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

斯人獨憔悴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那時,我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子,他是個靦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羣朋友裡,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靜,總是靜靜地睜着一對恍恍惚惚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談話的人羣,或是凝視着天際的一朵遊移的白雲。那次還是我初次參加大哥的朋友們的聚會,拘束得如同見不得陽光的冬蟄的昆蟲。大哥和他的朋友們那種豪邁的作風,爽朗的談笑,以及不羈的追逐取鬧,對於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裡,我稱他們這一羣作“野人團”,而他,卻像野人團中唯一的一個文明人。

那天,我們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護我。只有他,靜靜地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對他就生出一種特別的好感來,而且,他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動,他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也使我喜愛。當我們兩人落在一羣人的後面,緩緩地向空軍公墓走去時,他問我:

“小妹,你將來要做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我還屬於懵懂無知的年紀,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劃未來。因爲他問話時的那種誠摯,使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過一份平平穩穩寧靜無憂的歲月。”他望望天,好像那份歲月正藏在雲天深處。“世俗繁華,如過眼雲煙,何足羨慕追求?人,如能擺脫庸庸碌碌雜雜沓沓的世事糾纏,就是大解脫了。”

我茫然地注視着他,他的話,對我來說,是太深了些,但他說話的那種深沉的態度讓我感動。他對我笑笑,彷彿是笑他自己。然後,他不再談這個。我們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們,大哥笑着拍拍我的頭說:

“哈,小妹,‘詩人’和你談了些什麼?”

“他有沒有跟你談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個綽號叫“瘦子”的人嘲弄地問。

“他告訴了你雲和天的美嗎?花和草的香嗎?”再一個說。

於是,他們爆發了一陣鬨笑。聽到他們如此嘲弄他,我暗暗地爲他不平,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雖然他有點與衆不同。我不高興大家這種態度,於是,我走近他,他看我,笑笑,似乎對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臉上那種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們。他的滿不在乎和遺世獨立的勁兒,使我爲之心折。

那時,我纔剛滿十五歲。

然後,有一段時間,他這個文明人雜在野人團裡面,經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出遊。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暫,沒兩年,野人團就隨着大哥的大學畢業,隨着他們要受預備軍官訓練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軍訓後,野人團中的一些人雖然又恢復到我家走動,他卻始終沒有再露面過。有時,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隱居在什麼深山幽谷之中,度那與世無爭的寧靜歲月。不過,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齡,還確曾爲他耗費過不少精神,徒勞地浪費了不少的懷念。最後,在我逐漸的成長和時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終於埋葬了對他的這段不成形的、朦朧的、幼稚的感情。

此後,一年一年地過去,他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終至消失。到底十五六歲還是個幼小的年齡,而接踵而來的生活中又充滿了太多絢麗的色彩,我度過了一段光輝燦爛的少女時期,然後,和野人團中一個雖平凡,卻穩重的青年結了婚,人人都滿意這個婚姻,包括我自己。

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爲人妻,且將爲人母了。

當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絡聯絡感情。有個規模不小的聚餐,聚餐之後是舞會。我因爲正害喜,對於室內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感到不耐。再外子與幾個舊日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高談闊論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年紀輕輕的就唏噓着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並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地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着月色,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着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着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我不知不覺地在池邊坐下,凝視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盪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

“小妹,你好?”

我迅速地擡起頭來,面前站着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着拉鍊,裡面是件骯髒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張被鬍鬚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着異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着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着,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

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地在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菸嗎?”

我搖搖頭,他自顧自地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着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

“我已經結了婚……”我說。

“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恢復了平靜,望着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裡?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地燃着異樣的光,但我直覺地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着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地。“可是,我又失去了。”

“怎麼回事?”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裡很快地擴散了。他注視菸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地問:

“要聽故事嗎?”

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着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着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

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着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着頭,注視着寒空裡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小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地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裡去教小學?”

“不。”我說。

“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裡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爲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捱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地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着一口小皮箱,走人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裡,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爲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日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爲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裡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羣破破爛爛,毫無天分的孩子之中,看着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地,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爲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託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爲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裡。”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着點疑問味道的眼睛,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慾望。鼻子挺直而有棱角,嘴脣厚實富於性感,我不知道爲什麼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大概因爲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太單調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菸。黑暗裡,菸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裡,灑掃,整理,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後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我起牀時,我會發現室內早已纖塵不染,而桌上陳列着碗筷和我的早餐。爲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房裡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隻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競驚異地以爲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裡,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爲我灑掃煮飯。我起牀後,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地走了回來,鋪牀疊被,然後就吃着我吃剩的飯菜,很快地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美。沒幾天,我就發現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

“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睛來,天才微微有點矇矇亮,我翻身想再睡,卻聽到鑰匙輕輕地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爲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地窺視着她進房後的工作情形。她走進室內,頭髮上滴着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溼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地動人,她看了看牀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髮上的雨水。然後,她輕快地在室內移動,整理着一切,身子轉動的線條優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地凝視着她,於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着我,試着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我說。”

“‘下雨了。’她說。”

“‘到房裡來煮飯吧!’”

“她把炊具搬進房裡,鼓着腮幫子吹那已溼了的木柴,火光映着她的雙頰,帶着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

“哦,天呀!十二個!在山地裡,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

“‘你是第幾個?’”

“‘最大的。’她回頭看着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是平地人,爲什麼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於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後,我勉強地說:

“‘因爲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着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於是,第二天,我竟荒謬地把她帶到山裡。在山中的谷地裡,到處都開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地,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麼地美,草是多麼地美,岩石又是多麼地美……我又熱切地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羣,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地追逐着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着社會的百態,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地傾聽着,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地注視着我。那神情就彷彿我是個發着熱病的孩子。終於,我停了下來,因爲我發現我想令她瞭解我的意境,這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樣地單純,一樣地只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灌輸進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複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跳蹦着在山谷中收集着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爲我狂熱地愛着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常還帶着露珠,我知道她爲了採這

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着維娜赤着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

隨着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爲我做一些不屬於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她爲我補衣服,補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儘量地逗留在我的室內。晚上,我們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她在燈下爲我補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上擡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髮的頭,映着燈光的明豔的雙頰,微微起伏着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地凝想起來。於是,她會擡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訥訥地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

“‘看什麼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地,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後,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裡,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地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嘆。”

“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片。而我本人也不長於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爲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增的原因。”

“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着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而發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所意料的。”

一天晚上,我厭倦了作業本,當我擡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睛,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

“‘你的父親暱?’”

“‘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

“‘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

“‘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着我,彷彿在思索,終於,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採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於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於高樓大廈。”

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曆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着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來到,赤着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卷着高高的裙子,裸着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裡給我洗衣服,一面洗着,一面還高興地唱着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地看着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擡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我,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裡煥發着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然是存在着。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

“‘噢,’她微笑着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

“‘試試看。’”

她微笑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她用眼尾悄悄地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着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着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着盈盈的醉意。我望着她,呆住了。”

“‘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着女性的魅力,我有衝上前去握住它的衝動。可是,我剋制了自己,隱隱地,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分了,過分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製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裡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裡,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着,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髮出細碎的輕響,彷彿有人在喁喁地訴說着什麼。他滅掉了手裡的菸蒂,用手抱住膝,微微地仰起頭,凝視着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臺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裡,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東西,他一直不能瞭解爲什麼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曆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在臺北,她振振有辭地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於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裡去和野人爲伍,簡直是荒唐。留在臺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裡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裡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瞭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人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着我進入繁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而那忙忙碌碌陶醉於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於是,當夜深人靜,我拖着滿身的疲乏躺在牀上時,我會那麼深切地懷念着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羣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爲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爲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僕僕風塵地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着的。帶着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間,我呆住了。”

“室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地擺在書架上,牀上鋪着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几上,放着一盆清水,繩子上搭着我的毛巾,這一切,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地迎風點頭,彷彿是才從枝椏上採下來的。我跨進室內,把箱子放在地下,環室注視,下意識地以爲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麼隱密的角落,可是,她並不在室內。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進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遊子,驟然回到了家裡一般,我有種類似解脫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睛,我靜靜地站着,靜靜地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聲驚喊由門邊傳來。”

“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她手中捧着一束枯枝,顯然準備引火。她的長髮零亂而自然地飄垂着,穿着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裡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裸露着腿,赤着腳。她那無邪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着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着,她的手一張,枯枝從她懷裡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地對我嚷着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着,這使我眼眶溼潤而情緒激盪了。”

她喊了好一陣之後,才猛地縮了口。她退後一步,注視我,突然地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訥訥地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爲,你——不回來了。’”

我內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地微笑,我鼓勵地拍拍她的手,問:

“‘你來這裡做什麼?’”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裡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爲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爲你不來了。’”

“我笑着,指指枯枝說:‘做什麼?’”

“‘燒開水呀!’說着,她又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地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後,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很大,火很快地燃着了,在噼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裡,她渾身散發着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地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地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又輕快地攏着火,撥着枯枝,然後,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着她赤着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神了。”

“開學了,一切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地走進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着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癡癡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妙地忘記我的工作,而對着她黑髮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裡,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年第一次的颱風。”

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菸。在煙霧裡,他安靜地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

“那次颱風,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風力逐漸加強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童們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裡,維娜正忙着給我那不太堅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心風大了回不去!’”

她看看我,不在意地笑笑,然後說:

“‘沒有風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止沒有風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怎麼那樣禁得起風霜。”

“窗子釘好了,她把爐子搬進了房裡,關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着歌。雨來了,狂風穿過了山谷,呼嘯着,搖撼着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嘈雜地擊打着門窗。我側耳傾聽,山谷中萬馬奔騰,風吼之聲如雷鳴般響着。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地擺着碗筷,輕快地唱着她那支美麗的小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從小縫中直撲進來,煤油燈立即滅了。狂風向室內怒卷而來,門似乎關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掙扎,才把門扣上。維娜摸索着燃起煤油燈,我才發現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着血,她趕過來,一看到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脣清涼柔軟,一經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她擡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睛裡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脣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着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於被窗縫中的風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後,她柔軟的身子緊貼着我,小小的,結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雨是更加大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颱風早已過去,窗子大開着,室內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着早餐。我起了牀,她從門外進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後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樣子,那件發生的事似乎毫無關係,我不大明瞭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

“維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地做着她自己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我聽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麼呢?我幾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尋求的境界,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可是,接着,暑假來臨了。”

當我下山的前夕,維娜給我燒了一隻雞送行,還偷來了一瓶她家裡自制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們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對我說了幾句情話,她說:

“‘你走了,我每天到這裡來等你,你不會不回來吧?’”

“‘你放心!’我說,撫摸她的頭髮、面頰。於是,她縱身投入我的懷裡,她的胳膊如兩條有力的藤蔓,她渾身都燃着火,炙熱而激烈……”

“我下山後,剛好趕上我三姐的婚禮,她嫁了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由於三姐的結婚,我成了親友們矚目和關心的對象,父親鼓勵我早日成家,妹妹們竟然爲我大做起媒,整整一個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裡,我被動地認識了好幾個女孩子,還幾乎被其中一個所捕捉。但我實在不想談婚姻,我怕負擔家庭,也怕生兒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難似的回到了山上。”

重回到山上,維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兩個月不見,她看來蒼白憔悴。猛一見到我,她對我撲來,把她的頭埋在我懷裡,她在我懷中揉擦、喊叫、反覆地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等她平靜下去,然後托起她的頭來,她竟淚眼婆娑。她凝視我,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然

後,她跳開去,爲我起火煮飯,她工作着,唱着歌,像個突然從冬眠中醒過來的昆蟲,一睜眼發現有那麼好的陽光,必須活動歡唱一番,以表示其內心的興奮。”

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長出其不意地來看我,維娜恰好不在屋裡,林校長坐定後,竟對我提出一個大大出我意外的問題:

“‘聽說,你有意思要娶維娜,是嗎?’”

我大吃了一驚,老實說,我從沒有轉過要娶維娜的念頭。我抗議地說:

“‘誰說的?’”

“‘維娜。’”

“‘維娜?’我皺起了眉,‘她說了些什麼?’”

“‘她堅信你會娶她。’林校長說,深沉地望着我,接着,他嘆口氣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後發生的事?維娜有了孕,她的父親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產,她父親討厭平地人,認爲你佔了維娜的便宜。維娜卻堅信你會回來,會娶她。’他看着我,搖了搖頭說,‘老實說,如果我是你,我這次就不回到山上來了!’”

“我懼然而驚,當然,我不可能娶維娜,無論如何,維娜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爲妻子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父母會怎樣說?我的姐妹又會怎樣說?而且,我也從沒有想到要娶她,娶一個山地女孩子!這未免太荒謬了!”

“‘林校長,’我勉強地說,‘關於這件事,我想我願意給她家裡一點錢,至於婚姻,不瞞您說,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瞭解,’林校長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娶她的,問題是,這山上的人並不像平地上那樣講理,他們多少還遺留了祖先傳下來的野生,我怕這件事不是錢所能解決的……’”

“‘您的意思是?’我不安地問。”

“‘我怕他們會對你用武力。’”

“‘什麼?’我又吃了一驚,‘武力?難道他們要強迫我娶維娜?’”

林校長苦笑笑,搖搖頭說:

“‘他們不會強迫你娶維娜,事實上,你要娶維娜都不簡單,他們還未見得肯把維娜嫁給你,他們的地域觀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維娜,我願意儘量幫你調停,爲你做一次媒。’”

“‘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問。”

“‘那麼,’林校長嚴肅地說,‘下山吧!偷偷地下山去,以後也不要再到山上來。’”

“我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而認真地考慮起來。就在這時,維娜進來了,看到林校長,她有些錯愕。接着,就莫名其妙地羞紅了臉,顯然她以爲校長是爲了談婚事而來。林校長也沒有再坐下去,只對我含意很深地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辭了。”

“林校長走了之後,維娜在室內不住地東摸摸西摸摸,她很明顯是想知道林校長的來意,卻又不敢直問。我冷靜地注視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對她那棕褐色的皮膚,赤裸的腳,披散的長髮,都曾認爲是原始的美的象徵,可是,在林校長提起婚姻問題之後,我再來衡量她,這往日的優點卻一變而爲缺點。我看到她的無知、愚魯、土氣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幾個幾乎引動了我的女孩子比較,其中的差異竟不可以道里計,和這樣一個無知的土女結婚?我打了個寒顫,這簡直是不容考慮的!”

維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縮,終於,她擡起頭來望着我,紅暈在她面頰上擴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轉,無論如何,她依然姣美動人。她走近了我,大膽地仰視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玩弄我襯衣上的鈕釦。然後,她怯怯地,像述夢似的說:

“‘我們可以到你喜歡的那個山谷中,造一間房子,我曾經造過,可以造得比這一問更好。你說過,你喜歡那些小花,那些小草,還有那山,那石頭,我們把房子造在那裡,我幫你煮飯,洗衣,讓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歡我家裡的人,我就不和他們來往,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小孩,你教他們念漢字,念你書架上那些厚厚的書……’”

“聽起來似乎不錯,這些話竟吐自一個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嗎?我有些眩惑了,望着前面這張醺然如醉的臉,我被她所勾出的畫面所吸引,這種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嗎?可惜,我只是個理想家,而不是個實行家,我依然無法容納她爲妻的念頭。人,往往就這樣可笑。儘管我嘴中說得冠冕堂皇,卻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觀念之下,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怎能娶個無知的村姑?就這樣,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給潑灑掉!”

“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話,許多超過她的智慧的話,許多空中樓閣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個傻瓜般佇立着,腦子裡紛忙想着的,只是怎樣向她開口解釋,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釋我要離開她的原因。她說得越熱烈,我就越難開口,然後,一件突然的事變發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懷裡述說的時候,房門忽然砰然而開,維娜跳了起來,同時三四個大漢從門外一擁而入。領頭的一個有張長長的臉,上面畫着斑駁的花紋,一進門就用山地話大聲地吆喝咒罵。他們都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任何武器,我看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辦,但我仍然企圖能和平解決。可是,還沒有等我開口,維娜就驚呼了一聲,對着那花臉的男人撲過去,她抱住他的腳,急切地訴說着,嚷着。這顯然更激發了那男人的火氣,他甩開她,對我衝了過來,另外幾個人也分幾面對我夾攻,急迫中,我聽到維娜哀號地狂叫了一聲:

“‘先生,跑呀!快跑呀。’”

“我沒有跑,並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沒有機會讓我跑,我的下顎捱了一拳,接着,更多的拳頭對我身上各處如雨點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頭頂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頰,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聽得到維娜發瘋般的狂呼哀號,然後,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地上,維娜蹲在我的身邊,細心地用水在洗滌我的傷口,我想坐起來,可是,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痛,維娜按住我,把我的枕頭墊在我的頭下。她看起來居然十分平靜,雖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臉上也有着青腫的痕跡,可是,她對我微笑,輕輕地撫摸我臉上的傷痕,好像一個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我沙啞地問:

“‘那個畫了臉的人是誰?’”

“‘我的父親。’她低柔地說,接着,她揉着我的手臂,我相信那隻手臂一定脫臼了。她在我的關節處按了按,放心地拍拍我,說,‘他們只輕輕地打打你,林校長一定去說過了,現在,他們不會再打你了,我們好了,沒有人會管我們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

維娜的臉紅了,她那帶着青紫和污泥的臉使她像個小丑,她輕輕地說:

“‘爸爸對我說,如果我喜歡你,就跟了你吧!他這樣說,就是答應了。’”

我悚然而驚,和這種野蠻人聯婚!簡直荒謬,太荒謬了,這種只會用拳頭的野人的女兒,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試着坐起來,尖銳的痛楚和強烈的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維娜胸前的衣服,冷笑着說:

“‘告訴你,維娜,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是個文明人,你是個野人,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結合,你應該嫁一個你的同類,不是我!’”

她睜大了那對無邪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我,顯然她無法明瞭我話中的意思。我對她重說了一次,她仍然怔怔地望着我。然後,她撫摸我,哄孩子似的說: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泄了氣,在她純真的眼光下,我感到無法再說拒絕她的話。此後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內養傷,她,維娜,像個忠實的小妻子,寸步不移地侍候在我牀前,任何時候,我睜開眼睛,都可以接觸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視。無時無刻,都可聽到愉快的,磁性的歌聲,唱着那支浣衣時唱過的山地小歌。”

“這一星期內,我也認真地思考過和她結合的事,但終於斷定是不可能,我不會永遠生活在山上,我還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着她歡快地在室內操作,聽着她單純悅耳的歌聲,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當我身體康復後,我去找一次林校長,我把現實的問題分析給林校長聽,林校長以瞭解的神態望着我。於是,我留了一筆錢在林校長那兒,請他在我離去之後轉交給維娜。”

“第二天早上,當維娜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收拾了我的東西,悄悄地走了。我沒有留下紙條和任何說明,因爲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繞道河邊,對她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陽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從她的腿中流過去,烏黑的髮絲在微風裡飄拂,她彎着腰,把衣服在水中漾着,又提起來——那是我的一件襯衫,她站直身子,嘴裡唱着歌……”

他的敘述停頓了,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遮了起來,那對亮晶晶的眼睛在煙霧裡閃熠。大禮堂里正播放着一張圓舞曲,音樂如水般在黑夜中輕瀉。他拋掉了手裡的煙,站起身來,俯身注視着噴水池中的水,那些紛墜的小水珠把水面漾開了一個個小漣漪,幾點寒星在水波中反射。

“故事可以結束了,他的聲音幽冷深遠,彷彿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我下了山,找到一個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羣,重去做一個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納入正軌,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過去。可是,這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

他站直身子,眼睛凝視着遠方的一點。

“數年後,我沒有在繁華中找到我所尋求的真實,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無依,像個遊魂般飄泊而無定所。我終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維,我開始懷念起山間的歲月,懷念我那小小的,純真的女孩,而這種懷念,竟一日比一日強烈。到最後,幾乎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幻覺自己正和維娜生活在蒲公英花叢中的小屋裡,孩子們在谷中爬着玩,維娜握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赤着腳,唱着那支簡單而悅耳的山地歌曲,對着我嫣然微笑。這種幻覺擾得我無法工作,無法成眠,於是,一個冬日的黃昏,我又回到了山上。”

他再燃起一支菸,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沒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長,林校長驚愕地望着我,然後,他告訴了我那故事的結局。維娜在我走後,固執地死守着那間小屋,無論誰的勸告都不肯出來,她堅信我會回去,一年後,她絕瞭望,於是,她開始絕食,她的絕食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他們曾經設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搖頭,臨終時指着山谷的方向,因而,他們把她葬在那開滿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裡。”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過最後一番巡視,自從維娜死後,這房子就沒人再住過。灰塵滿布和蛛網密結的房間裡,有我的幾本書,整齊地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帶走的襯衫,靜靜地躺在牀邊,我又到了她的墳前去憑弔,墳上已遍佈青草,無數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裡,迎着風前後擺動。”

他說完了。站在那兒,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被他這故事的氣氛所緊壓着,覺得無法透氣。我們沉默地待在夜色裡,誰也不說話。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樣?小妹,你聽了一個故事,慘嗎?美嗎?維娜是個多美的靈魂,是嗎?希望這個故事不會影響你快樂的心情。你看,有誰從大禮堂裡出來了?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你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們好像正在尋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擾你們了,請原諒我先走一步。再見,小妹。”

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邊走了過來,我站起身,想叫他別忙着先走,可是,他已經大踏步地走遠了。他向着龍柏夾道的小徑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只一會兒,那孤獨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徑的盡頭了。

外子和朋友們走了過來,外子說:

“哈,你在和誰說話?害我們找了你半天!”

真難得,他竟發現了我的失蹤。

他的一個朋友說:

“怎麼,剛纔在這兒的好像是詩人嘛!”

“詩人?”另一個說,“他是個可憐人,心理不正常,聽說他家裡預備把他送瘋人院。”

瘋人院?我渾身一震,外子說:

“他和你談些什麼呀?想想看,你竟和一個瘋人待在一起,多可怕!”

“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我輕輕地說,“一個很動人的故事。”

“什麼故事?”

“關於一個山地女孩子,他和一個山地女孩子的戀情,以及那個女孩子的死。”

“死?”外子的朋友驚詫地說,“誰死了?”

“那個女孩子。”我說。

“哦,”那朋友哦了一聲,接着就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這靜夜中顯得異樣地可憎,我有些生氣了。他終於止住笑說,“那女孩子並沒有死。”

“沒有死?”輪到我來驚異了。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那朋友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娶了那女孩子?”

“他說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經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聲,帶着種瞭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實並不是這樣。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還在他的屋裡等他,於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錯,他把這女孩子帶到山下來了,結果,這女孩子學會了打扮,學會了穿旗袍,學會了穿高跟鞋,也學會了看電影,坐汽車,抽菸,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後呢?”我問。

“他失去了這個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處找尋她,最後,終於找到了。”

“在哪兒?”外子問。

“寶鬥裡。”那朋友又縱聲大笑了起來,拍着外子的肩膀說,“要去找她嗎?十五塊錢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說這個話,太粗了,該打,該打!”

“找到之後怎麼樣呢?”外子問。

“怎麼樣?”那朋友聳聳肩,“詩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氓把他給窮揍了一頓,叫他以後不許來找她,所以,”他又聳聳肩,“詩人就完了,瘋了,這是他找尋真善美的結果。哈哈哈!”

我跑開去,一陣反胃,想吐。外子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打了個哈欠說:

“怎麼?又害喜了?醫生說懷孕三個月之後就不會嘔吐了。”

我沒說什麼,夜已經深了,我們和外子的朋友告了別,緩步走出校園。外子挽着我,哈欠連聲,但卻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一面說:

“晤,一個很好的晚上,不是嗎?和老朋友聚聚,談談,真不錯。老周告訴我,××公司的股票要漲,趁現在下跌的時候,應該撈一筆,明天要去看看行情……”

我坐在車裡,外子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車子駛進了熱鬧的街道,霓虹燈滿街耀眼地閃爍着,三輪車在汽車羣中爭路,一片喇叭和車鈴聲。面對着一明一滅的霓虹燈廣告,想着剛剛“詩人”寂寞而孤獨的影子,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喃喃地念。

“你在說什麼?”外子問我。

“哦,沒什麼,”我說,“我累了。”

我向他靠近,悄悄地拭了拭眼角。人,糊塗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麼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車子在夜霧和霓虹燈交織的街頭上向前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