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姨恍恍惚惚的,季棠棠緊張地跟她交代事情,說到一半才發現她眼睛不聚焦,趕緊抓住她肩膀重重搖了幾下。
清醒過來的雙姨眼中露出恐怖的神色,她死死攥住季棠棠的胳膊哀求她:“小夏,別走了吧,我已經害死姐姐了,不想再害死你啊……”
如果擱着平時,季棠棠或許還有心情慢慢勸慰她,但是現在嶽峰生死未卜,裡頭的人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追上來,季棠棠是一分一毫的險都不想冒——她一狠心,掰開雙姨的胳膊:“我跟你說的記住沒有?鑰匙收起來,回去裝着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進洞之後就沒跟你講過話,外婆不會疑心到你身上的。”
雙姨瑟縮着看着她,不知道爲什麼,對姐姐的這個女兒,她心裡是害怕多過了親近,她眼睜睜看着季棠棠在外頭吃力地把石門推合,推到一半,機關本身的力帶動,石門已經自動往一起合了,就在行將關闔還剩巴掌大的寬隙時,季棠棠忽然把臉湊過來:“姨,千萬聽我的話啊,我如果沒事,一定會回來再找你的,到時候接你跟我一起住啊。”
石門關闔,雙姨淚如雨下,她的雙雙死死攥緊那枚鑰匙,明知道面前已經沒人了,還是拼命點頭,嘴裡喃喃地重複着一句話:“知道了,小夏,小心啊,千萬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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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向着山下瘋跑,夜晚的八萬大山分外沉寂,風聲在耳邊呼呼的,林子裡樹影憧憧,總像是有什麼人在一旁窺伺,下山的路難走,有好幾次她覺得自己要摔的很狼狽了,居然腳下趔趄着又穩住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讓她到了山間村。
早上嶽峰送她離開,好像還只是片刻之間的事情,日頭高起落下,居然就已經給她換了個世界了,季棠棠忍着眼淚悄悄走近石嘉信的房子,試探着去擰房門的把手,擰了兩下沒開,但是裡頭突然傳出石嘉信的聲音:“誰?”
裡頭的燈亮了,季棠棠愣愣地站着,也不想躲,不一會兒門開了,石嘉信顯然沒料到是她,有點手足無措,季棠棠看着他,問了句:“嶽峰呢?”
她其實也不當真指望他回答,問完了就撞開他進屋了,先去到嶽峰住的房間,明知道人不在,還是先掀了被子看牀上,然後俯下身子看牀底下,最後連牀頭櫃小抽屜都抽開看了,好像一個大活人真能藏在那種地方似的。
石嘉信跟進來,沉默着站在門口看着她翻騰,季棠棠很快就沒力氣了,她在牀上坐下,呆呆看對面牆上那個鬼爪弄出來的洞,又問了一句:“嶽峰呢?”
“秦家的人把他帶走了。”
季棠棠捂住嘴巴,眼淚奪眶而出,內心深處,她其實還抱着一絲最微小的僥倖,她覺得溶洞裡的女人那麼說可能是聯合起來在騙她,想讓她死心,盛家和秦家畢竟是死對頭是不是?哪有可能說合作就合作的?
石嘉信的話,真是把她的最後一線希望都給擊破了。
石嘉信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牀頭櫃上的紙巾抽遞過來給她:“小夏你別哭啊,對不起啊,這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事先知道,我肯定提醒嶽峰的,事實上我當時也叫了的,但是被人給截了……我一直也睡不着,所以你一試門我就知道了……”
季棠棠透過朦朧的淚眼看石嘉信,這一次,她直覺石嘉信沒撒謊,他的臉上蹭破了好幾塊皮,估計當時是被人摁倒了的。
“嶽峰被帶走有多久了?”
“一天了,早上送你走,剛下來就被秦家算計了。”
“他好嗎?”
石嘉信不說話,季棠棠害怕起來,她扯着石嘉信的胳膊,帶着哭音求他:“你跟我說實話,我受的住的,我要知道真實的情況。”
石嘉信的眼圈不覺就紅了,他吸了吸鼻子:“小夏,你別太難過啊,他被帶下來的時候我看到的,他腿被打壞了,不能走了……”
季棠棠“哦”了一聲說:“是嗎,腿打壞了。”
她一邊說一邊去抽紙巾,抽了又不去擦眼淚,神經質一樣繼續抽,一邊抽一邊重複着一句話。
——是嗎,腿打壞了。
石嘉信發覺出不對勁時,她手上的動作快的簡直可怕,刷刷刷的不斷抽紙巾,胳膊震動的頻率很大,嘴裡也是機械地不斷重複,整個人像是一臺突然失控的機器,石嘉信嚇的趕緊穩住她的身體:“小夏?小夏?”
不知道是叫到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時候,她突然渾身一震,喉嚨裡溢出倒氣似的呻吟,但是眼睛裡是漸漸回光了,石嘉信緊張地汗都出來了,問她:“小夏,喝水嗎?”
季棠棠搖頭,她好像也被自己剛剛的反應嚇住了,頓了頓說:“你不要跟我講嶽峰了,不要跟我講他了,我不能聽。”
石嘉信起身去給她倒水,水遞來了,她又不接,茫然地看着石嘉信,問:“我怎麼辦啊?”
她這種茫然而又信任依賴的眼神讓石嘉信如芒在背,他囁嚅了一下,硬着頭皮說了句:“我也不知道。”
季棠棠看着他,像是沒聽明白似的,石嘉信有點心虛,握着水杯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過了會,季棠棠低聲說了句:“哦。”
她覺得自己挺可笑的,這個時候居然去問石嘉信怎麼辦,他對尤思的處境都束手無策,在嶽峰的事情上,又怎麼能指望他呢?
還是要靠自己,要冷靜、再冷靜。
季棠棠伸手就把杯子拿過來,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喝完了手背擦擦嘴,又沉默了,石嘉信想了想,說:“要麼,你先休息休息?”
季棠棠頂了他一句:“在這裡休息?盛錦如醒了怎麼辦?追下來怎麼辦?”
她一邊說一邊起身,兩人的行李包還在牀頭下頭擱着,季棠棠拎過來,把嶽峰散落在外的一些衣服裝進去,包裡撥弄了一下,問石嘉信:“我的鈴呢?”
“那天嶽峰帶你見你外婆,好像交給她了。”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也好,我也不稀罕用她們家的東西。”
“她們家”,這詞用的,儼然的涇渭分明瞭,石嘉信心中嘆氣,正想說什麼,她又問了:“秦守業有說什麼嗎?有說讓我去換嶽峰嗎?他留聯繫方式了嗎?”
不等石嘉信說話,她又自嘲一樣回答自己:“既然在盛家的地盤上,他也不會囂張到敢留這樣的話的,是吧?”
東西收拾好了,她拎着就往外走,石嘉信忍不住問她:“你去哪啊?”
“我先出去,接下來怎麼辦,我路上慢慢想。”
說完了,她看着石嘉信笑:“怎麼了,你想去給盛家通風報信讓人抓我是嗎?”
石嘉信趕緊搖頭:“不是的,小夏……”
季棠棠冷笑,笑到後來,眸子裡簡直是有殺氣了,她惡狠狠的,像是在對誰宣誓:“我告訴你石嘉信,我不怕你們的,我不怕你們的!”
說完了狠狠踢內室的門,力度沒控好,門又反彈回來打在她膝蓋上,她又是一腳踢回去:“TMD你也欺負我!”
踢完了轉身就走,還是那句話:“我不怕你們的!”
說到第二次的時候,聲音裡突然有了哭音,石嘉信難受的要命,也不知爲什麼,覺得特別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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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撿小路走,過山下村的時候,村子裡也是靜悄悄的一片,這些人做了壞事,怎麼就能睡的安穩呢?
出了村子,漸漸就上了來時的機耕道,這路來的時候不覺得遠,一旦真的得用兩條腿走,就無窮無盡的好像永遠沒個邊了,行李包很重,墜的她的胳膊好像下一刻就要脫臼了,她就那麼機械地走着,直到身後傳來突突突的發動機聲,還有一道前光打過來。
她怔愣地看着停在面前的摩托車,石嘉信說:“小夏,你上來吧,我送你一程。”
季棠棠不動,還是定定地看着他。
“早上秦家走,是從這條路出去的,小夏,你靠腳走,什麼時候纔出得去啊,要是盛錦如她們察覺了,讓人追你,你哪還有功夫去救嶽峰啊。”
“你上來吧,你在車上歇歇,冷靜冷靜,理理思緒,嶽峰要是沒死,現在全靠你了,你不要跟誰慪氣,也不要太過消耗自己的體力,你想想嶽峰,現在跟誰慪氣都不值得的。”
季棠棠終於上了車。
這條路車不好走,拖拉機也夠嗆,摩托車倒是靈活機動的很,季棠棠坐在後座上,抱着石嘉信的腰,臉貼着他寬厚溫暖的後背,眼淚忽然就流下來,說了句:“石嘉信,謝謝你啊。”
石嘉信想說什麼,又有點哽,末了吩咐了句:“坐好了啊。”
不知道是凌晨三點還是四點,黑暗未去,晨曦不明,寂靜的山路上只有摩托車的馬達聲和耳邊呼呼的風聲,路很顛,疲憊像魔鬼,把人往昏昏沉沉里拉,有一瞬間,季棠棠差點都要睡着了,但是車子一顛,整個人一個激靈,又清醒了。
石嘉信察覺到她的動靜,生怕她睡着了脫手掉下去:“小夏,前兩天下了雨,地爛的很,車印子也明顯,這幾天沒有別的車進來,車印子都是秦家留下的,咱跟着車印子走,大致能知道他是留在附近還是離開了。”
這一下子提醒了季棠棠,她睜大眼睛,藉着前燈的光,死死盯着地上的車轍子。
嶽峰就是從這條路被帶出去的,秦家打壞了他的腿,但是沒有第一時間割斷他的喉嚨,這是不是說明,他們還不急於要嶽峰的命?
一定是這樣的,她心裡安慰自己,嶽峰如果暫時安全,她這裡的下一步就至關重要,她得把這一步給走好了,絕對不能感情用事。
她要聯繫上秦守業,她要跟他對話,但她不能單刀赴會,不能拿自己去換嶽峰,秦守業斷了一條腿,恨嶽峰尤在自己之上,捨身救嶽峰她願意,但是結果必須是把嶽峰救出來,而不是兩個人都搭進去。
她手裡,必須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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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漫天的黑幕終於透出一絲絲白來,摩托車也走了好一段的平路,兩邊漸漸有了房子,頂上還有各色的招牌,季棠棠正努力去回想這是哪時,車身一震,停下來了。
石嘉信指給她看:“記得嗎小夏,換拖拉機之前,我們在這吃的飯,嶽峰的車就停在那間房的後面,你當時還在那看雞啄米來着……”
隱約有點印象,到了這裡,總算是接觸到盛家之外的人的人氣,季棠棠覺得胸口的壓迫感舒緩了很多,她拎着行李包去房子後面找嶽峰的車子,石嘉信把摩托車停好,看到一家餐館,雖然還沒開門,但是裡頭已經有燈光,估計在做準備了,索性先過去敲門點些吃的。
眼前是一輛普通的吉普車,不是嶽峰的越野,季棠棠有點懵,但還是用包裡翻出的鑰匙試了一下,居然也就打開了,她鑽進車廂裡翻騰了一下,把自己的行李箱給提了出來,探手到最底層的夾層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紙包,遲疑了一會之後,把裡頭的東西倒在車後座上。
大部分是錢,在敦煌時嶽峰給她的現金,她用的少,現在還剩下兩萬多,剩下的是她的證件和存摺,原本以爲再也用不到了,還有照片,全家福的,以及和葉連成的。
季棠棠把照片翻檢了看過,依然塞回行李箱裡,把錢、存摺和身份證拿上了,鎖上車往前頭走時,石嘉信在已經開張的小飯館門口等她,一看到她就向她招手:“小夏,吃點飯吧,給你點了粥和花捲。”
季棠棠問他:“你有手機嗎?”
石嘉信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伸手摸了摸兜,然後搖頭:“出來的急,沒帶。”
季棠棠哦了一聲進屋,店主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正在廚房的蒸屜旁邊忙乎着,季棠棠遞過去一百塊錢:“借你手機,打幾個電話,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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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撥想撥的那個電話之前,季棠棠猶豫了一下,還是先給嶽峰的手機撥了電話。
一直以來,她是不記別人的手機號的,但是嶽峰的,一直記的很牢,她還記得,在飛天的窩點出事之後,尤思是翻到了她揹包裡嶽峰的手機號碼,給嶽峰打了電話,嶽峰才趕過來,在沙子底下把她挖出來的。
那麼兇險的情況,現在想起來,心酸中居然也能咂摸出點甜蜜了,大抵是因爲,不管怎麼樣,他還在身邊吧。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意料之中,但心裡還是好像被刀子戳了一樣痛,季棠棠深吸一口氣,對着話筒低聲說了句:“嶽峰,你要好好的啊。”
說完了掛電話,想了想,又去摁另一個號碼。
這是她唯二記住的另一個號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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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哥還真不是被季棠棠的電話給吵醒的,這通電話打來之前,他就被神棍給鬧騰醒了。
當時他睡得還挺香,朦朧中聽見神棍在邊上的鋪位大叫:“小毛毛,小毛毛,起來!起來!出大事了!”
他以爲是做夢,哼唧了聲繼續睡,忽然有什麼東西空降在他鼻子上,臭烘烘的。
那必然是神棍多日未曾清洗的襪子。
真是要多膈應有多膈應,前一晚的飯都險些嘔出來了,毛哥氣的一把抓起枕頭就要把神棍給捂死,神棍尾椎骨裂,睡覺一直是趴着睡的,這一捂只能捂住他的後腦勺,於呼吸系統無礙,所以他一邊頑強掙扎一邊繼續哇啦哇啦:“小毛毛,我夢裡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生命的輪迴啊,十幾年,不,上百年的緣分啊,唯有我是見證啊!”
說的挺玄的,毛哥心裡也有點好奇,手下的枕頭鬆了鬆:“啥呀?”
神棍頓時來勁了,一張臉漲的通紅:“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山裡單手執一把菜刀勇鬥異形嗎?當時我不是說發現個棺材板,上頭還寫着字嗎?後來我就一直覺得納悶,我覺得說的那個鈴啊,我以前好像聽說過,特熟,就想不起來在哪,所以這些天我就一直翻筆記啊,但是你也知道我筆記多,一時半會沒翻到……但是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謂勤勞的人必然是有收穫的,所謂機會總是降臨有準備的人的……”
毛哥一巴掌拍在神棍腦袋上,吼他:“說人話!”
“我今兒終於想起來了,路鈴啊,十幾年前有人跟我提過的啊,我後來還在古城給小棠子和小峰峰講過這個故事啊,小毛毛這真是神奇的緣分,那個女人可能是那個男人的奶奶,或者太奶奶,或者太太奶奶啊……”
毛哥聽不進去:“老子弄不死你!老子還是你十八代祖宗呢!”
就在這當兒,季棠棠的電話進來了。
還沒到起牀的點兒,加上是個不認識的電話,毛哥一開始口氣挺不好的,直到聽出她的聲音,態度登時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熱情到無以復加:“棠棠啊,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啊?”
“毛哥,幫我辦兩件事。”
毛哥那頭有點吵,背景音裡有神棍歇斯底里的大叫:“是小棠子,讓我跟小棠子說話,你不相信我,小棠子肯定相信的……”
“毛哥我跟你講重要的事,能換個安靜的地方嗎?”
毛哥狠狠瞪了神棍一眼,一邊嗯着一邊開門出去,橫豎神棍身上有傷,也不能下來追他,進到走廊之後,果然雙方的對答都清楚很多,毛哥也是這時才反應過來季棠棠的口氣挺怪的,他忍不住問她:“棠棠,峰子呢?你們不在一起嗎,那個……”
季棠棠在那頭打斷他:“毛哥,別多問了,我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遲一分鐘都要命的,拜託你幫忙。”
這話說的太嚴重了,把毛哥僅有的一點睡意都嚇沒了:“棠棠你說。”
“毛哥,我知道你跟苗苗有聯繫,我不管你用什麼方式,請你儘量不着痕跡的從苗苗那裡幫我拿到兩個消息,務必拿到。”
“第一是,你幫我從她那打聽,她二叔秦守成的手機號碼,一定要拿到這個號碼。”
“第二是,幫忙問出她現在的家庭住址,我急用。”
毛哥愣了一下:“不是,棠棠你問這個……”
季棠棠沒給他機會說下去:“毛哥,相信我的話別多問了,我不會做壞事的。你問到了之後,按照這個號碼給我發短信,記住了,偷偷問,不要引起懷疑,我等你信息。事情過了之後,會給你解釋的。”
說完就掛了,毛哥看着電話發愣,直到神棍的聲音傳來:“怎麼了小毛毛?我家小棠子是打電話找我的嗎?”
回頭一看,毛哥真是沒好氣到極點了:神棍不知道什麼時候從牀上爬下來,兩手穿在拖鞋裡就這麼跟出來了。
他一邊想着季棠棠剛纔的話一邊敷衍神棍:“不是,棠棠問苗苗家的情況,這丫頭也怪……壞了,不會是峰子心軟,又跟苗苗好了吧?”
說完之後,愣愣地看神棍,像是想從他這得到些佐證,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約莫五秒鐘之後,神棍撐着手臂,慢條斯理地表明立場:“我支持小棠子,小峰峰要是跟苗苗好了,我是絕對不會去給他當伴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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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信息的當兒,季棠棠跟石嘉信一起吃飯,白粥、饅頭、鹹菜,味道真心一般,但吃一點就多一點力氣,石嘉信倒是吃的少,一直在邊上打量她:這一路過來,季棠棠應該是有主意了,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有些忐忑。
斟酌了再斟酌,他忍不住去安慰她:“小夏,你別太擔心了,總有辦法的。”
季棠棠沒吭聲,她把手裡的饅頭掰開,一塊塊送到嘴裡,頓了頓忽然問他:“石嘉信,你知道我現在最希望什麼嗎?”
“希望嶽峰沒事?”
季棠棠點點頭:“我以前希望的可多了。希望我家裡沒有出事,希望和阿成還有機會,希望我能報仇,希望能把秦家給端了,希望能過上普通人的安穩日子……現在我都沒希望了,我甚至不希望自己怎樣怎樣,就希望嶽峰能好端端兒的。”
“人是多卑微的玩意兒,被現實逼着一步步退,這世上要真有老天爺,也該知道我都沒路退了,我真沒撒謊,何必逼人太甚呢,嗯?”
石嘉信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憋出一句:“老天不長眼的小夏,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季棠棠笑了笑:“我覺着,它耍着我玩呢,就這麼好玩嗎?我都玩累了,不想跟它玩兒了。”
石嘉信想說什麼,季棠棠忽然手指豎在脣邊噓了一聲,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桌上的手機剛震過,屏幕上顯示來了條新短信。
她撳開短信看了看,對石嘉信說了句:“我離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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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嘉信擔心季棠棠,他覺得這個晚上,她的情緒特別多變,說的話也透着消極悲觀的意味,猶豫再三之後,他還是跟出來了,季棠棠在屋後頭的空地上,地上鋪着水泥板,邊上有棵大樹,樹下有圓的石桌和凳子,季棠棠就站在樹下撥電話,看到石嘉信跟出來,她倒是沒反感,反而笑了笑,說:“給你看個好玩兒的。”
石嘉信沒吭聲,他離的近,幾乎能聽到聽筒裡傳來的等待接通的嘀嘀聲,過了會似乎是通了,有個濁重的男人的聲音:“喂……喂……哪位?”
季棠棠沉默了很久,嘴脣微微顫動着,輕聲叫了句:“爸爸。”
這話一出,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何反應,石嘉信是徹底懵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季棠棠,口型分明是在問她:“你爸爸?”
盛夏居然還能跟她爸爸有聯繫?石嘉信的耳邊轟轟的,但是還能清晰地聽到她的聲音:“爸爸,嶽峰死了嗎?”
相信那頭傳遞的應該是好消息,因爲季棠棠的臉色舒緩了一下,眼淚也下來了,她擦了擦眼淚,說了句:“爸爸,我求你了,你幫我保住嶽峰吧。”
“我們不說秦家和盛家,爸,我總是你和媽媽生的,這二十幾年,你或許不當我是女兒,但我是實實在在把你當爸爸的,爸,我都沒求過你什麼,我現在給你跪下了,我給你磕頭,你幫我保住嶽峰吧。”
說完了她把手機外放,那頭有沙沙的聲音,急促和激烈的喘息,季棠棠撲通一聲就跪下去,狠狠一頭就磕在地上,那咣噹的一聲,石嘉信心裡都替她疼的慌,下意識就想來扶她,剛到面前,季棠棠擡起頭,一道銳利的目光逼的他又生生把手撤了回來,她像是叫他別多事,緊接着又是一個響頭磕在石板上。
石嘉信退後兩步,他有點分不清她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在演戲,她一直流淚,說着那麼動情的話,但是眼神裡那麼深重的怨毒和恨,撐在地上的手是緊繃住的,像是爪子要把地面給抓住,好像也不知道疼,咣噹磕下去,再磕下去。
秦守成在那一頭幾乎是失聲痛哭,叫她:“小夏你不要磕頭,別磕頭了,爸爸答應你,爸爸不會讓嶽峰有事的,拼着是死,爸爸也不會讓嶽峰有事的。”
季棠棠的身子晃了一晃,終於停下了,她抓起手機想站起來,到底是剛纔磕的重了,一起身就眼前發黑,石嘉信趕緊在邊上扶住她,她深吸一口氣,對着手機話筒說了句:“爸,你答應我的,你帶走媽媽了,帶走阿成了,你一塊塊剜我的肉了,把嶽峰給我留下吧。”
說完了就撳斷手機,手機斷了,周圍好像也突然就安靜下來,季棠棠擡頭看石嘉信,發現他的眼圈是紅的,她愣了一下,忽然笑起來:“幹嘛,感動了?我演戲的,我也挺壞的是吧?”
石嘉信扶她在石凳上坐下,說了句:“歇一歇吧,頭都磕破了。”
季棠棠把臉墊在胳膊上趴下,也沒看石嘉信,像是自言自語:“不知道我爸爸是幕後主使之前,我一直覺得他對我很好,一個人可以持續的裝二十年,但他不能裝足每一分每一秒,我相信爸爸對我還是有情分的,這情分足不足以支撐着保住嶽峰,我不知道,可是有一點希望,我都要去試一試,試了,我也就沒遺憾了。”
石嘉信嗯了一聲,末了說了句:“小夏,你挺厲害的,我佩服你,真的。”
季棠棠沒吭聲,頓了頓突然問他:“你知道尤思怎麼樣了,是吧?”
石嘉信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到尤思,他愣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麼答,她的問題緊接着就來了:“你預備怎麼辦?”
一說到尤思,石嘉信就有點失控,他雙手插進頭髮裡,聲音總像是打着顫:“你知道嗎小夏,我自殺過,我幾乎沒勇氣去面對……可是後來我想着,我得活着,思思真成了盛家人,也就成了傳宗接代的工具了,我死了,你外婆會把她配給任何一個石家的男人的……所以我得活着,得照顧她,陪着她……”
季棠棠的臉色慢慢沉下來,她省略掉石嘉信絮絮叨叨的表面信息,一語中的:“你的意思是,你還要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說話了。
季棠棠覺得匪夷所思,但是她太累了,沒法再用任何稍微激烈一點的情緒去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石嘉信,你不要傻,你不能這麼做,你要知道她在敦煌遭遇了什麼……”
“你聽我一句,你這樣,是把兩個人僅有的情分都磨光了,思思會恨你一輩子的,她到死都不會原諒你的。”
石嘉信囁嚅着說了一句:“我是爲了思思好。”
季棠棠哈哈大笑,笑到後來,眼淚都笑出來了:“問過她的意思嗎,打着爲她好的名義,就可以這樣傷害人家嗎?你是一直爲她好,你看看她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落了個什麼下場?”
石嘉信忍不住反駁:“小夏,你認清現實,現在這種情況,我只能這麼做了。”
季棠棠冷笑:“認清什麼現實?一羣畜生給你畫了個圈子,你就只敢在這個圈子裡兜來兜去,你是個男人嗎,從來都不敢跳出來嗎?”
石嘉信被她戳到痛處,脖子上青筋都爆出來了,忍不住去反駁她:“你憑什麼說我啊,我們不都是一樣的嗎?我爲了思思,你爲了嶽峰,只不過咱們都命不好,人算不如天算。嶽峰現在弄到這個地步,你沒有責任嗎?你早爲他好,你爲什麼不離開他?你現在求你爸爸,無非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一些事情,我也是一樣,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哥莫笑二哥,誰也不比誰更高貴一點。”
季棠棠不說話了,她定定看了石嘉信很久,忽然笑了笑:“我不跟你吵了,你腦子已經不正常了,我還以爲我沒治好,是個神經病,你比我還有病。”
石嘉信瞪着她,像是炸了毛的公雞,隨時要再上去跟她揪鬥一番,但是季棠棠不接招了,她的語氣溫和下來:“都送到這了,麻煩你,再送我一程。”
石嘉信一愣:“哪兒?”
“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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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嘉信沒問她去機場幹什麼,或者說,隱約知道,但也沒力氣去問了,關於思思的爭吵讓他筋疲力盡,尤爲讓他痛恨的是,他內心裡居然覺得,季棠棠說的是有道理的。
季棠棠運氣不錯,買到的是最近的一班機票,但也要等兩個小時,石嘉信陪着她在候機大廳坐着,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小夏,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我們會怎麼樣?”
季棠棠聽不懂:“什麼叫沒發生?”
“就是,你媽媽當初沒有走,你在八萬大山長大,我也是,我們會怎麼樣,我們會結婚嗎?”
季棠棠遲疑了一下,答了句:“會吧。”
應該會吧,八萬大山,一眼就能看到老死時的時光,似乎除了這條路,她也沒得選了。
可是心底裡,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幸虧沒有。
大多時候,總覺得現實的路不堪,有一天忽然發現,當初可能性極大的另一條路,好像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內心深處,居然滲出絲絲的慶幸來。
難怪媽媽會走,換了她,她也會吧,很多事情,看似隨意,實則註定,打定了主意就不要後悔,哪怕撞的頭破血流,血滴到地上,開的還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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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安檢之前,她突然又退出來,迎着石嘉信詫異的目光,她說了很長很恍惚的一段。
她說:“石嘉信,我一直覺得,這世界就是個大淒涼,我們每個人都在裡頭掙扎,找自己愛的人,摩擦生火、取暖,但是風太大,浪太急,一個沒注意,火就熄了,遇到愛的人不容易,好好呵護,不要糟蹋了。”
“你問我我和嶽峰,和你和尤思,有什麼不同。我告訴你有什麼不同,我知道嶽峰不會恨我,哪怕我和他沒有結果,不在一起,我心裡也知道我們是相愛的。但是思思會恨你,你如果堅持這麼做,她會恨你到死,死了也不會讓你在她靈前上香,死後都會跟你互相折磨。石嘉信,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最後一次幫她請求你,適時就放手吧,不要等到眼前無路的時候纔想回頭。”
機場的廣播不斷傳來更新的航班信息,人聲鼎沸迎來送往的大廳顯得很不真實,季棠棠的話總像透着什麼宿命意味的讖言,石嘉信忽然覺得腦袋疼的厲害,他抱着頭蹲下來,聽到季棠棠輕輕的嘆息,還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但這腳步聲忽然又回來了。
“石嘉信,還有件事,我在八萬大山的溶洞裡,有個姨媽。她長了兩個頭,我叫她雙姨。我不知道你見沒見過她,每個人都對她很不好,石嘉信,如果可以的話,儘量幫我照顧她,拜託你了。”
石嘉信沒多想,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這一次,腳步聲沒有再回來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站起來,身邊已經圍了不少好事的旅客,對着他指指點點,甚至有一個工作人員打量着他,似乎在斟酌着要不要爲他叫醫護人員,石嘉信跌跌撞撞地走出機場大廳,已經快到正午了,陽光炫人的眼,他伸手去遮擋陽光。
就在這個時候,頭頂忽然響起巨大的轟鳴聲。
石嘉信悚然心驚,回頭去看,一架巨大的銀白色飛機低空掠過,像一隻張開羽翼的鐵鳥,直上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