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藥,包紮,服藥,忙活完,天色又漸漸晚了下來。略帶沉悶的天氣,有如此刻屋內人的心情。
“這些事兒,傳出去沒?”等馬太醫和碧辭都不在屋裡了,躺着的王紗涼這樣問站在窗邊的王簫連。
“嗯。不過,老百姓只當你是遇見山賊了。”
“嗯……”
“救你的人,是凌經嵐?”王簫連慢慢側過頭看着王紗涼問了句。
“是。”王紗涼道,“王禹風告訴你了。”
“你就那麼肯定是凌經嵐?單憑一把靈磐劍麼?”
“不是他還有誰?”王紗涼微微了眯眼睛又道,“他不願見我,也許有他的原因。不過,能默默在我身邊陪着我,讓我完全相信的,也只有他了。”
——又是沉默的片刻後,王簫連才道:“那麼,你要怎麼做?靳樓沒有殺凌經嵐,你還要報仇嗎?”問這句話的時候,他眼裡深不可測的波瀾,深過了身後的夜色。縱然,眸子裡還清晰地印着眼前女子纖弱的身影。
“我從來不是單純的爲了報仇而那樣做。況且,哥哥,我已沒有選擇了不是嗎?”王紗涼嘴角有些苦澀地上揚,“不管我怎樣,父皇也終是要把我嫁出去了不是?”
“涼兒——”王簫連又一次凝緊了眉頭。彷彿那些斑駁的墨色漸漸鑲入眉間的溝渠。
“算了,什麼都別說了。我很累……”服了藥的原故,背上的疼痛漸漸消失,王紗涼闔上了眼睛。
看着躺在牀上的人胸口起伏得劇烈,王簫連只當她不舒服,又怎知她在強忍淚水?
“那好,我先走了……你的事還需調查,等一會兒我再來,畢竟你的傷勢不穩定,出了岔子可不好。我叫碧辭進來守着。”
“嗯。”王紗涼輕聲迴應。終是,在聽到門關上的那一刻,肆無忌憚地哭了出來。——原來,自己一直沒有想象中堅強啊。
許是透過窗看見了她如今的摸樣,空曠的牡丹園裡悄悄響起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微微鳴響了的靈磐劍在見到牡丹園裡又來了人時,立時又遁入無聲。
所以,此時另外一個看見王紗涼哭的人是才走進來的人——王禹風。
即使,以他的身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已是不合規矩的。話說回來,連他自己身上的傷也只是草草包好了而已。
其實,最開始接近她,主動獻殷勤送她,不過是自己習以爲常的事,可是自己也沒發現,越接近她,越覺到了她的不尋常。一顰一笑,也或許是她身上的神秘氣息。總之自己,是越來越捨不得抽離了。念及於此,王禹風頗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走進了窗口,待哭聲慢慢緩了下來,他才靠着窗沿道:“喂,涼兒,傷口痛就說唄,強忍着哭多難受。”
王紗涼睜眼看了他一眼,又拿起被子半遮住臉,不願被外人看見這個狼狽樣,亦不說話。
“涼兒,涼兒?”
“涼兒涼兒涼兒……”
“別那樣叫我。”——好像還是不耐煩他這樣一聲一聲的叫喚,她終於張口說了這樣一句。
“嗯,好……那,我能進來不?”
“不行。你來作甚?”
王禹風聳下肩膀,“明知故問不是?我不是擔心你麼?妹妹你看,我育禎王爺怎麼着也算玉樹臨風,加上這身份,整個王朝都不知有多少女子傾慕我呢?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撂在這外面?”
王紗涼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後扭過頭,卻終是被他的神情逗樂了。加上已哭過一陣,心情卻也比剛纔寬慰了許多。
王禹風自是也從之前她和王簫連對話的片段之中猜到她在殘曄經歷了許多事。知曉她一直以來亦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
“看你的樣子,該是有話對我?”王紗涼終於主動開口問。
“嗯,不錯,魏成那裡,我還不方便親自去審問他什麼,不過已把侍衛都換掉,防止有人殺人滅口。”
“那日跟去的侍衛呢?”
“跟魏成一起關在天牢裡,呵,當然,魏成從前畢竟是一直跟在皇上身邊的公公,待遇不同。”語畢,他還俏皮地挑了下眉,“哦,對了,王簫連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吧,撫遠將軍今早向皇上求親了,說要娶你呢。”
“呵,那日跳舞果真還有點用麼……”王紗涼道,“不過……倒是重新認識了一下你。那麼,你們家到底站在哪方?”
“哪方?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王禹風仍是揚着嘴角。
“是麼?”王紗涼笑了笑,“那麼撫遠將軍呢?你跟他來往甚密,他們家,到底支是不支持我們王家?”
“我說你啊,都傷成這樣了,省點力氣成不?”
“你說吧。除非,你是真的像我之前懷疑的那樣?”
“唉,你也不用激我。”王禹風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知你的擔心,這麼多年來廖家包攬王朝重要兵權,楊家把女兒嫁給了太子,楊勝又是戶部尚書,位高權重,他們兩家的確是明爭暗鬥,不過我現在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家哪也不向。”
“嗯,看出來了。”王紗涼吐了個氣,差不多也相信他說的話的確是誠摯的。
“那麼,繼續剛纔的話,撫遠將軍呢?”
“那你呢?你是想問我願意嫁他麼?那麼,你……想要娶我麼?”王紗涼這下完全張開眼睛,徑直就向趴在窗子上的王禹風問道。
她微微的笑,蒼白的膚色,如黑夜裡曇花慢慢開放。絕美,而又悄然無聲。
好不容易回過神吧,王禹風若有所思地用手指點了點下巴,微微眯了眼道:“如果說是,我就與將軍槓上了,算是倒向戶部尚書一方了麼?”
“算了,不開你玩笑了。你不是已娶妻納妾了?我怎麼可能嫁給你?”說到這裡,王紗涼又有些狡黠地笑了,“不過話說回來,所有這一切,也都只是父皇的後招而已。”
“哦?”——彷彿覺得趣味更深,王禹風的目光深邃了一層。
“這盤棋下得太過複雜,棋子和操棋手都混在了一起,說不定棋子還天真地以爲自己是那下棋的手,我,啊——”話沒說完,王紗涼便吃疼地叫了出來。藥效過去了一些,傷口又開始撕裂的疼。
“唉,讓你好好休息不是?”王禹風說完正欲進屋,卻又忽得感到了什麼,回頭望去,果真見王簫連又走來。
王簫連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經過他大步踏進房內,輕輕拍了王紗涼的肩膀,“疼得厲害?”
“還好……”王紗涼輕凝了眉答道。
側頭看了一眼跟進門的王禹風,王簫連又道:“魏成死了。”
“什麼?”王禹風忙問,“新換的侍衛都是我的親信,怎可能?”
“不僅他,當日跟去的侍衛無一倖免。”
“怎會?”
“他們的死法也極爲詭異,屍體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亦沒有中毒的跡象。這倒讓我想起一種可能。”
亦想到了什麼,王禹風臉上最後一絲笑容都消失,“雕莫山莊的噬魂?”
王簫連搖了搖頭,“不過江湖門派向來不與朝廷牽扯,他們也不至如此。”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王禹風接着道。
“縱然那樣,雕莫山莊也不是這般行事的。不過如今……我們要調查,也只有從楊洛那
裡下手了。”
“咳咳……楊洛?你的妃子?”王紗涼擡眼,眼裡有訕笑,“她說她不放過我,原來還
是真的呢。”
王簫連看着王紗涼,突然又沉默,眼角里有着冰冷,亦藏着心疼與無奈。
——又是能怎麼辦?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成長,這樣的兄妹的關係已經讓自己足夠苦
惱,如今,彼此卻又還要牽扯出那麼多糾葛。若是可以,他願意放她走,白馬青山。可是他又必須留下她。留下她,哪怕知道她要忍受那麼多痛苦。
“喂,剛纔她哭了。”王禹風在他身後輕聲說了一句。
不過王紗涼還是聽到了,偏頭瞪了他一眼似在責怪他多管閒事。
再看了一眼王簫連的神情,王禹風知道他也許有什麼話想說,再深深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女子後,終究知趣地退出房間。待他走後,王簫連看着王紗涼良久,也才慢慢坐上牀沿,那些話好不容易到了嘴邊,卻還是融化。末了,他只道:“罷了,睡吧,好好休息。”
看了王簫連一會兒,王紗涼卻伸出手,緊緊抓住王簫連。
“這樣的時候不多了,哥哥。”
“嗯。”
“嫁衣,已在做了麼?”王紗涼苦笑。
“在準備了,嫁妝也是,比上次要豐厚得多。”
王紗涼皺了皺,背上又傳來劇烈的疼痛。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因此加重了幾分,在王簫連手上留下了血痕。
“對不起……”她驟然鬆開手道。
“說的什麼話——”王簫連回握住她的手,“罷。睡吧。”
王紗涼終於闔上了雙目,依稀見得窗前的身影在黑夜裡漸漸淪落,有如滴落的墨滴,慢慢融在水墨山水裡。
哥哥,我說過了,我終於明白爲何有時你會比我想象中更恨我。
哥哥,我也終於明白,你原來也很苦。
哥哥,又是爲什麼,我們都活得那麼累……
如果可以,我是不是亦願意墜在自己當時的那個夢裡?夢裡,有辰,有錦芙,有絢爛的花,沒有猜忌,沒有爭奪,沒有慾望,沒有權力。
如果可以,我甚至願意,此時閉眼,再睜眼,眼見着那滄海變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