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着花無顏時,他正獨自一人坐在花架下飲着壺清酒,對我的出現幾乎是視而不見。
我徑自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爲自己斟上一杯酒,哧溜哧溜喝着,陪他一同發悶。
“你這一生中可有過極不願做之事?”花無顏回首定定看住我。
“尚無極不願做之事,只有極願完成之事。”我的意思,想來他大約明白。
“你倒是一刻不忘。”脣角勾起抹笑,卻是有些自嘲。
“害人性命,斷不敢忘卻。”一杯烈酒下肚,口中空餘着苦澀。
“你的過去幹淨如一張白紙,我自作主張,替你添了些筆墨,”他優雅地爲我斟上一杯,“你往後便是當朝左相林正廉失散多年的嫡長女,林月塵。”
執着酒杯的手頓了一頓,我笑道:“花公子當真有通天之能。”
“身份,我給了你。勾引男人的事,你就自己來吧。”花無顏扔下瓷杯,轉身離去,涼涼丟下一句話:“今夜你隨我去林府,明日,你正式認祖歸宗。”
他的話略略有些刺耳,可也同樣心酸。他的傷,不曾藏着掖着,今日赤裸裸地讓我看見。那道傷痕與男女之愛無關,只是他與生俱來的命數,我看得到,但卻幫不了他。
夜深得宛若一塊望不到邊的黑絲絨。
沉寂的小巷中,我與花無顏換做短衣打扮,避開衆人耳目,一個縱身躍進守衛森嚴的林府。
如此躡手躡腳的形態,實是與即將扣在我頭上的林家嫡長女的大帽子相去甚遠。
身旁男子默默無言,只是帶着我一路奔行,來到一間亮着淡淡燭光的書房前。
推門進去,我原本琢磨是否要行人間跪禮,卻沒料到一身錦袍的林正廉大人竟滿面笑容迎上來,對着身側面色冷漠的男子抱拳一揖,道:“花公子。”
三人在書房中分賓主落座,林正廉言語間始終對花無顏恭敬有加,對我亦是禮貌客氣,一身官威隱在和藹的面容下。
林正廉大致向我敘述了情況,我略略記下。
實際我的身世頗爲簡單:三歲外出時,不慎走失,被世外高人收做徒弟,現下來了京城,終於認回本家。
相談一個多時辰,花無顏與林正廉巧妙地避開問題關鍵,對如何達成此事隻字不提。而我也懶於去探究,終歸是別家之事,我何苦庸人自擾。
“如此無顏便不再叨擾,明日請派人接月姑娘入府。”我正自神遊,卻瞧見花無顏起身對着林正廉一揖,趕忙也起了身,掛上一副笑顏。
“老夫自會安排妥當,請公子放心。”
花無顏頷首微笑,隨即轉身離去。我對着林正廉福了一福,跟上花無顏的腳步出了林府。
入夜後的街道頗顯清冷,花無顏與我一前一後走着。
“無顏。”停下腳步,我輕輕喚他。
“何事?”轉身的一瞬,我正對上他眸中未及隱藏的寂寥。
“你……何時離開?”話總是要問出口,離別也總會到來。我素來不是暗自傷神的人,索性將事情擺上檯面來理清楚。
“總要看你披上嫁衣,才能安心不是?”花無顏脣邊兀自飄起笑意,而我看在眼中卻是苦澀。
“既然如此,便爲我尋位裁縫來吧。”我踱到他身邊,慢慢向前走去。
花無顏忽做訝異狀,“我怎的不知他向清風酒樓下聘了?”
“那不過是早晚之事。”
“若是他不願娶,你當如何?”一雙笑眯眯的黑眸瞧過來,我輕哼一聲,心中暗暗嘀咕這廝實在小瞧於我。
打個哈欠,我一拍花無顏的肩說:“同我比比腳力,看誰先到家。”
話音甫落,我身旁男子便一躍而起。
我伸個懶腰,舒心地笑着,擡腳追上去,卻是始終落下他半步。不是不能贏他,而是不願再見他落寞的樣子,這樣落在後面,瞧着的恰好是背影。
林正廉倒是個話不虛言之人,我第二日醒來,就見了到林府派來的胡管家。一行八人侯在清風酒樓外,排場雖不算大,但也沒沒了我這林大小姐的名頭。
安排好黃太子照看楮墨與牛奶,我便邁着尚算款款的小碎步,在衆目睽睽之下上了那頂彰顯我身份的轎子。
酒樓向來是八卦聚集之處,現下酒樓當家竟是左相失散所年的嫡親女兒,如此有趣的聊資相信衆人不會放過。待到此事街知巷聞,衛昭華定然會聽到風聲。
我坐在上下顛簸的軟轎中,心間略略滿意。
林府中的情況與我料想並無二致,林正廉與夫人頗爲親熱地認下了我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而府中幾位少爺小姐則興趣缺缺,隨口敷衍幾句算是走個過場。有趣的是林正廉的三位偏房,一位極是熱情,一位極是冷淡,一位則冷嘲熱諷,輪番上陣,倒是叫我看了出好戲。
“塵兒,我已命人將落雪閣打掃乾淨,往後你就在家裡住下吧。”林夫人捉住我的手,溫聲道。
“娘,孩兒手頭上的生意還未轉讓出去,近日恐難搬回家中長住。”
“可是……”
“夫人,”林正廉適時打斷了林夫人口中的話,看着她說:“讓塵兒做她喜歡的事,我們莫要干擾她。”
“孩兒謝爹爹成全。”我笑着奉上杯香茶,將此事一錘定下。
“你就是慣着孩子們。”林夫人嗔道,全然是慈母之態,我看着頗是欣慰,沒想這深居府中的夫人,也能如此通達。
說起來,本上仙向來善於幫人補裡子,就比如現下,林正廉留我在府中用膳敘舊,我便相當配合地同他夫妻二人做出父慈子孝之狀,看得周圍衆人幾乎要抹一把老淚。
末了,林夫人仍緊握着我的手,將我一路送上轎子,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去府中。
回去了清風酒樓,我正打算尋來花無顏好生誇獎林家夫婦一番,卻不料甫一進門,便被一支金簪擊中頭部。
揉着鈍痛的額頭,我撿起地上的金簪,瞧來頗是眼熟,簪子上捲了一卷薄紙,似乎寫着些字。
“阿暖:
留下金簪一支與你,望能睹物思人,以解思家之苦。
今日林府你同阿孃配合頗是默契,我心中甚安。
阿孃”
心間恍如一道春雷劈下,本上仙的同輩長輩,果然一個個都不蓋的。下界走一遭,修改個把凡人的記憶,就如同飯後散步一般。此事若是傳到司命耳中,不知他會否捶胸頓足一番?
“回來了?”聲音自頭頂傳來,是花無顏。
“你也回來了?”揚起一絲淺笑地看向他,這個今日一早就不見了蹤影的人倒是回的蠻早。
“聽說今日林府認親頗爲順利,你預備何時搬去林府?”
“此事急不來,”我邁開步子向前走去,“總得等衛昭華那邊有了動靜,纔好搬回林府,否則便是空忙一場了。”
“一個女人家,總是想恁多。”
“女人若不爲自己謀着點前路,就只能仰人鼻息而活了。”
“你的藉口從來不少。”花無顏輕笑出聲,我側頭看看他,抿脣笑笑,不再同他爭辯。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生活每日只剩着周而復始的兩點一線,無趣極了。
起初,我只是挑着空閒時候命了黃太子爲衛昭華送去請帖,藉口樓內舞姬舞姿驚豔,邀他一同觀賞。
慢慢熟稔後,衛昭華前來清風樓的次數就逐漸頻繁起來。隨從也自開始的青衣人,換做陳簡。我記下太子查來陳簡的過往。揀着適當的時機同陳簡攀談,投其所好,倒也讓這精明的管家對我放下些許戒心。
衛昭華心知我的身份,卻從不挑明,兩人間的曖昧逐漸走向巔峰。
兩月後一個月朗星稀的夜裡,我同衛昭華並肩坐在清風樓後院中,品茶賞月。
“月塵有一事想問王爺,卻不知當不當問。”
“但說無妨。”
“自我回到京城來,家父便着手爲我挑選夫婿。上到正待選妃的幾位王爺皇子,下到三位尚未娶妻的尚書大人之子。這選來選去,爹爹終是覺得十二皇子頗爲稱心,就決意叫月塵去選了秀女一試。”淺呷口茶,我深嘆,“月塵這般講話,確是有所不妥,但我聽聞十二皇子平日裡並不一心上進,且流連花叢,夜夜笙歌,月塵心中……很是不願。”
“十二弟?”衛昭華雙眉忽的蹙在一起,輕哼一聲,“他配不上你。”
“可畢竟父命難爲,”復又嘆息,“月塵雖是自小在師父身邊長大,不拘於世俗之禮,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總是不能違的。”
聞言,衛昭華沉默良久,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滑過瓷杯細細的杯口,忽而凝眸望着我問道:“月塵,若是做瑞王妃,你可願意?”
脣邊勾起矜持的笑,我道:“但憑王爺做主。”
娶我,於衛昭華來說,可算是不賠穩賺的生意。其一,林正廉在朝中所佔的地位不可小覷,得他便是得了半壁江山;其二,本上仙自認不是愚笨之人,作爲報答,我就是輔佐他奪下那把龍椅又何妨。
十日後,衛昭華請旨賜婚,皇帝老兒一見是寵臣之女,自然無可反對,一道聖旨降下,準了。
清風酒樓至此也就到了關張之時,不過我心中尚且有些盤算,便將酒樓過在黃太子的名下,留他在樓中上下打點。
花無顏對於我隨意處理他家中房產之事,不聞不問,整日所忙就是陪我試試嫁衣,試試妝容。
楮墨與牛奶早早接去了林府,由林府安排妥當,一個請了師父每日教文習武,一個着了侍從每日追逐打鬧,小日子好不愜意。
須知皇家兒子娶兒媳是相當繁瑣之事,一方面由術士挑選良辰吉日,一方面禮儀規矩我必須一樣不落,全部要爛熟於心。
起初我倒配合地往宮裡杵了幾日,後來着實嫌麻煩,就召來魅箴替我紮了個草人變作我的模樣,替我在幾位女官手中輕聲慢語,碎步緩行。
我則貓在清風酒樓後院,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夜夜觀舞姬搖曳生姿,倒也過得充實。
許是皇室那位挑日子的人深知我心,於是便將大婚定在九月初二,一個該是秋高氣爽的日子,一個就在兩天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