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大一小上路後,楮墨倒是很聽話,跟在我後面,亦步亦趨,一滴眼淚都不敢再流。
臨近傍晚的時候,我有些發愁地看看楮墨依舊髒兮兮的衣裳和手臂,幽幽嘆息。
我託着腮看着楮墨,問道:“墨墨,怕不怕冷?”不怕本姑娘就把你丟進溪水裡洗乾淨,髒小子。
“怕。”楮墨很認真地回答我,貌似天真無邪。
我復而長嘆,站起身來,斜睨着楮墨,從袖中彈出鳳淵綾,將楮墨一卷,便帶着他開始在林間穿梭。
起初的時候,楮墨被嚇得哇哇亂叫,全身顫抖。待到後來時,也不知是麻木還是習慣,總之他安靜許多。
我拎着楮墨在林中奔行了足足一個時辰之久,纔來到林子邊緣。走至官道上,我想方設法攔下一輛馬車,央求車伕帶我和楮墨到附近的鎮子上。勢利眼的車伕起先頗爲不屑,之後看到我手中沉甸甸的銀子,這才樂呵呵地載了我和楮墨往鎮子上行去。
坐在馬車裡,我看着車頂樂不可支,楮墨問我爲什麼笑,我告訴他,因爲我是一個在山中住了半輩子的野人。
楮墨聽了我的話,顯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我卻懶得跟他這個正在換牙的孩子解釋,身子一歪,躺在晃動的馬車上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在夢中感覺到一隻小手猛晃我,嘴裡還叫囂:“姐姐起牀,姐姐起牀。”我懶懶地挑起眸子,看見楮墨在眼前放大的臉。
“什麼事?”對於我這個頗有點起牀氣的人來說,相信現在的態度已算是相當不錯。
楮墨眨巴眨巴眼睛,指指車簾,道:“車伕趕我們下車。”
我哦了一聲,想着大概是到鎮子上了,便扛起鳳尾琴,牽住髒小子,毫不猶豫地躍下車去。
入秋的夜,已有了寒意。冷風吹動我的發,我抹一把老臉,抓緊髒小子的手,生怕他被風捲去。
眼前是無盡的黑,朦朧中我發現面前是一座荒涼的鎮子,鎮中飄忽忽幾盞黃光,恍若墳墓中的鬼火般瘮人。
原本在身後的馬車早已軲轆轆地走遠,無奈之下,我只得從行囊中翻出夜明珠,丟給墨墨一個,自己手中握一個。
我向前走,楮墨緊緊地攥着我的衣角,拖得我幾乎邁不開腿,好容易走到鎮口,打起夜明珠向鎮前立着的大石看去,大石上刻着三個陰森森的大字:黑水鎮。
看此情形,倒頗爲駭人。但此時已無退路,我只得拉緊楮墨,昂首闊步往鎮中走去。
秋風蕭瑟,幹了的草混合着黃土被風捲起撲面而來,我以袖掩面,迅速瞅準一間半開着門的客棧,夾住楮墨,腳下晃動,閃身進去。
客棧裡,一個小二正沒精打采地坐在桌子邊發愣,看見我進來竟似望見一團空氣般,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小哥?”我放下楮墨走到小二跟前,擡手在他眼前晃晃,他卻依然故我,繼續神遊九天外。
我一看這招不靈,便站直了身子,氣沉丹田,衝着小二嗷地吼了一嗓子。
總算,小二有了動靜,他轉轉灰色的眸子,平靜地看着我說:“姑娘,我看到你了,你不用那麼大聲。”
我笑笑,好脾氣地看看他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看到我了。”
“我說姑娘,這裡是黑水鎮。”言罷,小二便用一種看弱智的眼神看着我。
聞言,我認真道:“我知道,鎮口的石頭上都寫着呢,我識字。”
“那你還進來,嫌命長了?”
我仔細地想了想,說:“我確實活的有點久,只不過墨墨還小,所以不完全是。”
小二切了一聲說:“反正結果都一樣。”
我見小二的態度不十分友善,便也不自討沒趣,指了指墨墨說:“幫他準備一套衣服,再準備洗澡水,我要一間朝陽的上房,銀兩我會給足你,你儘快去辦。”
小二聽了我的話,先是訝異地望了我一眼,隨即發出一聲輕蔑的笑,這才慢吞吞地上了樓去。
我牽着楮墨在桌邊坐下,從包袱中掏出幾個野果遞給他,正色道:“墨墨,從現在開始,不是我給的東西,絕對不能碰,記住了嗎?”
楮墨看看我,認真地點頭,大約是想記住我話裡的每一個字。
我拍拍他幾乎打結的黑髮,起了身走到客棧門口,細細打量着我目力範圍內的黑水鎮。
荒涼得詭異,這個鎮子確有非比尋常之處。自打我踏入這裡,腰旁懸的赤霄劍便躁動不安,似乎在提醒我這濃如墨色的夜幕下,隱藏着邪惡的未知。
我負手望月,月光被蒙上一層異樣的灰,只剩下一圈朦朧的光暈,鋪在黑水鎮殘破的街道上。
又等了片刻,小二才懶洋洋地站在樓梯上衝我招手,示意我和楮墨上樓。
小二立在樓梯轉角處,我牽着楮墨從他身旁擦過時,忽然一股異香縈繞在我的鼻息間,顯得極其不合時宜。我手中提着赤霄劍,似是不經意地碰了小二的衣角,他下意識地向後一縮,眼中有着不屬於他的恐懼。
我輕笑,若無其事地拉着楮墨上了樓,徑直進到房間,關起房門前,我探出頭對小二說:“小哥,我們這沒事了,你休息吧。”小哥如釋重負地答了聲“好”,隨即便神情漠然地走下樓去。
插上房門,我催促着楮墨洗澡更衣,自己則蹲在包袱前,將花栗鼠逍遙的驅魔爐掏了出來。須知本上仙現下無法動用神力,只得依靠這具身體本身所練就的武藝,以及諸多道具自保。
“姐姐,洗好了。”楮墨走到我身邊,習慣性拽拽我的衣角。
我側過頭,看着身邊這個白淨的小子,一時間竟有些認不出來。
“睡覺。”我擠出一個淡笑,擡手把楮墨拎起來放到了牀上,然後自己在外側躺下來。
躺下後,我爲楮墨掖好被角,交待他道:“墨墨,你只管睡覺,無論晚上發生什麼,都不要理會,記住了嗎?”
楮墨乖巧地嗯了一聲,說:“姐姐放心,我會整晚都閉着眼睛的。”
“乖。”我揉揉楮墨的黑髮,若有所思地合上眼,懷抱赤霄劍,這才安穩睡去。
寅時,我驀地從夢中驚醒,擡眼看看窗外,依舊黑沉沉一片,屋中同樣是不見五指。
從枕頭下拿出夜明珠,我輕巧地下了牀,俯身將逍遙的香爐拿到牀上,擺在楮墨身邊,這才提起赤霄劍,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去。
我將夜明珠掛在衣帶上,擡手推開走道盡頭的窗戶,翻身飄然躍下。
我抱劍立在黑水鎮的街道上,片刻後,忽覺小二身上那種異香大盛,懷中的赤霄劍更是震動不已。
我環顧四周,提劍貓腰躲在一塊殘垣斷壁後面,眯起眼睛努力向外望去。
風聲乍起,一個飄渺的黑影在街道上快速掠過,其間一股異香夾雜着血腥味溢滿鼻間。
我心下大驚,但礙於自身尚處於弱勢,不敢貿然追上去,只得待黑影走遠,才從斷牆後繞出來。我循着黑影來的方向一路尋去,發現沿路的房屋皆大門緊閉,靜謐得安詳,沒有絲毫異狀。
我在鎮子裡緩緩地踱着步,極力在腦中搜索那股異香的來源,卻是沒有任何頭緒。走至在一間破敗的茅草屋前,停下腳步,一陣低抑的哭聲絲絲鑽進耳中。
定定神,我淺笑,推開門走進去。屋中破舊不堪,不大的空間裡蔓延着濃濃的血腥氣,讓人幾欲作嘔。放眼看去,廳堂中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正跪坐在地上,懷裡抱着一具看不清面孔的屍體。屍體枯灰乾癟,看去竟像是被吸乾了精血而亡。
我幽幽嘆息,安靜地站在婦人不遠處。良久,婦人才擡起頭看我,她蠟黃的臉上佈滿淚痕,一雙失去了生命光彩的眸子,空洞得駭人。
“你是誰……”婦人的聲音如同夢語一般,虛無縹緲,輕的完全沒有存在感。
“我是月塵。”我皺皺眉,藉着婦人側身的空隙仔細打量屍體,死者的面部已經完全凹陷,眼眶處置剩下兩個黑漆漆的洞,確是被吸乾一身血液,不知是何妖物所爲。
婦人緊緊盯着我手中的赤霄劍,衰敗的灰眸中忽的閃過一絲光芒,但隨即又黯淡下去,面容顯得有些扭曲,她伸手拽住懷中的屍體,推到我面前,癡癡地道:“我家酒鬼,折磨了我二十年,如今他終於死了,可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你知道爲什麼嗎?”婦人半顛半狂地笑着,臉上淚水橫流。
我挑眉,看着已近瘋狂的夫人淡聲說:“因爲你命不久矣。”
婦人聞言大驚,猛地揚頭,怨毒的目光瞪住我,嘶吼道:“你是來殺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婦人大叫一把推開屍體,雙目赤紅地朝我猛地撲過來,我側身,手握赤霄劍橫在婦人身前,閃過她想要扼住我喉嚨的雙手,擡手在她後頸用力砍下去。
婦人被我猛擊,雙眼一翻,身子軟綿綿地倒下去。我彈出鳳淵綾將她托住,回頭瞥了一眼地上的乾屍,反手將門掩上,提住婦人離開這鬼氣森森的舊宅。
回到客棧,我抖開鳳淵綾,隨意將婦人丟在一樓的地板上,自己施施然走回房間,滅了香爐,倒頭補眠。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棧中的鼎沸人聲從夢中吵醒,門外“妖女”二字的叫喊聲不絕於耳。我起身披了外衣,淺笑着推推楮墨,叫他起了牀。楮墨聽着房外的動靜,轉轉黑白分明的大眼,有些怕。我捏捏他粉嫩的臉蛋,告訴他不必擔心,將幾個野果塞進楮墨手裡,囑咐他幾句後,便推門走了出去。
“不知諸位有何事,一大早便在此吵嚷。”我站在二樓樓梯處,俯視樓下一衆鎮民道。
聽到我的聲音,人羣齊齊地擡頭,望向我的目光中有疑惑,有怨恨,而更多的則是恐懼。
“是她,就是這個妖女施法把我迷暈,帶到客棧來的。”人羣中擠出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指着我叫嚷,赫然便是昨晚死了丈夫的瘋婦。
我倚在樓梯扶手上,攏了攏袖道:“打暈你,是爲了救你。你那宅子怨氣太盛,若是昨晚將你留下,怕是今日見到的便是你的屍首了。”
“你,你這妖女,你胡說!”婦人似是回憶起極恐怖的一幕,語氣明顯開始顫抖。
我笑望着她,淡淡道:“昨夜的景象你看在眼中,那鬼氣森然的福地,可不是你能消受的。”說罷,我便不再言語,只等她自己用記憶逼瘋自己。
眼見婦人的面容開始扭曲,身體不住顫抖,痛苦已極。我輕笑,對此視而不見。
“姑娘,你何必對李家婆娘苦苦相逼?”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在人羣中響起,我打眼去看,說話者正是一位瘦若枯柴卻精神矍鑠的白髮老者。
“這位老伯,不是我要嚇唬她,而是她這人忒不講理。”我緩了緩面色,和顏悅色對老伯道。
老伯聞言仔細打量了我,半晌,才沉聲道:“姑娘,我乃這一鎮之長,說話多少作數,若是此事有隱情,姑娘不妨直說。”
“昨夜,她的丈夫被人吸乾精血而亡,我路過遇見,便將她帶離那座宅子,並無惡意。”
鎮長老伯聞言瞭然一笑,“既然如此,老朽便想問問姑娘,姑娘身爲一介女流,來到黑水鎮後,卻爲何要在深夜外出?”
我擺擺手,道:“老伯此言差矣,首先,我並非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其次,我深夜外出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緣由罷了,並無作惡之意。”
鎮長老頭沉吟一下,正色說:“姑娘的片面之詞,還恕老朽不能全信。”
“那依老伯之意,該當如何?”
“請姑娘留在黑水鎮,待我查清事實後,姑娘方可離去。”
聞言我輕笑,揚眉對鎮長老伯道:“這黑水鎮發生命案已不是一起兩起,若是老伯能查得清,又何必在此懷疑月塵?”
老伯看我言之鑿鑿,不禁皺了眉頭,仰首看着我問:“姑娘乃是外鄉人,我黑水鎮之事姑娘如何能夠得知?”
我手指輕釦木質扶手,含笑道:“凡是鎮上之人皆身帶異香,無一例外。昨夜死者更是失盡一身精血而亡,可見他的死因與血有關。此兩點,不難聯繫在一起。若是我猜的不錯,鎮中之人乃是中了異族蠱毒,蠱蟲帶香,須得以人血供養。蠱成之時,則香氣大盛,而寄主也就到了死期。”
老頭聞言,忽的面色刷白,冷汗大滴落下,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說:“姑娘既然說了此話,我等便更放不得姑娘離開。”
我無所謂地笑笑,環顧了衆人,緩聲道:“我的去留向來隨意,由不得別人。”拂了拂寬袖,我說:“只是我最見不慣歪門邪術,是以此事我便要管上一管。”話雖如此,我心間卻是略略懷疑此乃魔界中人所爲,故而不願離去。
“姑娘此話何意?”老伯看看我,明知故問。
我瞥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而是對着衆人道:“蠱蟲之事,月塵定會給大夥一個交代。若是各位願意信我,便請就此回去。若是各位不信,堅持留在客棧守着月塵,那也無妨。”
說罷,我便提了裙襬走回房去,不顧身後窸窸窣窣的議論,和此起彼伏的質疑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