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宮裡少了六個人,在這個天氣顯得格外有些冷清。張蒿說了,內侍府裡剛進了一批侍人,問我要不要再選一批進來。
我想了一會兒感覺也用不着吧。人手不夠也不差這幾個月,不放心的人我也不想讓進清和宮呢。
張蒿的意思也是如此,寧可用的人少一些,只要個個貼心纔好。青雪倒覺得無所謂,反正這宮裡早晚還是要進新人的,內侍府裡的新人十一二歲的也有,十三四歲的也有,挑兩個好的年紀小的慢慢教着,總好過到用人的時侯手忙腳亂的。眼前剛舉行過了大祭禮,過一陣子是陛下的冠禮,萬一臨時有個事兒宮裡這些人忙不開可怎麼好?
我心下還在猶豫着呢,承慶殿突然傳來消息,讓清和宮裡準備一下,晚上陛下要過來。
周圍的人全都目露驚喜,不等我發話,就趕快各忙各的去了,晚上陛下要來,可不能怠慢了,香湯沐浴,備膳食,備寢具,換衣服,上妝……話說,陛下他可有一陣子沒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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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燈下盯着我笑,眼神燙得人耳根發熱。
“陛下,您又在看什麼呢。”我故意把臉轉到一邊去不讓他這麼死盯着看。
“寡人自己的婆娘,看一眼還不行了?”也不知道又在哪兒學來這樣的口氣。
我皺了眉頭笑他:“陛下一口一個婆娘地叫人家,是和那些一起踢蹴鞠的郎官學的?”
“郎官纔不會這麼說呢,”他又一笑,露出滿口雪白的牙,將手臂一伸攬着我的肩膀小聲道:“寡人是跟朝裡的大員學的。”
“哪個大員會這般說話啊?”我有點奇怪。
“朝中內史,滕。”
我皺着眉頭,仔細想這個內史的職務,不是前番說過的主理咸陽城內大小事件的官職?按說這個官職聽起來不高,卻是極爲重要的,擔當如此重任的人,說話怎麼會這般有趣?
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前番咸陽城裡有一戶人家,他家的妻子懦弱些,偏他又納了兩個妾,個個強勢。有一日這兩個小妾在廚下爭搶一份肉羹湯,一時分配不均便打了起來。那主婦也勸不住,竟然由得這兩個小妾在廚內翻了火把,點着了自己家的宅子還不說,竟還連累得周圍十來戶都遭了殃。”
“啊?竟然有這樣的事情啊?”這兩個小妾的彪悍還真是超出我的想象了。
“是啊,”嬴政抿了一口手裡的參茶笑道“可惜這一場大火,將這兩個小妾燒得一個死一個重傷,那主婦和男人看着情形不好就趕快跑了出來,就受了一點輕傷,只是這一家的財物卻全被燒了個乾淨。還連累了旁邊的十幾戶人家都着了火。”
我暗自想着那兩個小妾也算是可憐,也算是活該,可惜了旁邊受累的那些人家。就因爲挨着他們就白白地遭了這麼大的難。
“後來鄰人將這對夫婦告到了內史那裡。”
“之後內史是怎麼判的?”我追問道。
“你猜他會怎麼判?”他歪着頭看我。
我仔細想了一會兒,道:“按我說,若是這一家人還有些家財那便散盡了去補償其餘的幾家。那兩個小妾雖然有罪,可是現在一死一重傷,也沒有辦法處罰了啊。”
他把嘴角一抿,道:“那你知道內史騰是如何處理的嗎?”
“內史騰是如何做的?”
“內史的處罰是讓這一家的男人終身充作徭役,將這一家的女人孩子悉數賣爲官奴,得到的錢財帶這一家的餘產平均分發給旁邊受災的十數戶人家。而那兩個小妾都被放在菜場,一個暴屍一個示衆。”
我驚得一下掩了口,早就知道秦法嚴厲,真沒有想到會是這麼狠,那一家人的確是有罪,但是這樣處罰也着實有些殘忍。
嬴政看我滿目不忍,道:“你是不是覺得內史騰處理不當?”
“有一點狠了吧。”我仔細想了一想道。
“朝中今日有人就此事提出異議,說是內史騰爲人太過刻薄。內史騰很不高興,當廷說道:這一家人男人撐不起家裡的規矩連自己家的婆娘都管不了,弄出這麼大的事情來連累了鄰里,罰他終身服下苦役已經算是輕的了。至於他的老婆和孩子都被賣掉,也只是償還了鄰里的一部分損失而已。那兩個小妾雖然有罪,但是最終要怪還是要怪這一家的男人不懂得給家人立規矩,罰他爲役再賣了他的妻兒,一來賠償鄰人損失,二來也是爲了警示別的人,身爲一家之主要立下家法,免得再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低着頭想了半晌,隱約覺得這話有道理,可是還是覺得有些殘忍,男人不立規矩,女人和孩子就被賣掉。小妾犯了罪自己家的主人要負主要責任……
我還低着頭沉思不語,他已經說完了,正在盯着我悄悄地看。
“要是這麼說的話,內史騰判的也不算錯。”我道。
他盯着我又看了一會兒,擡起手撩了一下我額邊的頭髮,輕聲道:“傻丫頭,你啊,就是心太軟了,有的事情道理就是道理,和人情沒有關係,若是一味由着人情,只怕是很多事都要更難辦了。”
突然感覺他有心事,可是我也不敢問,擡起頭看着他的臉。大約是爲了行冠禮的時侯看上去更成熟點吧,他這段時間竟然蓄起了小鬍子。脣上一抹小八字鬍,看上去很帥,可是又有點怪怪的。
我不自覺地擡了手,輕撫到他的小鬍子上:“阿政……”
“唔……”他抿了嘴角。
我咬着下脣幾乎笑出來了:“阿政留鬍子看上去很好看。”
他笑了,用手撫了撫我的臉頰,卻沒有再開口,我輕輕地解下他的袍子,服侍他上了榻。
夜漸漸深了,風順着窗櫺吹進來,有一絲冷,我坐起來將牀幔掖緊,他從身**了我的手,黑暗中我看得到他的眼睛依然睜得很大。
“若是你最親的人犯了錯,你會怎麼辦?”他問。
“那要看是犯了什麼樣的錯吧。”我答道。
“很大的錯。”
“那還要看有多親。”
他輕聲一笑“最親的。”
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他的笑聲裡有着輕微的苦澀。
“應該可以原諒吧。”我說“是最親的人,爲什麼不去原諒?”
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湊到他身邊,偎住他的肩膀:“阿政有心事對嗎?”
“沒有。”他說。
我伸手摟住他的脖了,輕輕地嘆了口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嗎?阿政。”
“嗯,是。”他側身抱住我,溫熱的大手沒有情慾在觸撫着我的後背。
“我今天去看三世子了。”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唔?”
“小傢伙生得又黑又壯,長得真象你。”
“瞎說,寡人很白的。”
“纔不是,阿政好黑。”我故意笑着頂嘴。
“寡人是被曬的,寡人身上白。”
“阿政黑,阿政黑,阿政就是黑。”
“好,寡人黑,就你白,白得跟白癡一樣。”他一損我語氣就變得開心了。
“討厭,又說人家。”
“你不是白癡,你是傻。”他又在咬着牙笑。
我握了拳輕輕打在他的肩膀上,他輕輕一笑,道:“好了,傻瓜,早點睡,不鬧了。”
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感覺到他的笑聲裡帶着些許委屈,是那種被隱約壓抑着的委屈,明明憋在心裡很難受,可是又沒有辦法說。他是大秦王,是所有人的天,他怎麼可以委屈?他怎麼可以煩惱?他怎麼可以不知所措?只有在這一刻,在自己婆娘的榻上,可以放肆地委屈一下,因爲他這個婆娘夠弱智,永遠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就這麼被他攬着,漸漸感覺眼皮發沉。
“傻丫頭,有的時侯,你和娘挺象的。”他輕聲說。
我抱着他的手臂越來越沉,漸漸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見有人在外面說話。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隨口問道:“是誰啊?”
門外傳來張蒿的聲音:“稟大王,夫人,是太和殿上的宦者。”
嬴政問道:“有什麼事啊?”
“今晚本該是太傅李斯陪侍在太和殿教導大世子的,適才李府突然有人來報說李夫人腹痛不止,怕是快要生了,李大人就託人來稟一聲,說他想回去看看。”張蒿答道。
“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早說?”嬴政坐起來惱道“趕快讓李大人回去吧,讓宮裡的車駕送他。對了,叫王首座安置兩個太醫隨着他一起去。”
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驚得瞌睡一點也沒有了,跟着坐起來就慌了神。早有侍兒進來幫我們點亮了油燈。
我看着嬴政,心裡一陣慌亂,明明很擔心容兒,可以又不敢問得太多。
“擔心了?”他問道。
“嗯。”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容兒的身子那個樣子,我真有些怕,上回柳長使生三世子的時侯就嚇了我一跳,容兒現在,現在還……”
我把臉偏到一邊,害怕自己會在他面前落淚,他本來今天心情就很不好。
他不說話,從後面輕輕攬了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