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前夜

天漸漸地黑了,暮色像一層灰色的濃霧,從窗口、門外向室內涌了進來,充塞在每一個空間和隙縫裡。鄭季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手抱住膝,凝視着窗外的一棵鳳凰木沉思。雖然已經到了冬天:鳳凰木的葉子好像還是綠的,但是,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椏上,彷彿也籠罩着一層厚而重的霧,使那一片片由細碎的葉子集合而成的大葉,只顯出一個朦朧的、如雲片似的輪廓。天確實已經昏黑:一陣風吹過來,玻璃窗發出叮噹的響聲,鄭季波驚醒地站起身來,扭亮了電燈,下意識地看了看手錶,表上的長短針正重疊在六字上,六點半,已不早了!

“怎麼還不回來?”鄭季波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事實上,這句話他在一小時前就說過一次了,從五點鐘起,他就在期望着女兒的歸來。其實,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他不瞭解爲什麼今天這麼渴望着見到她?或者,因爲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

門鈴響了,他急急地跑去開門,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本能地放慢了步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正在等她。打開了門,出乎意料地只是一個郵差,是從臺南寄來的匯票,又是給絮潔的禮金!鄭季波收了匯票,有點失望地關上大門,走上榻榻米。鄭太太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手裡拿着一個鍋鏟,帶着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

“是絮潔回來了嗎?”

“不是,是郵差送匯票來,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

“啊!”

這聲“啊”用着一種拉長的聲調,微微地帶着幾分失望的味道。鄭季波望着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以及那倒提着鍋鏟,邁着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不禁跟着她走到廚房門口。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預防冷掉和灰塵,上面都另外蓋着一個盤子。鍋里正好燒着一條大鯉魚,香味和蒸氣瀰漫在整個廚房裡,鄭太太忙碌地在鍋裡下着作料,一面擡頭看看他,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似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

“紅燒鯉魚,絮潔頂喜歡吃的菜,孩子們都像你,個個愛吃魚!”

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也勉強地笑了笑,依然站在廚房門口,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地操作。魚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裡,帶着幾分誘惑性,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裡。魚在碟子裡冒着熱氣,皮燒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彷彿在對人冷冷地瞠視着。

“幾點了?”鄭太太把煤油爐的火撥小了,在爐上燒了一壺水,有點焦急地問。

“快七點了!”鄭季波回答,望着桌子上堆滿的菜。那種憐憫的情緒更具體而深切。

鄭季波幫着太太把菜一樣一樣地拿到飯廳裡。一共有六個菜一個湯,都是絮潔平日最愛吃的菜,黑壓壓的放了一桌子。鄭季波笑笑說:

“其實也不必做這麼多菜,三個人怎樣吃得了?”

“都是絮潔愛吃的,明天就是別人的人了,還能吃幾次我做的菜呢?”

鄭季波沒有接話,只看了她一眼;鄭太太低垂着頭、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髮髻,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地摸索着,彷彿在專心一致地安放着碗筷,其實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實在沒有什麼好放的。鄭季波默默地走出了飯廳,回到客廳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要辦的事早在前幾天都辦完了,現在倒有點空蕩蕩的閒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裡取了一支菸,他開始靜靜地抽起煙來,其實,他並沒有抽菸的習慣,只在情緒不安定的時候才偶爾抽一兩支。

明天絮潔就要出嫁了,這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不是嗎?天下沒有女兒會陪着父母過一輩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現在輪到絮潔,這將是最後一次爲女兒辦喜事了,以後再也沒有女兒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張卷子,一張一張地答好了交出去,這最後的一張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地鬆一口氣,享受一下以後沒有兒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爲了什麼,鄭季波感到一陣模糊的、空虛的感覺。這感覺正像菸蒂那縷輕煙一樣:縹緲、虛無而難以捉摸。

“還沒有回來嗎?”

鄭太太走過來問,當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潔還沒有回來,只是問一句而已。鄭季波搖了搖頭,茫然地望着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和那搖搖擺擺的走路姿勢,隱約地記起自己和鄭太太新婚的時候,每當他注視到她這一雙腳的時候,她就會手足失措地把腳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個莫大的缺點被人發現了似的。那時她很年輕,很容易臉紅,喜歡用那對秀麗而溫柔的大眼睛悄悄地注視着別人,當別人發現了她的注視時,她就會馬上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這一切都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韻致,可是,當時他卻並不這麼想,他只覺得她很幼稚、很愚昧,又很土氣。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辦好了?照相館接過頭了嗎?出租汽車訂好了沒有?花籃和花都要最新鮮的,你有沒有告訴花店幾點鐘送花來?”

鄭季波點了點頭,表示全都辦好了。他倒有一點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幹了。就像絮菲結婚那次一樣,一直到走進結婚禮堂,他都還在忙着。但,現在到底是第三個女兒結婚了,一切要準備的事都駕輕就熟,再也不會像第一個女兒結婚時那樣手忙腳亂了。鄭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點問題來問問,但卻沒有找出來,於是走到書架旁邊,把書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來,自言自語地說:“兩天沒有換水了,花都要謝了,我去換換水去!”

鄭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換的水,卻沒有說出口,目送着她那臃腫的身子,抱着花瓶蹣跚地走出去,不禁搖搖頭說:

“老了,不是嗎?結婚都三十幾年了!”

年輕時代的鄭太太並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條,臉龐也很秀麗,但是,鄭季波並不喜歡她。當他在北平讀書,被父親騙回來舉行婚禮時,他對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沒有見過她,舉行婚禮時他更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進了洞房之後,她低垂着頭坐在牀沿上,他很快地掠了她一眼,連眼睛、鼻子、眉毛都沒有看清楚,就自管自地衝到牀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書房裡,鋪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麼過的,只是,第二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出乎意料地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靜靜地捧着洗臉水和毛巾。他擡起頭來,首先接

觸的就是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脈脈地、溫馴地、歉然地望望他,他的心軟了,到底錯誤並不在她,不是嗎?於是他接受了這個被硬擲入他懷裡的妻子。但,由於她沒有受過教育,更由於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輕視她、討厭她,變着花樣地找她發脾氣。起先,他的母親站在兒媳婦的一邊,總幫她講話,漸漸地,母親卻偏向他這一邊來了,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房裡對她說:

“一個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歡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妻子,我們鄭家從沒有過像你這樣無用的媳婦!”

她忍耐了這一切,從沒有出過怨言。

“那時太年輕了,也太孩子氣了!”

鄭季波對自己搖了搖頭,香菸的火焰幾乎燒到了手指,他驚覺地滅掉了菸蒂,手錶上已經七點半,望了望大門,仍然毫無動靜。習慣性地,他用手抱住膝,沉思地望着窗外。月亮已升起來了,那棵鳳凰木反而清晰了許多,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地顫動着。

鄭太太抱着花瓶走了進來,有點吃力地想把它放回原處去,鄭季波站起身來,從她手裡接過花瓶,放回到書架上。這種少有的殷勤使鄭太太稍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發裡,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嗽,鄭太太看了看天色問:

“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燙頭髮之外還要做什麼?爲什麼在外面逗留得這麼晚?”鄭季波問。

“要把租好的禮服取回來,還要取裁縫店裡的衣服,另外恐怕她還要買些小東西!”

“爲什麼不早一點把這些雜事辦完呢?”

“本來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潔總是認爲那件水紅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連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麼注意小地方?”鄭季波有點不滿。

“這也難怪,女孩子把結婚的服裝總看得非常嚴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記得我結婚的時候……”鄭太太猛然住了口,鄭季波看了看她,努力地想記起她結婚那晚穿的是一身什麼樣的衣服,但卻完全記不起來了。

八點十分,絮潔總算回來了,新燙的頭髮柔軟而鬈曲地披在背上,懷裡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進門就嚷着:

“媽!你看我燙的頭髮怎麼樣?好看嗎?”

本來絮潔就是三個女兒中最美的一個,把頭髮一燙似乎顯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爲了什麼,鄭季波卻感到今晚的絮潔和平常拖着兩條小辮子時完全不一樣了,好像變得陌生了許多。鄭太太卻拉着女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讚不絕口,絮潔興奮地說:

“我還要把禮服試給你們看看,媽,我又買了兩副耳環,你看看哪一副好?”

“我看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試好了,菜都冷了!”鄭太太帶着無法抑制的興奮說。鄭季波想到飯廳桌上那滿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給絮潔一個意外的驚喜,不禁讚歎地、暗暗地點了點頭。

“喔,你們還沒有吃飯嗎?”絮潔詫異地望了望父母,“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你們快去吃吧,我到房裡試衣服去!”

絮潔撒嬌地對鄭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鄭太太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回過頭對鄭季波拋來一個可愛的笑靨,就匆匆忙忙地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自己的房裡跑去。鄭太太愣了一下,接着立即抱着一線希望喊:

“再吃一點吧,好嗎?”

“不吃了,我已經飽得很!”

鄭太太呆呆地望着女兒的背影,像生根一樣地站在那兒,屋裡在一剎那間變得非常地沉寂。鄭季波碰了碰鄭太太,用溫柔得出奇的語調說:

“走吧,玉環,我們吃飯去!”

鄭太太驚覺地望了望鄭季波,嘴邊掠過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搖着頭說:

“可愛的孩子,她是太快樂了呢!”

鄭季波沒有說話,走進了飯廳,在桌前坐了下來,鄭太太歉然地望着他問:

“菜都冷了,要熱一熱再吃嗎?”

“算了!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桌上堆滿了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那盤紅燒鯉魚被觸目地放在最中間,直挺挺地躺在那兒,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好像在冷冷地嘲弄着什麼。鄭季波想起他和鄭太太婚後不久,她第一次下廚房做菜,顯然她已經知道他最愛吃魚,所以也燒了一個紅燒鯉魚。那次的魚確實非常好吃,他還記得每當他把筷子伸進那盤魚的時候,鄭太太總是以她那對溫柔的大眼睛熱切地望着他,彷彿渴望着他的讚美,但他自始至終沒有誇過她一句,他不瞭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嗇?

他應該已經很餓了,可是,對着這滿桌子豐盛的菜餚,他卻有點提不起食慾來。但,雖然提不起食慾,他仍然努力地做出一副饕餮的樣子來:大口大口地扒着飯,拼命地吃着菜,好像恨不得把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嚥下去似的。一擡頭,他發現鄭太太正在看着他,猛然,他衝口而出地說:

“這魚好吃極了!”

“是嗎?”鄭太太注視着他,一抹興奮的紅潮竟染紅了她的雙頰,鄭季波詫異地發現這一句讚美竟能帶給她如此大的快樂。這纔想起來,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給她的唯一的一句讚美。離開了餐桌,他默默地想:

“這句話早該在三十二年前就說了,爲什麼那時候不說呢?”

回到客廳裡,鄭季波緩緩地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這應該是一個美好而靜謐的晚上,夜晚總帶着幾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這該是屬於年輕的情侶們的,躲在樹葉的陰影下喁喁傾談,望着星星編織着夢幻……可是,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係了,他已經老了,在他這一生中,從沒有戀愛過,年輕時代的光陰完全虛擲了。

“爸爸!”

鄭季波轉過身來,呆住了。絮潔垂着手站在客廳門口:穿着一件白緞子拖地的禮服,大大的裙子襯托出她那細小的腰肢,低低的領口露出她豐滿圓潤的脖子,頭上扣着一圈花環,底下披着一塊霧一樣的輕紗,黑而亮的頭髮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環和項鍊在她耳際和脖子上閃爍。但,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臉上那一層煥發的光輝,一種無比聖潔而熱情的火焰燃燒在她微微溼潤的眼睛裡,嘴角帶着個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鄭季波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兒。

“我美嗎?爸?”

“是的,美極了!”鄭季波由衷地回答,想到明天

她將離開這個家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不禁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澀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經長成了,你能夠不讓她飛嗎?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鄭季波望着女兒說:

“我去開門,你不要動,當心把衣服弄髒了,大概又是送禮的,或者是郵差送匯票來!”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說過那邊房子完全佈置好之後還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潔說。

“可是,”鄭季波站住了,“絮潔,我以爲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裡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的,你知道,這是……”他本來想說“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但覺得“最後”兩個字有點不吉利,就又咽了下去。

“喔,真對不起,爸,我們還有許多零碎事情要辦呢!”絮潔有點歉然地望着鄭季波。

這個“我們”當然是指她和立康,鄭季波忽然覺得自己在和這未來的女婿吃起醋來,不禁自嘲地搖搖頭。開了門,果然是立康,鄭季波望着這一對年輕愛人間的凝眸微笑,脈脈含情的樣子,目送着他們雙雙走出大門,猛然感到說不出的疲乏和虛弱,他身不由己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三十年來,這一付擔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鄭太太關上了大門,走回客廳裡。客廳好像比平常空曠了許多,鄭季波無聊地又點燃一支菸,狠狠地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個弧形,想吐出一個菸圈。但是,菸圈並沒有成形,只吐出了一團擴散的煙霧。鄭太太找出了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開始坐在他對面一針一線地繡了起來,空氣中有點不自然的沉寂,鄭太太不安地咳了一聲,笑笑說:

“他們不是蠻恩愛嗎?絮潔一定過得很快樂的!”

鄭季波的視線轉向了鄭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給絮潔繡枕頭了。她老了!時間在她的鬢邊眼角已刻下了許許多多殘酷的痕跡,那對昔日明亮而可愛的眼睛現在也變得呆滯了,嘴角旁邊也總是習慣性地帶着那抹善良的、被動的微笑。“可憐的女人,她這一輩子到底得到了些什麼?”鄭季波想。於是,他又模糊地記起,當鄭太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絮菲的時候,曾經臉色蒼白地望着他,含着淚,祈諒地說:

“我很抱歉,季波!”

她覺得抱歉,只爲了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呢?鄭季波又何嘗希望有兒子,他對於兒子或女兒根本沒有絲毫的偏見,只是,因爲對她有着過多的不滿,因爲恨她永遠是他的包袱和絆腳石,所以,沒有生兒子也成爲他責怪她的理由了。“那時是多麼地不懂事啊!”他想。

“記得我們剛來臺灣的時候,覺得這幢房子太小了,現在,房子卻又太大了!”

鄭太太環顧着房子說,嘴邊依然帶着那抹溫馴的微笑。鄭季波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個女兒,三個饒舌的小婦人,常常吵得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現在,一個個地走了、飛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沒有吃的菜,和許多零零碎碎的回憶。

“我應該給你生一個兒子的,季波!”

鄭太太注視着鄭季波,眼光裡含着無限的歉意。忽然,鄭季波感到有許多話想對鄭太太說,這些話有的早該在三十年前就說了的。他望着鄭太太那花白的頭髮,那額上累累的皺紋,那凝視着他的、一度非常美麗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紊亂了,太多片段的記憶,太多複雜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暈眩。滅掉了菸蒂,他不由自主地坐到鄭太太的身邊,衝動地、喃喃地說:

“玉環,我從沒有想要過兒子,女兒比兒子好,尤其因爲……”他感到說話有點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停了半天,才又囁嚅地接下去,“因爲女兒是我們的,我和你的……”他感到辭不能達意,不知道爲了什麼,他覺得有點緊張、有點慌亂,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但是,顯然鄭太太已經瞭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有一點兒溼潤,裡面閃耀着一種奇異的光輝。這表情他剛剛也曾看過,那是絮潔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幸福的憧憬與渴望。鄭太太低低地、猶疑地問:

“那麼,你並不因爲我生了三個女兒而生我的氣嗎?”

“生你的氣嗎?玉環,爲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地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着鄭太太,當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淒涼的感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臟,酸酸的、甜甜的。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着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地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爲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瞄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着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地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着把腳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本來我想在婚前唸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地凝視着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瞭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睛,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髮,這一切是多麼地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地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並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訥訥地、不清楚地、吃力地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地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地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裡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脣微微地張着,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彿已經很深了,風從開着的窗子裡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着,牆上的日曆捲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着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着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地點着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