。
“其實,我也不曉得她是有了身孕。”杜恆霜笑了笑,回頭看着自己的水晶鏡子。“我不過是想叫夢兒出來,故意刁難她一下,讓封儉在人前顯示他對這個丫鬟的維護和緊張而已。誰知道,這兩人真的有見不得的事情。我只奇怪,這封家。也不是小門小戶,怎麼就沒有備個避子湯什麼的,還真讓那夢兒有孩子。”
蕭士及這倒不奇怪,他打了個哈欠,半闔上眼,道:“這隻能說明,封儉已經把他娘封夫人拿捏住了,所以在封夫人的允許下,夢兒的肚子才能到這麼大。不然的話,不說避子湯,一貼打胎藥,也早就了結這場是非了。”
“若是如此,那我們其實是便宜這對狗男女了。”杜恆霜撇了撇嘴,“除了族,沒了家族的束縛,他們就能沒有阻攔地在一起,過自己的小日子。唉,你還說要他們生不如死,依我看,他們是樂在其中才是。”
蕭士及睜開眼,微笑道:“我倒不這麼認爲。依我看,那封儉,很快就要悔得腸子都青了。那夢兒的苦日子在後頭。”說着頓了頓,“不行,我還要去派人盯着他們倆,不許封儉偷偷跑回封家找封夫人要銀子。”
“不過是銀子而已。他們倆都有手有腳,不會自己去掙嗎?”杜恆霜放下梳子,隨手綰了圓髻,插了根珍珠流蘇簪,對着鏡子左右照了照,“封儉會寫字,光是代寫家書,就能掙不少錢。養一家三口完全沒有問題。”
“代寫家書?!”蕭士及愕然半晌,繼而哈哈大笑,從躺椅上起身,走到杜恆霜身邊,彎腰抱着她的肩膀,從鏡子裡深深地看着她瀲灩的容顏,溫言道:“對於你來說,肯定是夠了,但是對於封儉來說,是萬萬不夠的。”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
蕭士及如今深深明白這一點。
只有明白了區別所在,才知道如何去趨利避害,不要碰撞對方的逆鱗。
他珍惜她,所以他願意改,改掉大部分男人都有的劣根性。
他知道自己的本性並沒有變,在他心裡,功名利祿依然很重要。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他也意識到,這些東西加起來,都沒有霜兒重要。
不是他說大話,而是他經歷過一次失去霜兒的教訓。那一次失去,讓他意識到,他可以沒有功名利祿,但是他不能沒有霜兒……
“那就沒法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不把別人當人,別人也不會把他當人。”杜恆霜站起來,“我去廚房看看,午食吃什麼。你有什麼想吃的嗎?”她看了蕭士及一眼,本來還想問他關於穆夜來的事,可是想到以前他們每一次因爲穆夜來而起的爭吵,她又咽了下去。
既然已經不在乎了,就徹底無視吧。她自己小心防範就可以了,何必一再地提醒蕭士及,穆夜來對他曾經有過怎樣的“深情”?
杜恆霜在心裡對自己做了個鬼臉。——真不容易,她在蕭士及面前。也有“心計”這個東西了……
“霜兒……”她從蕭士及面前經過的時候,蕭士及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
杜恆霜停下腳步,微笑着斜睨蕭士及,“國公爺,您可是有事?”
“霜兒……”蕭士及眯着眼睛看着她笑,“你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說完?”
“沒有啊……我話都說完了。”杜恆霜一口否認自己的心事,笑盈盈地道,“你放手啊,等下被人看到你又把我的手腕捏得青紫……”
蕭士及鬆了手勁。但還是鬆鬆地將她細弱的手腕圈在手掌心。“不說?——不說我可要用刑了……”說着。作勢擡起另一隻胳膊,要往杜恆霜的癢癢肉那邊撓過去。
杜恆霜咯咯笑着,如同一尾游魚一樣擺脫了他的掌控,拎着裙襬。輕盈地往門外快步走去。
看着杜恆霜婀娜搖曳的背影,蕭士及頓生心曠神怡之感。他笑着微微嘆息,想到杜恆霜想問又不敢問的話,他又靜默下來。
封儉在封家說的話,蕭士及也聽得一清二楚。
封儉說,這些都是小嫂子教他做的……
這話被封裴敦及時反駁回去了,在場的人也都認爲封裴敦說得有道理,認爲封儉就是狗急跳牆,能拖人下水。就拖人下水。
蕭士及微微一笑,他有無比的耐心,等着杜恆霜再次開口問他的那一天。
到了那時候,他一定會好好跟她說一說,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動輒吵鬧收場。
……
封家二房的嫡次子封儉被除族的消息,一夜之間在長安的世家大族裡傳開了。
封儉這個人,因生得清秀儒雅,如同謫仙一樣的樣貌,曾經讓不少人家一度列爲東牀快婿的人選。
但是總不成功,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發生。
以前大家都以爲是封儉太挑剔,但是自從那些人在封家看到封儉那個大着肚子的丫鬟,也知道了原來封儉是爲了這個丫鬟,才知道他的真實目的。——他不惜接連破壞那些聯姻的企圖,只是爲了他的親親好丫鬟,所以要找個好拿捏、身份不如他的女子做正妻而已。
蕭家的大小姐,不過是遭受了池魚之殃,差一點就身敗名裂,被山賊毀掉一輩子!
真是太下作了!
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們知道了這一真相,特別是封儉丫鬟的肚子,更是震撼莫名。
世家大族的爺們兒有通房不少,在娶妻之前有妾室也不少,但是如果想正正經經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是絕對不會有個這樣獨寵的丫鬟,再加上丫鬟肚子裡的孩子的。
蕭嫣然一夜之間成了大家同情的對象。
爲了給這股風潮再加把柴,蕭士及又發了大量的請帖,請各位同僚和親朋好友來柱國公府赴宴,恭喜他們家大小姐和呂府二公子定親的事兒。
幾乎所有接到帖子的人家都到場了,柱國公府的定親筵擺得十分風光。
呂家也很識趣,趁機下了聘禮。滿滿六十擡聘禮擡到柱國公府的院子裡,讓衆賓客讚歎不已。
經過了那件事,呂二郎對蕭嫣然真正上了心。聘禮裡面所有東西他都親自過目,那些綢緞衣料他都一一驗過,凡是他覺得不好的,都換了再挑,讓那媒婆都豔羨不已,到處說呂家二郎好心細又體貼,蕭家大小姐真是有福氣云云。
因呂二郎和蕭嫣然的年歲都不小了,因此蕭呂兩家議定了年底之前成親。
有錢沒錢,娶個媳婦好過年……
剛進十一月,一場提前到來的大雪,將長安城銀裝素裹,裝點得分外妖嬈。
新登基的永徽帝看見這場大雪高興得不得了,連發諭旨,讓官員開倉放糧,不要給商家趁機欺行霸市,擡高糧價的機會。
長安城南城的官糧口前,排了長長的隊,都是南城的普通民衆去買糧食。
冬日雖然來得早,但是官府提前開官倉放糧,就把市面上糧食的價格平穩下來。
封儉穿着件厚棉袍子,籠着手站在門口,看着院子裡的大雪,皺着眉頭道:“家裡沒有米了。聽說官府在開倉放糧,賣得比市價要便宜二成,夢兒,你去拿些錢去買米吧。”
夢兒扶着肚子出來,皺着眉頭道:“這院子裡這麼深的雪,封郎你要把雪鏟了我纔出得去。”
封儉本來想說“你怎麼不去鏟”,可是瞥見夢兒隆起的肚子,他只好把這話嚥了下去,從廚房裡拖出一把大鐵鍬,慢慢掄着剷雪。
他長大了這麼大,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體力活兒,幾鐵鍬下去,就累得氣喘吁吁,坐在臺階上喘息。
夢兒在屋裡燒了午食出來,看見封儉還只是鏟了一半的路,就道:“先吃午食吧。吃完再去鏟。”
封儉悶着頭,扔了鐵鍬回來,坐到飯桌前,一眼看見桌上只有兩位粟米飯,還有一碗煮的黑黑的蘿蔔,不由皺了眉頭道:“……又是蘿蔔。”說着,夾了一筷子吃了,馬上就吐了出來。
“你這個菜裡沒有放鹽?這麼淡,你讓我怎麼吃啊!”封儉啪地一聲將筷子扔在桌上,指着那碗黑糊糊的煮蘿蔔問道,“前些天沒下雪的時候,我讓你去買只雞回來燉湯,你倒是去了沒有?”
封儉和夢兒在南城這裡住了兩個月。兩人都是過慣士族門閥裡面的富貴日子的,在這裡過着完全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都很不適應,早就不想在這裡湊合了。
但是柱國公蕭士及使人看着他們,讓他們想回封家都不行,只好在這裡苦挨。住的院子小不說,吃的東西當然沒有以前精細,肉不說了,連細糧和鹽都吃不到幾口。
夢兒見封儉挑剔菜不好吃,含淚伸出手指:“封郎,你看看我的手,最近爲了做飯,還有洗衣裳,我的手都變成這個樣子,你難道都不體恤我一下?——我是有身孕的人……”
以前青蔥般的白嫩手指,現在腫得跟碗裡的黑蘿蔔一樣,遍佈着皴裂的口子,粗糙的繭子,還有翹起的指甲邊倒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