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手輕釦敞着的房門,看着房中愁眉不展的四人道:“不知各位深夜到訪又爲何事?”
鎮長聞言看看我,又看看身邊的甲乙丙,說:“這幾人是鎮上香氣最重之人,老朽特將他們送來此處,望姑娘加以保護。”
我笑笑,倚在門邊對鎮長道:“老伯,您對月塵倒是毫不客氣。先前要求我與官府的人爭取時間,現下又讓我充當保鏢,你怎地不問問月塵的想法。”
鎮長不作言辭,只是看着我,目光懇切,倒叫我不好再爲難下去。無奈之下,我一拂袖,對着鎮長說:“人可以留下,但我不保證他們一定萬無一失。”
說罷,我對着鎮長做了個請的動作,便自顧自走回楮墨和牛奶的身邊,噓寒問暖。
鎮長老伯輕嘆一口氣,起身走出房外將門帶上。留在屋中的三人惴惴不安地瞄着我,似乎有些心虛。
我蹲在牛奶身邊,一邊幫他理着身上的毛,一邊心不在焉地對三人說:“我既然要你們留下,就沒有要爲難你們的意思,各位大可放心。”
“多,多謝姑娘。”三人中不知是誰支支吾吾地道了聲謝,我懶得擡頭去看,只是起身將香爐重新燃起,便倒在牀上閉目休息。
楮墨手腳並用地爬進牀裡側躺下,牛奶臥在我的腳邊,我一揚手將紗簾放下,對幾人道:“時候不早了,幾位若是乏了,便在這地板上將就一宿吧。”說罷,我滅了燭燈,讓房間陷入一片黑暗,好令自己沉沉入眠。
睡到夜半時分,朦朧中感覺鼻息間飄過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我擡腳碰碰牛奶,隨即握住赤霄劍,將夜明珠擲向房間的四個角落。
翻身下牀,一個黑影赫然立在房裡,而它手上正掐着地上三人其中一個的脖子。
我拔劍向着黑影直刺過去,另一隻手劈向黑影抓着無名氏的爪子。黑影側身靈敏的躲過劍鋒,一甩手將無名氏丟在一旁,欺身向我撲來。
黑影身上的邪氣撲面而來,同時它嘴裡還發出陰惻惻的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我向後一掠,躲過黑影的攻勢,矮身一手抄起琴囊中的鳳尾琴,隨手撥出佩蘭首音。黑影瞧見鳳尾琴,身影忽地頓住,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盯着我看。
我站定,不再有所動作,任由黑影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片刻後,黑影忽然擡手將頭上兜帽摘下,於是,一張非人非鬼的可怖面容便呈現在我面前。
面前之人,一半臉呈屍體般的青灰色,一半臉上的皮膚卻彷彿被大火燒過似的皺在一起,有種皮肉翻卷的觸目驚心。
“月塵。”黑影定定地瞧着我,聲音嘶啞難聽。
我漠然地看着她極爲彆扭的臉,道:“嫣然,好久不見。”
嫣然冷哼一聲,極爲不屑地說:“沒想到你如今竟墮落至此,”她擡起乾枯的手指看了看,“若是我幫你了結此生,也算還了你的恩情,你說,是不是呢?”嫣然惡狠狠地說着,枯柴般的手猛地向我抓來。
我一聲嘆息,堪堪躲過她的利爪,臉頰上倏地一涼,血便沿着脖頸滴落。
我失了先機,在此種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想要反擊已是難比登天。我心間懊惱,須知我除了記憶,其餘之力尚被封在體內,此番以凡人之軀與魔使鬥法,怕是九死一生了。
就在嫣然即將抓住我脖頸之際,眼角忽的瞥見一團白影襲來,竟是牛奶飛身撲過,它以極快的速度將我撞了出去。被牛奶這一撞,我總算從嫣然招招緊逼的爪下得了一口喘息,回想方纔情景,額角不禁滲出冷汗。
我藉着牛奶之力向後一躍,本以爲可以躍出房間,卻沒想自己竟跌進一個堅實的懷抱中。
身後之人緊緊箍住我的腰,讓我動彈不得,隨即他擡手揮出一道強光,直打嫣然面門。亮光沒入嫣然身體,她發出一聲悶哼後,鮮血便從口中噴涌而出。
嫣然按着木桌,勉強穩住身形,看看我和身邊男子,嘴裡發出嗤嗤的笑聲,輕蔑地道:“原來是鬼君大人。”
魅箴?我聞言彆扭地轉頭想要看清身後的男子,可他卻用力將我的頭按在他胸前,完全動彈不得。
“嫣然,你縱然用了全天下人飼養血蠱,可這對於蒼鬱來說也是杯水車薪。”魅箴的聲音飄忽,透着股地獄的冰冷,但在我聽來卻只有親切。
嫣然聞言咯咯一笑,道:“我嫣然爲蒼鬱大人所作又何止這區區血蠱?只可惜他心中卻始終惦着月塵這賤人。”聲音忽的悲涼,“他當日爲護雲羲所受之傷,豈是萬年能夠恢復。蒼鬱大人拼着一身修爲,只爲不叫雲羲天孫魂飛魄散,可他又得到什麼?”
嫣然手指顫抖着,直指我的鼻尖,淒厲叫道:“你,你那時只當雲羲已死,將自己困在鳳鳴澤百年,你可知蒼鬱大人的痛苦?你用盡手段叫他愛上你,卻只爲了那昊天塔。蒼鬱大人爲你幾乎灰飛煙滅,你得知後可曾看過他一眼?”
聽着嫣然句句緊逼的指責,我只能沉默,沒有絲毫辯駁的權利,因爲她所述盡是事實。
遙想五百年前,我因聽得雲羲與羽姬在碧霄宮苟且之事,負氣與魅箴打賭,獨自闖入魔界勾搭蒼鬱,只爲得魔界至寶昊天塔。而那時,我身邊跟的婢女正是嫣然。
嫣然原是一株海棠,俏麗無邪,本上仙一番好意將她收在鳳鳴澤,卻沒想她竟愛上蒼鬱。我騙蒼鬱之事她瞧得一清二楚,是以她恨不能將我抽筋扒皮。
我得昊天塔後,便離開了魔界。但嫣然卻一念成魔,自毀如花面容,墮爲魔使,實在可嘆。
魅箴忽而悠悠舒出一口氣道:“你雖是知曉月塵將蒼鬱害苦,可你卻不知月塵爲了見蒼鬱一面,與八千魔使苦戰三日,終是負了重傷,被我強行帶回丹穴山。”魅箴頓了一頓,“月塵並不是你口中所說那般不堪。”
嫣然聞言,突地爆發出一陣尖厲的笑聲:“可嘆可笑,堂堂鬼君竟爲了如此賤-貨信口開河,也不怕被世人笑掉大牙嗎?”望着魅箴,她的笑容滿是輕蔑“你幾萬年來皆是這般護着她,到頭來卻終是一場空,真的好可憐!”
魅箴聽罷,周身騰起一片陰冷之氣,再擡手便是捏了印伽,欲出殺招,我見狀忙按住他的手臂,急急喊了句“不要”。
魅箴口中法咒唸了一半驀地收住,嫣然身子一頓,冷笑一聲,立時擰身從開着的窗戶飄了出去,暗如夜色的身影當真如鬼魅一般。
嫣然走後,我輕輕嘆息,掙開魅箴的束縛,他倒沒有再刻意爲難,舒臂放開了我。
我看看他,眼前除了模糊還是模糊,他的面容並瞧不真切。我側頭按按發脹的額角,淡淡問道:“怎的來了凡間?”
“我總不能任你被昔日的婢子一手結果了性命。”魅箴玩味地笑着,我頗爲無奈,翻翻白眼看他,“雲羲之事,爲何瞞我?”我挪回桌邊坐下,琢磨着好好盤問魅箴關於元神的事。
魅箴抿着脣角想了想,壞笑道:“初初我也不大確定,到後來便是懶於一說。誰料竟被月純聽了去,實是不該。”魅箴一雙手不老實地撥弄着我的長髮,“但終歸此事是出自我之口,你委實當謝我一謝。”
我一聲悲呼,從魅箴手中搶救過自己的髮絲,鄙夷道:“謝?你叫我如何謝你?你害我受了兩世情殤,今世又將如此大事瞞我,我瞧着咱倆這十萬年的情誼怕是也要到頭了。”
“月塵,”魅箴認真地看着我,“我怎的覺着你不但氣量小了,這腦子也跟着變蠢了呢?”
我斜睨了他一眼,等着魅箴的下文。
“你遭兩世情劫之時,我正率兵與妖族周旋,如何能管?至於雲羲元神一事,原本我只當是假,只是隨後至羽姬處尋了崑崙鏡一瞧,方纔知曉。本是打算撿個好天氣,去了落霞山告之與你,誰知被月純那大嘴搶先說了出去。”
我一癟嘴,道:“還不是你自己方纔說初初不大確定,後來卻懶於一說的?”說話間,忽然又憶起一事,忙道:“崑崙鏡你是如何尋到的?”
“嘖嘖,你難道不知這世上有種手段叫盜嗎?也獨獨就是你這傻子,纔會應了羽姬,下界來受此番折磨。”
果然,魅箴不是位正統君子。
“撇下別的不論,我現在只問你,雲羲元神究竟何處?”我一手支了發沉的腦袋,望着魅箴。
“不知。”魅箴黑紗下忽的板起面孔,硬邦邦地道。
“不說便罷了,待我擇良辰吉日開個青樓,還怕見不着男人嗎?”我輕哼一聲,翻身躺回牀上,指揮着魅箴道:“橫豎你閒來無事,便爲這鎮上的人們解了血蠱罷。”
魅箴悶悶地應了,下一瞬忽的晃到我面前,溼溼的吻落在我頰邊,待我回過神反擊時,他已帶着地板上昏睡的三人不見蹤影。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鋪灑在黑水鎮上,鎮中一片歡騰。我在鎮長老伯急促的敲門聲中醒來,幽幽睜開混沌的眸子,枕邊依舊是楮墨的臉,腳下踩的也仍然是牛奶的身子。
我理理睡亂的長髮,起身披了衣裳去將門拉開,迷茫地看着在我眼前幾乎手舞足蹈的鎮長。
“月姑娘,這次真的要謝謝你了,你不但救了他們三人,”鎮長把昨夜留下的三人往前一推,道:“你還救了咱黑水鎮全鎮的人,你是我們的大恩人啊。”鎮長老伯幾乎感激涕零,他身後的某婦人更是熱淚盈眶,用看救世大俠的熱切目光盯着我。
我微微蹙眉,一揚手,打斷鎮長欲要說下去的長篇大論,道:“我沒做過什麼,你們不用這樣感激我。另外,若是你們都已安然無恙,那麼我也該離開了。”感覺到衆人身上的異香全無,我心下稍稍安定,魅箴做事,我向來放心。
“姑娘這就要離開嗎?”鎮長滿面疑惑地神色,脫口問道。
我揚眉看着鎮長,實話實說:“姑娘我實在是不喜歡這個地方,再呆下去恐怕會出毛病。”說罷,我看看鎮長,他臉上表情訕訕,但礙於我目前是救命恩人,也說不得什麼,只得臉上陪着笑。
“姑娘,姑娘,官府的人有請。”小二一路嚷着從樓下奔上來,一掃先前衰敗的神色,眼角眉梢都掛着喜氣。
“官府?”我擡眸看看樓下站着的幾個筆挺侍衛,想到元神不在皇子身上,便淡淡道:“請各位大人稍侯。”
言罷,我將門一關,退回屋內。轉身對着牀上如玉琢的孩子和毛茸茸的狼道:“楮墨,牛奶,我們該走了。”
收好包袱,我藉着鳳淵綾之力,帶着楮墨和牛奶躍上客棧屋頂。
看看腳下來來往往互相道喜的人們,我心中無甚感覺。當下便不再多做停留,抓住楮墨和牛奶,飄然落在客棧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