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總相信,一個仙人,無論是作爲仙,還是作爲人,基本的善惡底線還是要有的。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聖人的話不是什麼至高的人生境界,而是每一個有着獨立思維的人都應該具有的最基本的決定自己行爲的能力。
這更是一個人之所以自由的根本所在,能夠認識並改正自己的錯誤,能夠堅持併爲自己所堅信的事業犧牲。
讓王堯捨棄這些,甘心去做一個傀儡,他寧願去死,也不願屈從。唯一遺憾的是……王堯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個親切的臉龐,但他緊接着便把頭一甩,微笑着看向天姨。
“你說什麼?”天姨顯然是被王堯的決定驚到了,她萬料不到這位真就敢決心去死。
“我說吧?”女童扭頭看向天姨,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心理關不過,放他出去只有壞事。”
女童緊接着又轉過頭來看向王堯:“你很不錯,讓我對仙人又高看了幾分,不過也就是幾分而已,你壞了我的大事,是一定要彌補的,什麼時候想通了,就在心裡呼喚天姨。”
她說着話手一擺,荷塘、涼亭、神女陡然間全都消失無蹤,王堯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頭頂火辣辣的太陽燃燒着,身下的觀荷榻也換做了硌人的沙礫,像在熱鍋上炒過一般灼燙。
沒一會兒功夫,王堯背上就已經被炙烤出了一片燎泡。
身邊不遠處是一支白生生的刺向天穹的骨頭,和悲傷沼澤裡的頗爲相似,這應該是某位古神的殘骸,看上去就如同大型史前動物的遺蹟,一隻黑紫色的蠍子從骨頭與沙地之間的縫隙緩緩爬了出來。
它在王堯的注目下,一點點來到了王堯額頭,然後又順着王堯的鼻樑爬到了他的脣上,突然蠍子的尾巴猛地落下,在王堯脣上重重一蟄。
王堯不禁裂開迅速紅腫的嘴脣笑了起來,這位填海神主果然還只是個孩子,自己特麼經過了鑄煉,什麼噁心玩意沒試過,都被特麼劣魔分過屍,幾隻小蠍子有個毛用?給自己撓癢癢都算不上。
大概是那隻蠍子向同伴發出了此地有巨量食物的信號,王堯身上的蠍子越聚越多,最後竟是將王堯全身都爬滿了,蠍尾此起彼落,不斷蟄着王堯,而王堯卻是沉沉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三十天定然是遠遠不止了,王堯只是躺在沙漠裡,被炙熱的陽光曬成了一截枯木,這其間蠍子、蛇、螞蟻,蜥蜴……各種噁心小姑娘的玩意都來過,把王堯身體弄得千瘡百孔。
而王堯只是在那裡沉睡着,雖然仙人是不需要睡覺的,但是沒有靈力的仙人,除了睡覺又能做些什麼?
不止一次沙漠裡颳起了大風,把王堯深深埋進了沙堆裡面,他都以爲自己就要永遠沉眠在那砂礫深處了,可是過一段時間他身上的沙堆總會移去,又將他袒露於陽光的暴曬之下。
不遠處的巨大骨骼在時光風沙的雙重作用下,漸漸剝蝕,一開始是外面潔白的外殼出現了細微的裂痕,接着那裂痕就像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延伸、擴大。
最後外殼開始一片片脫落,露出內裡粗糙的滿是孔隙的質地。
隨着外殼剝蝕得越來越多,那骨骼也悄然碎裂,終於有一天,王堯發現那曾經巨大的骨骼只剩了最後一小截露出在沙地外面,而他自己依舊全身沐浴着陽光,這讓王堯頗有些沮喪。
他身邊唯一有變化的東西就要消失了,就像那窗外的最後一片落葉,窗外的最後一片落葉還有人描畫上去,王堯在這裡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骨骼逐漸消失,逐漸被沙漠徹底掩埋。
白天黑夜不斷輪迴,太陽星辰在王堯眼中靜靜登場又默默離開,有一天沙漠裡突然下起了暴雨,這雨一下就再沒停過,白天下、晚上下,電閃雷鳴,也不知下了多久,沙漠都被水淹沒了。
王堯浸泡在水中,開始他的鼻子還可以支棱在外面,可很快他就只能透過一層水簾看着天空向自己傾泄着彷彿無窮無盡的雨水,再後來外面怎麼樣王堯已經看不見了,他只能看着游魚在身邊嬉戲。
蟄王堯的也變成了奇形怪狀的水生動物以及長相兇惡的魚類,王堯身上漸漸長起了水草,它們跟着水波緩緩飄蕩,像在跳舞一樣。
又不知過了多久,王堯身邊已經變得像墨汁一般漆黑,魚兒、水草什麼的統統都消失了蹤跡,只是時不時,王堯能夠感覺身邊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然後身體就會傳來一陣奇癢或是劇痛。
那是什麼,他卻是根本無法看見。
突然有一天,轟然一聲,一股滾燙的熱流包裹了王堯不斷升起,這熱流像極了鑄煉中沸騰的液狀靈力,同樣紅彤彤的,只是要粘稠得多,它一邊燒灼着王堯的身體,一邊將他毫不費力地送出了水面。
赤色洪流肆意流淌,它們在黑色的大地上烙燙出一條條巨大的醜陋傷疤,濃煙瀰漫,天空雲層低垂,閃電在烏雲裡跳躍着,像極了正在迎接末世到來的精靈。
然後又開始下雨了,大雨澆熄了赤色洪流,大地的傷口迅速結痂,王堯也被層層驟然凝結的岩石包裹,就彷彿琥珀中的昆蟲,一切與他悄然隔絕,直到某一天,岩石碎裂,王堯再次暴露在天地間。
陽光重新出現,樹木青草在王堯身邊瘋長,有棵大樹被雷電擊中,半截焦木“砰”地砸落在王堯身上,王堯卻感覺自己與這截焦木似乎根本就沒什麼區別。
然而王堯知道,焦木終會消失,而自己那些無盡的思緒、清晰的痛感以及漫無止境的無能爲力的虛弱卻始終在提醒着他,他會一直存在下去,不論海枯石爛。
最讓王堯激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聽見了人類說話的聲音,人們伐倒了大樹,用火燒去了王堯身邊的青草,開始在王堯躺着的地方播種,可他們卻根本沒有發現王堯的存在。
王堯喃喃地叫喚了幾聲,但沒有得到任何迴應,人們在他身邊談論着家長裡短,鋤頭、犁鏵無情地蹂躪過他的身體,一條條沾滿了泥巴的腿在他眼前晃動,禾苗在他身上瘋狂生長,然後被人們快樂地收割。
黑夜裡,他能夠感覺到不遠處散逸出來的陣陣炊煙以及一戶戶人家亮起的燈光,雞鳴狗吠與孩子們的嬉鬧聲似乎近在咫尺,然而卻與他彷彿隔着千山萬水,他只能靜靜地躺在那裡,看着日升月落。
播種的人們換了一茬又一茬,金屬與石頭農具在他身上製造的痛楚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王堯還是感到自己身上的禾苗在漸漸稀少,陽光越來越熾烈,終於人們再次遠離了他,砂礫重新佔據了他的視線。
王堯閉上眼睛,能夠聽見遠處有悠揚的駝鈴聲傳來,他能清晰地感覺駱駝在他身邊噴着鼻息停下了腳步,但他沒有睜眼,他曾經的經歷已經足夠了,不想再徒勞地掙扎一番。
“神主諭令,先留下你的性命,以後再收拾你。”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王堯茫然睜開眼,只覺一汩汩靈力如清泉般澆灌下來,他的四肢百骸就像久旱的草木,拼命吸吮着這意外中的玉液瓊漿。
這位神女聽聲音不是百靈就是畫眉,耀眼的陽光下,她美得叫人驚心動魄,讓王堯不自禁地流出了淚水。
“你個怪仙人,滄海桑田也沒讓你流一滴淚,怎麼現在倒哭了?”那神女看着王堯笑道。
天空陡然陰沉下來,烏雲迅速堆積,王堯感覺無數年前的那場大雨彷彿又要重演,神女仰起潔白如玉的纖細脖頸看了看天,又低下頭,水汪汪的眸子衝王堯微微一笑。
“你果然是要歷劫了,以後可要好端端地,別輕易給神主大人把這條命又收了去。”說着話,那神女與駱駝瞬間消失,而無窮無盡的雷電瞬間便劈頭蓋臉地對着王堯砸了下來。
“填海神主,我×你八輩祖宗!你特麼不得好死!生孩子沒屁 眼……”王堯正要調動靈力防身,卻突然發現此時他體內的靈力水平與他在暗月村被裴將軍帶走時差相彷彿,頓時忍不住脫口大罵起來。
他終於明白,這哪裡是什麼填海神主從仙界弄來的靈力,分明就是他自身原來攜帶的靈力,根本就是填海神主乘他昏迷時將他的靈力收了去,然後又裝神弄鬼,用王堯自己的靈力拿捏於他。
想通了這一節,王堯不能不憤怒至極,可他的怒罵很快就被雷聲掩蓋了。
當雷電肆虐了一陣之後,沙漠上再次雲開霧散,陽光依舊熾烈,只是那恍然大悟、怒發如狂的王堯卻已不見了蹤影。
“恭喜你完成煉氣期試煉。”一個聲音在王堯耳畔響起,他驀然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鑄煉空間,地面上散落的續命分身,卻只剩下了九個,而外面的尖叫大合唱正如火如荼。
特麼的勞資怎麼又死了一次?勞資在神界究竟呆了多久?幾萬年還是幾千年?馮歡他們還在試煉?難道他們和自己一樣,也遇着了個神經病神主?王堯聽着那親切的慘嚎聲,不覺心裡大是疑惑。
“馮歡、羅老師、師師仙女……!”聽叫聲,王堯辨別出來這幾位居然都在,頓時便有些不知所措了,自己給填海神主扔出去經歷滄海桑田的時間可不短,沒道理這幾位都還沒完成鑄煉吧?
幾位只顧着在那裡哭嚎,其中還夾雜着羅老師那標誌性的污言穢語的咒罵,卻是沒一個有心思去迴應他王堯,王堯喊了幾嗓子沒人應聲,也只得悻悻放棄,低下頭替自己打算了起來。
不管過了幾千年、幾萬年,自己的境界也僅僅只是剛剛煉氣而已,只要續命分身還在,總得接着鑄煉下去纔是,不過天帝想讓自己早些成爲棟樑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若是進行鑄煉,下一步自然是要成爲築基了,可他如今煉氣期的仙術還差着一大半沒掌握呢,除了“好人”、“問心”、“點化”三門月老專屬技能以外,足足還有二十門仙術一點頭緒也沒有。
頭一個就是“御土”,從“御火”開始,離開系統施展仙術就需要吟唱了,但究竟應該如何吟唱,王堯沒有工具書可以參考,靠自己琢磨難度卻是不小得很。
是放棄仙術,直接挑戰築基,還是先把“仙術”鑽研透了,再去鑄煉?王堯猶豫了一下,感覺還是得把仙術提高一些,否則自己既便升了築基,也特麼是個半吊子貨,接下來試煉的生存能力堪憂。
這般想定之後,王堯又感應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發現靈魂契約的陰影依舊存在,便忍不住嘆了口氣,知道那位填海神主還在穩穩地拿捏着自己呢。
但就此自暴自棄卻也不是王堯的性格,再怎麼說神主的境界也是有極限的,只要自己升到某個階段,這靈魂契約哪裡還能繼續控制住他?所以只有抓緊晉升纔是脫離神主控制的根本途徑。
築基不行就金丹,金丹不行就元嬰,我特麼還就不信勞資都大乘了,你小小的靈魂契約還能約束得了勞資?王堯恨恨地想着。
誓言很熱血,現實卻骨感得緊。
頭一個吟唱就難住了王堯,他認真把之前“御火”的施展過程覆盤了數遍,吟唱在那工具書靈力運行基礎上只是給出了幾個簡單的恍若梵文的音節,究竟什麼意思卻是根本沒介紹。
用“御火”的吟唱去操控“御土”,顯然是絕不可能的,所以第一步就是要把“御火”的吟唱給弄明白了,才能去研究“御土”該怎樣去吟唱。
他在鑄煉空間裡叨叨咕咕地一遍一遍施展着“御火”,反覆感覺吟唱在仙術運行中所起的作用,終於慢慢找到了一絲頭緒,那就是吟唱的目的只是爲了更快地加速靈力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