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獸爐裡的沉水香緩緩地燒着,空氣裡是馥郁的香味,繚繞於桌上,牀幔間。
牀榻上的人緊緊閉着眼。神色恬然,似許久不曾這般安睡。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眉,眼,鼻,脣……
許久,他手指微動了。她卻倉惶起身,準時在他睜眼前離了房間。
他睜眼,聽到動靜,早已猜到一切。
嘴角,上揚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落木江山天遠大。
樹葉脫盡,乾枯的樹木遠遠看去零零星星。秋天的景象亦別有一番滋味。
馬車緩緩前行。
車旁四人,一人一騎。老頭子走在最前,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
正是一行人前往雕莫山莊的場景。
弄軒把那幾個師兄弟又召回,讓他們暫處理朝中之事。自然,他也交代了金字書的事,大致上的做法他已擬好寫在紙上,那些師兄弟便尊着他的囑咐完成着。他得以安心上路。
馬車裡面坐着的,是王紗涼、悠女、雅昭。
弄軒本打算讓悠女掌着朝中事,王紗涼自也是該待在宮裡,不易勞累奔波。她們兩硬是要跟上,他扭不過,也知道若是讓她倆偷偷跑了去,指不定會更危險。靳樓體內的毒暫被控制住,看起來倒似已經恢復如初。只是他們都知道,體內的毒隨時可能發作。如擊石如水,一擊而起千層浪。而他自是不許王紗涼出這一趟門,反倒是弄軒說服了他。
馬車駛過一個小坑的時候,車輪陷下再升起,整個車都顛了一下。
騎馬的人凝眉向馬車看去,神色極是不安穩,隱隱有些怒意。
弄軒回過頭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馬車二度顛簸,靳樓直接把馬掉到車邊,一邊一騎着,一邊又掀開了轎簾,瞥眼看見王紗涼和悠女聊着天、絲毫不在意的樣子,道:“月兒,我說你還是回去。”
玄靈長回頭望了一眼,笑道:“頭一胎,又是頭三個月,加上中毒,小心一點也好。”
“聽到沒有?”靳樓一隻手都抓住了轎子。
王紗涼皺眉看了他一眼,想着他怎麼做到一邊騎馬,一邊又能跟着轎子做到如此。
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靳樓怒意更甚。王紗涼突然意識過來看到他一臉黑色,便只道:“玄靈長給的藥我一直在吃。那是他們派裡秘方做成的,吃了定是不會有事。”
轎外,凌經嵐也開了口,對靳樓說道:“便算了吧。涼兒的脾性,她要做什麼事,誰又攔得住啊。”
王紗涼側頭遠遠地對凌經嵐一笑,看見靳樓拉下簾子。她聽見馬步聲漸遠,回過了視線。
回頭,見悠女微笑着看自己。
“怎麼——”她問。
悠女歪頭想了一下,又道:“突然想着還挺有意思。外面那兩個人,幾個月前還是敵人,現在卻並騎而行。而且呢……聽說了無數關於靳樓的事,對他這個人多少有些瞭解。好奇……也難免畏懼着。不料他在你面前,知道你懷孕,倒似緊張得不得了。”
王紗涼垂下眼眸,良久後才小聲道:“這也是我一開始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原因……我就想待在原地。我不能待在他身邊,自是不想再有所牽連。不料……唉,這孩子總歸是來得太突然。我……”
悠女握住她的手,道了聲“嗯,我瞭解你的意思了——”後,她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嘆了口氣。
一同想到什麼,兩人都側頭看到了垂頭待在另一角的雅昭。
除了單獨和弄軒在一起時,她再也沒開口說過半句話。
而即便是面對弄軒,她不言語的時候也佔大多。像昨日一般。
還有一次弄軒被逼急了,道:“雅昭你開口說句話吧。心裡有什麼你說吧!你不要老這樣啊——”
雅昭便開口了,說出的話卻是——“黑暗裡生存的怪物,苟活在這鬧市作何?軒哥哥你知不知道,從小,你便是雅昭心中的光明呢。是雅昭……不敢奢求,沒有這福氣。”
行至山下,這一行人停下。
靳樓揚手,與弄軒對視一眼。
弄軒便道:“我知你的意思。那個男的是故意那樣做,知道你會帶人回來?”
“不錯。”靳樓嘴角浮起笑,“如今看來,他對我們這一衆人都瞭解呢。他自不是光要我回來,他料到,我們這一大羣人都回來。”
弄軒又和凌經嵐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便難得有默契地點了頭。
還是弄軒先下了馬,走到馬車前道:“那個……你們三就別去了。雕莫山莊知我們要來,定是派了眼線前來,再不得向前了。那人備了什麼招我們都不知道,免得到時候我們自顧不暇還要救你們啊。”
悠女掀開轎簾道:“若是你們都自顧不暇,還有人敵得過他們?這派向來低調,也是極畏懼稱霸中原的煙岸閣,從未曾敢涉足中原的。”
王紗涼沉默了一會兒,也開了口,“你當我們是傻子麼?放心吧,尤其武功最弱……身子還不方便的我,去了也是累贅。我們便在這兒等。”
視線,不由從弄軒的肩線處上揚,看見了他的半個身影。——從來不會不擔心。
弄軒點頭,又對玄靈長喊道:“頑童師父,也許眼線比想象中遠,勞煩你留下保護她們。”
玄靈長撫着鬍鬚眯起眼睛看了弄軒一眼,神色間似乎瞭然了什麼,也不點破,只道:“好吧。雖然老頭子我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想好好找人幹上一架。”
“玄靈長,在下不怕逾越了,回來陪您。”凌經嵐揚眉笑道,握緊了手裡的靈磐劍。聽見熟悉的聲音,王紗涼躊躇一下還是走出了轎子,悠女跟着她。
“你們——小心些便是。”王紗涼道。
雅昭掠過她們倆,徑直向雲霧山頂走去。
“雅昭——”弄軒邊喚她的名,一邊跟上她的步伐。
“這裡最瞭解雕莫山莊的人是我。”她只說了這一句。
靳樓、凌經嵐亦不遲疑,下馬步行上山。
看見王紗涼估摸着他們走遠才擡眼看靳樓的樣子,悠女搖頭,“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是性子倔得可以,還是你也太怯弱了?”
“好意思說我啊?”王紗涼回了一句,旋即還是苦笑,“他性子傲。我從來不聽他的,總是逃。他現在追,不過是放不下曾經的感覺吧。終有一天,他會倦的。”
“沉幻……你這樣說,讓真正愛你的人聽到,是會傷心的。”悠女挽住她的胳膊道,也暗自皺了眉。
王紗涼坐在石頭上也不再言語了,望着山頂上的雲海發起了呆。
雲霧被風颳着,不停移動着,整個地望去,卻是看不真切。只看得它們聚聚散散,偶見那一處的霧濃了,卻是轉瞬又被吹散。
他會倦。其實是自己怕。
此生,再看不破雲捲雲舒。
“嘿,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玄靈長踏來踏去,甚是惱火。他可耐不得一點無聊。
“可是,我們上去,不就正中了雕莫山莊的下懷?”悠女壓下擔心道。
“唉——”玄靈長又跺了幾腳,才終於想起一件可做的事般,走到王紗涼麪前,把了她的脈,“丫頭啊,按靳樓帶回來的方法給你解毒了,藥也吃了,可是感覺好些了?”
“平常毒咒不發作,本無異常的。算來……毒咒發作的時間也快到了,也許到時候便知吧。”她說道。他獨自去討解藥,變得如今這樣,說到底……是我的錯麼……
“唉——”玄靈長又開始撓頭。
“不然……玄靈長給我們講一下李太后的事如何?她現在,可還好麼?”王紗涼問。
玄靈長的神色方纔嚴肅下來。
半晌,他深吸口氣,才吐出來,道:“阿朊她愛的人,是獨孤繁。”
“雅昭的父親?”
“不。是他上一任的族長。而獨孤繁愛的是解憂,即雅昭的母親。而後來,雅昭的父親爲奪族長之位,也憎惡獨孤繁愛自己的妻子,設計取代獨孤繁當上了族長。獨孤繁卻意外因此而身亡。說來本也是意外。阿朊恨解憂,獨孤繁愛她,她卻嫁給了別人,還爲別人生兒育女。她恨族長害死了獨孤繁,儘管原本他只是奪了獨孤繁的權。自然,她容不得雅昭……而——”
“而她自己進了宮——”王紗涼凝眉道。
“她一開始的目的,便是要對付那族長,所以進了宮,千方百計,摒除了那麼多妃嬪,除掉王后,生下弄軒。她之前回瓦格時,看見雅昭,便說,我那兒子長這女娃幾歲,結成姻親也好。而解憂喏喏應着,自然看到她眼中都是厭惡。後來,阿朊便說服當時的北陵王,前去收復了瓦格部落。”
“竟是如此——”王紗涼驚訝道。
“她後來也是憑着手段才穩坐在貴妃的位置上。但北陵王的心早不在她身上。她不甘心,又收買族長的心腹,成功說動他刺殺了北陵王。她……似乎不再相信愛,整個人,也的確開始有些瘋癲。到後來……她……竟然——”
王紗涼意識到什麼,站了起來。
再知道真相後,她的確驚愣了。
獨孤繁的劍術很好,也許因爲這個原因呢,李太后在他死後,看見使劍的人就殺,哪怕年幼玩木劍的孩童,口中卻道那樣是爲了讓他們長大不要去禍害別人。看見長得漂亮的女子,她也殺。被選入王宮裡做事的女子,個個貌美如花,她便見一個殺一個,見一雙殺一雙。
之後,她還想和自己的兒子奪權。
也是不久前,玄靈長才知,這些也與白默城對她的遊說分不開。儘管,他實在不知道,白默城到底是怎樣說服她讓她做這些事。
弄軒無奈,把她鎖在了那個密室那麼多年。
一是弄軒已當上王,二是他們把這些事歸結於李太后因先王慘死傷心過度而瘋癲。是以,弄軒的王位還算保住了。
但他從小也遭受了太多非議。各種流言,紛至沓來,亦假亦真。
——他的母親揹着先王與外族男子私通款曲;他的出身問題;他母后是個不知哪來的鄉野女子;陳年妃子被他母后冤死的舊案……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雖然一一都被弄軒慢慢壓了下去。但當時的他,畢竟年幼。
而被母后逼死的雅昭,在他心上的滑過的傷,亦是永不可磨滅。
除了派裡的幾個師兄弟,以及悠女,他沒有別的真心朋友了。
自然,關於愛情,他亦不想再觸碰。
母親毀滅一切的愛,自己來不及付出就已隕滅的愛……
讓他隱隱畏懼。
對於阿朊。花開花落,再自然不過,也許阿朊她一直以來只是在追求心中所要。
也許,其實在追逐的過程本身中,她漸漸把一切都迷失了。
包括,最初與獨孤繁擦肩而過時,心裡莫名的一陣悸動。包括,她當年如桃夭般濃豔、又似湖水般清澈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