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地祝禱完畢,穆夜來又磕了幾個頭,才帶着丫鬟婆子往大殿外面走去。
沒走多遠,就聽見前面傳來一陣喧譁聲,似乎還有男人醉醺醺呼喝的聲音。
穆夜來的眉頭微蹙,不悅地道:“洛陽妄稱大都,還不如我們安西一個小鎮。這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跟着穆夜來的一個婆子壓低聲音提醒她:“三小姐,這裡是大周的洛陽,不是我們安西。三小姐還是小心點爲好。”
穆夜來輕蔑地咧了咧紅豔豔抹了口脂的雙脣,扯出一個不屑的微笑,“什麼大周?”說着擡頭眯着眼看了看蔚藍的天空,“這天啊,很快就要變了。”
一陣微風吹來,道旁的楓樹上落下幾片紅葉,跌落在穆夜來肩頭。
穆夜來的眉頭皺得更緊,“我討厭紅葉,討厭一切紅色的東西,越是大紅色,越是丟人現眼……”說着,將那紅葉從肩頭取下來,在手裡碾成碎屑,隨風散了。
旁邊的丫鬟婆子駭笑不已。
穆夜來是穆家的庶出女兒,不過是唯一一個養在嫡母名下的庶女,份例待遇都和嫡女一個樣兒,讓別的庶出女兒豔羨不已。
她生母是穆家老爺的嫡親表妹,是正正經經的二房奶奶,不是奴婢丫鬟擡上來的賤妾之流所出。
穆家大房只有一個嫡女,又加上穆家老爺疼惜她,就把記在嫡母名下。誰知她又投了嫡母的緣,疼她疼得跟眼珠子一樣,就連嫡母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靠後了,對她百依百順,不許任何人忤逆她,養成了她一副說一不二。目中無人的任性脾氣。平時在家裡都是想什麼就要什麼,穆家老爺見妻子這樣賢惠,大爲感激,平時極給正室妻子面子。
穆家的下人都知道這一點,所以伺候穆夜來,比伺候別的小娘子要盡心的多。
“你們也不必畏畏縮縮的,雖然這裡不是我們安西,但是我們昭穆九姓,同氣連枝,如今都遷到中都大城。以後要把腰都給我挺起來,不要壞了我們昭穆九姓的名頭,知道嗎?——你們給我記好了。臉面不是人家給的,而是自己掙的!”穆夜來雖然只有十歲,可是這番話說出來,極有架式。
跟着的兩個丫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目光裡看出敬畏之意。
三小姐剛到洛陽的時候。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大家都以爲她活不下去了,穆家大夫人連她的棺槨都備下了,誰知穆家來了個遊方僧人,說她是被邪祟所迷。回來還願來了,在她牀頭宣了三聲佛號,她就醒了過來。說肚子餓,要吃東西。
穆家大夫人喜得暈了過去,穆家大老爺也連聲讓人過來伺候。
亂糟糟忙亂一番之後,大家再想起那個遊方僧人,卻不知道他到底去哪裡了。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
穆家後來就有人傳言,說三小姐是福大命大之人。有佛緣。
穆家大夫人很是信服,還勸過穆家大老爺幾次,說三小姐既然有佛緣,是不是應該舍到廟裡,擔心他們穆家養不住。
這話讓穆家的二夫人,也就是穆夜來的生母在穆家大老爺面前哭得死去活來,說如果讓穆夜來出家,她就一頭撞死算了,讓穆家大老爺心疼得肝兒都顫了,這事就不了了之下來。
不過穆夜來倒也乖巧,醒過來之後,說要拜菩薩,就在自己住的小院子裡設了一個小佛堂,日夜唸經持誦,足足一個月。穆家大夫人這才滿意,不再提讓她出家之事。最近才放穆夜來從家裡出來走動。穆夜來想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伽藍寺。
這些丫鬟婆子都是跟着穆家從安西來的。
安西雖然也是大城,但是風格跟大周的風光完全不同。
大家看得倒也新奇。
只是前面傳來的男人呼喝聲真是煞風景。
穆夜來本打算繞道而行,可是突然想起剛纔杜恆霜好像就是往那個方向去了,便改了主意,徑直往那嘈雜的地方去了。
後面的丫鬟婆子只好跟上。
紅葉道上拐個彎,前面的景緻就開闊起來。
那邊是個橢圓形的空地,四周種着梧桐和楓樹,交相間雜,中間是個牡丹圃,種着各色名品牡丹。
不過大家的目光都被牡丹圃中間的一行人吸引住了。
隔着一叢低矮的異種牡丹,可以看見三個男子,正攔住一個穿着粉藍衫子的小姑娘調戲。
當先一個男子十五六歲,穿着淡藍色鑲忍冬花飾的蜀錦羅袍,頭戴黑色蜀錦襆頭,滿臉英武俊朗之氣,卻做出一臉惡狠狠的樣子,拿着一把扇子,挑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的下頜,呵斥道:“拖油瓶不在家裡好好待着,浪到外面來招蜂引蝶!寡婦不守婦道,生得小浪蹄子也是不守婦道的。我看你這個樣子,是不是要再去勾搭一個男人,害死人家的原配,然後你好去做填房啊?——你娘是填房,你和你姐姐以後也會給人做填房,你們一家子都是填房!”
他身後的兩個男人穿着短褐,看上去像是他的小廝隨從,聽了主子的話,一起拍着大腿鬨笑起來,“二少爺,說得好!——一家子都是填房!哈哈哈哈……”
那小姑娘嚇得渾身哆嗦,臉色雪白,嘴脣哆嗦了半天,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拿着巾子捂住自己的臉,默默流淚,連哭聲都不敢發出來。
跟着她的兩個丫鬟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地上去,也是一聲不敢吭。
穆夜來好奇地看看那個男子,又看看立在他面前淚如雨下的小姑娘,由不得嗤笑一聲:怎麼會這樣?
真是巧,現在的她,認得這個男子,也認得這個小姑娘。
這男子就是洛陽大司馬許紹嫡出的二兒子許言邦。
而這小姑娘,就是許言邦的繼母方嫵娘帶來的拖油瓶小女兒杜恆雪。杜恆雪的嫡親姐姐,就是自己兩輩子的冤家對頭杜恆霜!剛剛在伽藍菩薩那邊。她纔有過一面之緣的。若不是有剛纔的偶遇,她也未必認得這個小姑娘是誰。
不過穆夜來對杜恆雪沒什麼惡意。這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她記得很清楚,當年杜恆雪帶着杜家幾乎全部的家財嫁人,十里紅妝,驚動了整個洛陽城。可是沒過幾年,她就被夫家挫磨至死。她屍骨未寒,她的丈夫就趕着娶繼室填房。當時就是這個許言邦,她名義上的二哥,在杜恆雪丈夫娶填房的婚禮上。帶劍殺入他家,將那人和他的新婚繼室都斬於劍下,血濺喜堂。
這件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官府出了告示。四處追捕許言邦,但是許言邦聲稱自己的妹妹杜恆雪是被男方和他的繼室合謀害死的,他是要爲妹妹報仇。許家後來還拿出了人證物證,只是杜恆雪的夫家要娶的繼室,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都是朝堂上有勢力的人家。
幾家人爭持不下,官司一直打到御前。
後來皇帝出來和稀泥,將許言邦官降三級,發配到安西都護府做守邊大將。
穆夜來還記得,這件事出來之後,杜恆雪的姐姐杜恆霜。卻對此事極爲冷漠,就連小妹的喪事,都不想派人弔唁。還是蕭士及親自出面。帶了人去弔唁的。許言邦殺了杜恆雪的丈夫和他的新婚繼室之後,也是在蕭士及的一力幫助之下,從兩家苦主的追殺之中逃脫,最後去御前告御狀的。
可以說,這件事本來就是許言邦和蕭士及兩個人策劃的。
那時候。穆夜來還沒有進蕭家的門,但是已經跟蕭士及很熟識了。這些事。都是後來聽蕭士及跟她抱怨過的,說都是嫡親姐妹,居然漠不關心,一點風險都不肯承擔。
說起來,蕭士及跟杜恆霜最後離心離德,就是從這些小事上一點點累積起來的吧。
穆夜來想着往事,心裡甜滋滋的,情不自禁地笑了。
而前面牡丹圃裡調戲的男子,和哭泣的小姑娘,看在她眼裡,想起那段往事,就顯得那樣虛幻和不真實。
穆夜來四處看了看,到處沒有看見杜恆霜的人影。杜恆霜到哪裡去了?難道她是擔心自己被連累,所以趁機躲起來了?
穆夜來暗忖,這樣說來,杜恆霜也不過是個薄情寡義之人。這樣的女人,怎麼值得讓蕭士及那樣的英雄,一心一意地對待了那麼多年?直到娶了杜恆霜十年之後,蕭士及才突然跟轉了性子一樣,一口氣納了許多姬妾……
穆夜來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目光四處遊移着,突然看見了一個先前被大樹擋住了的身影!
及肩的黑髮,瑰麗到極處的容顏,長長的丹鳳眼,眼角微微上挑,高直的鼻樑側看簡直像用鑿子專門雕刻出來的一樣,輕袍緩帶,雙臂抱胸,懶洋洋地斜靠着大樹上,嘴角含着一抹微笑,似乎覺得這一切極是有趣的樣子。
居然正是她先前在菩薩面前想到過的安子常!
這可是個前富貴、後悽慘的貨。
最後不僅被抄家滅族,他自己還被皇帝下令五馬分屍,慘之又慘……
還有,穆夜來知道,安子常雖然內寵頗多,但是據說,他心裡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別人的妻子……杜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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