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與金屬相互碰撞,撕扯下大塊的猩紅,與破碎的鐵質。
這就像百年前騎兵對衝的戰場,大家都沒有退路可言,在這狹窄的道路上,拼個你死我活。
原罪甲冑大步向前,用來遮蔽大雨的裝甲垂落,當做盾牌一般護住身體,但很快它便變得凹陷不平,而後被數不清的裂紋撕成碎片。
銳利的尖爪撞擊在甲冑上,濺起耀眼的火光,與刺耳的崩鳴。
聲音如此銳利,就像尖刀般切割着耳膜,不久後高文的左耳,溢出了鮮血,緊接着他的聽力開始模糊,最後只剩下了平靜。
“啊……哈……”
他大口喘着氣,失去了頭盔的保護,不斷拍打的雨水遮蔽了他的視線,高文努力地睜開眼,看到的也只是模糊一片。
看不到敵人,也看不清隊友,只有一團團耀眼的火光在燃燒。
大劍將妖魔頂起,用力地攪動,將它的內臟與骨骼完全攪碎,而後原罪甲冑順勢抓住妖魔的屍體,用力地將其扛了起來,把它當做盾牌般架起。
很快這具屍體便被利爪粉碎,但在這血腥的戰場之上,最不缺的便是屍體了。
高文每前進一步都有大量的屍體倒下,對於他而言,這裡到處都是插在地上的武器,只要不斷地丟棄、拾起就好。
然後在某個瞬間,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的粉碎後。
銳利的尖爪貫透了屍體,連帶着其下的鋼鐵一同切斷。
高文只覺得一瞬間的空白,緊接着便是劇烈的痛楚襲來,原罪甲冑的整個左臂,連帶着架起的屍體被一同粗暴地扯下。
按理說它不會如此脆弱,可在這高強度的作戰下,再堅固的鋼鐵,也變得傷痕累累。
“好吃嗎?”
高文面無表情地問道。
只見那頭妖魔啃咬着原罪甲冑的斷臂,用力地擠壓下,機械被壓癟,其中榨取出陣陣鮮紅。
那是一同被斬斷的手臂。
高文心裡早已做過這樣的準備,畢竟是與妖魔爲敵,缺胳膊少腿也屬正常,只是可能真的徹底麻木了吧,他的心裡沒有絲毫的波動。
轉而蕩起大劍,將妖魔劈成兩半。
歪扭的金屬結構,也在手臂被切斷的時候一同凹陷,它們深深地刺進了高文的軀體裡。
這種情況下,這樣的傷勢是致命的,哪怕有醫生在也救不了高文,他的身體已經被牢牢地鎖在甲冑之中,它保護着自己,也囚禁着自己。
高文能感受到來自原罪甲冑的侵蝕,這滿是邪異的戰場,給予了它最完美的溫牀,他甚至能聽到甲冑下自己血肉被啃噬的微響……
奇怪的是,高文並不害怕。
他固執地揮起大劍,希望在自己過多失血死掉前,做出最後的貢獻。
防線被重新集結,然後便是推進,遇到反擊,那麼就擊潰它,緊接着再次前進……
“我會守住我的道……”
呢喃聲在戰場間迴盪着,就像幽魂一般,久久不肯散去。
猩紅猙獰的身影緩緩前進,只見它的完全破損,複雜的機械結構都裸露了出來,彎曲的金屬的上掛着斷肢與血肉,碎肉堆積在縫隙裡,彷彿被猩紅的藤蔓纏繞。
身影固執地前進着,機械臂就像鏽死了一般,緩緩轉動着,它將同樣殘破的大劍插下,將妖魔的頭顱貫穿,連帶着胸膛中的心臟一同摧毀。
一切似乎都寂靜了下來,只剩下了單調的雨水,擾人的嘶吼也終於停了下來。
眼瞳猩紅,裡面充斥着疲憊的靈魂。
當高文回過神時,戰鬥似乎結束了。
殘破的原罪甲冑立於數不清的屍骸之上,它變得七零八落,褪去所有的裝甲,斷裂的線纜垂落了下來,就像失血乾癟的內臟。
它本該倒下了,可仍死死地拄着殘破的大劍,如同鐵鑄的雕像般,無論如何也沒有倒下去。
“結束了嗎?”
高文低聲問道,但沒有人迴應他的問話,就連敵人也不再發出嘶吼。
他疑惑地轉過頭,模糊的視線裡,他看到了交錯的屍體,有人類的,也有妖魔的。
高文還看到了之前和自己交談的佚名,他背靠着牆壁,倒在角落裡,懷裡還抱着染血的折刀。
佚名似乎是在休息,他的表情很平靜,如果不看到他胸口那巨大的創口,高文甚至還以爲他在睡覺。
高文沒有悲傷,過度的失血已經讓他難以繼續思考什麼複雜事了,就連驅動原罪甲冑也做不到。
現在這具甲冑已經抵達了它的極限,轟鳴轉動的引擎早在不久之前便停下了,只剩下淡淡的蒸汽溢散,彷彿是靈魂在逃離這具軀殼。
有陰影籠罩住了他,大雨也隨之被遮蔽,高文看到猙獰的甲冑近在眼前,鋼鐵的縫隙裡燃燒着熾白的餘光。
“霍爾莫斯嗎?”高文問道,隨後露出難看的笑容,“你來晚了啊,這裡看起來已經結束了。”
執焰者點點頭,一路疾馳過來,它早已在高空窺視完了戰場的全貌。
鮮血的猩紅蔓延了整條街道,一具具屍體堆積起了高牆,高文不僅奪回了防線,甚至將它再度推進了很多,乃至所有的妖魔都被碾碎在了鋼鐵之下,沉入積水之中。
【抱歉,我來晚了。】
聲音在高文的腦海裡響起,執焰者已經很快了,但它終究只是一具原罪甲冑而已,它能做到的事很少。
“抱歉什麼?抱歉你沒能來救我們?”
聽到這些,高文不屑地說着。
“你以爲你是誰啊,霍爾莫斯,救世主嗎?”
高文狼狽的不行,但依舊高傲,他向來是這樣的人,就像摔倒在泥濘裡,也要挺起身板。
執焰者沒有說話,鋼鐵的面甲上,也沒有什麼神情可言,它展開了嶙峋的雙翼,羽翼如同密集的劍林般,將大雨與狂風遮蔽。
“別把這些無關的責任扯在自己身上,霍爾莫斯,我們本就不需要你來救,我們是士兵,士兵!”
高文固執地說着。
“沒有神,也沒有惡魔,有的只是人類,人類能依靠的,也只有人類自己。”
高文眼神黯淡,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他只覺得十分輕鬆,如釋重負。
“並不是說,沒有了霍爾莫斯的救援,人類的尊嚴便無法延續。”
【我……我知道了。】
腦海裡響起這樣的回答,對此高文露出微笑。
“對,就這樣,你也是人類,是士兵,而不是什麼救世主,你沒法救所有人。”
高文想伸伸手,但僅存的右臂已經完全和金屬攪合在了一起,動彈不得。
“這不是一個人的拯救世界,洛倫佐·霍爾莫斯。”
這是高文最後的話了,他的目光徹底黯淡了下去,和這片大雨融爲一體。
執焰者注視良久,視線掃過這片猩紅的戰場,數不清無名的屍體倒在了這裡,他們都是士兵,是救世主。
焰火捲動,下一刻執焰者的尾翼燃起熊熊大火,燃料罐燃燒,將它狠狠推起,雙翼也盡情地展開,宛如滑斬的雙劍。
執焰者沒有多餘的時間爲高文哀悼了,這裡的戰鬥結束了,但不代表其它的地方也結束了。
它能感知到那些涌動的侵蝕,現在它們就如同光點一般,清晰地映照在眼前。
越發地熾熱。
彷彿有無形的風暴匯聚,它毫不遮掩自己的存在,向着執焰者發出邀約。
【再見,高文。】
聲音迴盪在陷入寂靜的腦海之中,執焰者越過了一具具聳立的、如同雕像般的屍骸,朝着風暴的中心走去。
……
“夫妻重聚,還真美滿啊。”
避難的大廳內,奧斯卡坐在角落裡,遠遠地看着布斯卡洛和妻女的重逢,或許是砍了幾頭妖魔後,真的令這個傢伙做出了改變,他顯得要比平常自信的多。
勇氣、自信、果斷,以布斯卡洛的妻子角度來看,這個禿頭啤酒肚的傢伙,簡直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
新生。
這對於布斯卡洛而言,確實是一個次新生,仔細回想一下,他也不覺得有人的經歷會和自己一樣離奇。
“你是在羨慕嗎?”
伊芙靠在另一邊問道,她也累的夠嗆,只希望在下一個突發事情到來前,自己能攢夠體力。
“你覺得我會羨慕這種東西嗎?”
就像爲了掩飾什麼一樣,奧斯卡的聲音高了起來。
伊芙盯着他,目不轉睛。
“好吧,好吧,好吧,人總會爲一些自己不曾擁有的東西感到迷戀。”
奧斯卡擺擺手,只將趕快把這個姑娘打發走。
“那你爲什麼又說這是墳墓之類的呢?”
伊芙很好奇,她覺得奧斯卡是個十分有趣的人,有趣的讓人忍不住地想去了解。
“得不到,但又眼饞,那就只能騙自己,這不是什麼好東西嘍。”
奧斯卡坦然地說道。
拿起斑駁的長劍,他捲起潮溼的袖口,用力地摩擦着劍刃,將其上的污漬努力地去掉。
“看起來布斯卡洛的故事就到此爲止了啊。”
奧斯卡略顯惆悵、
“怎麼了?”伊芙問。
“你不覺得他現在的狀態,很像故事的大結局嗎?倒黴鬼歷經險阻,終於回到了他的家人身旁,在暴雨下享受着安寧……”
奧斯卡嘟囔着,拄着長劍艱難地站了起來。
“這是個不錯的故事,在這裡終止就好,只有拙劣的作者,纔會想着爲此寫續集。”
奧斯卡轉過頭,看着伊芙,對她說道。
“我們該走了。”
遠處卲良溪和羅德已經等候多時,經過簡單的整備,卲良溪再次全副武裝了起來,她握着折刀,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伊芙越過重重人羣,就在走出大廳前,她遠遠地看了一眼。
布斯卡洛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穿行的人羣間,她見到了忙碌的普雷斯,他沒時間去追問伊芙種種事情,隨着戰火的燃燒,他緊張地維護着秩序。
“確實,還算不錯。”
伊芙說着,和其他人離開了大廳。
人羣之中的布斯卡洛從狂喜之中清醒過來,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交談着,他還蠻想和她聊一聊這一路上的驚險故事,爲她介紹一下,自己那些古怪的朋友。
可布斯卡洛回過頭,卻發現那裡空無一人,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
“現在妖魔還沒有推過來,我可以理解爲,高文守住了防線嗎?”
伊芙站在陰影處,躲避着暴雨。
能看到還有鎮暴者正持續不斷地向着前線走去,而前方也不知何時,缺少了諸多的炮火聲,彷彿戰鬥已經停止。
“不清楚,通訊仍被幹擾着。”
卲良溪用力地敲了敲通訊器,裡面依舊是嘈雜的聲響,沒有任何人迴應。
“那我們該做什麼?躲在這裡,還是……”
羅德試探性地問道,幾人之中,他最沒有什麼話語權,也是最懦弱的凡人,可由於自己的工作,以及卲良溪的要求,他不得不和這些人出生入死。
這感覺糟糕極了,羅德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能有這樣的經歷。
“或許……你們感受到了嗎?”
奧斯卡剛想說什麼,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厭惡感。
他的神情緊張,一把抓起了長劍,試着揮砍,可奧斯卡找不到敵人的蹤跡。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在奧斯卡訴說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同樣的感覺,那種被什麼東西拉扯着,它伸出尖牙與利爪,試着將靈魂從懦弱的軀殼中抽離。
“妖魔嗎?”
伊芙問道,這種情況並不意外,防線再怎麼緊密,仍會有妖魔在激烈的戰鬥中,僥倖越過。
“不……是比妖魔更糟糕的東西。”
卲良溪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她看向雨霧之下,一具鎮暴者正朝着這裡緩步走來,明明是保護者,但此刻每個人都能察覺那裝甲下潛藏的黑暗。
鎮暴者朝着他們擡起了槍口。
“是羅……”
卲良溪大吼着,但話音未落,更爲爆裂的聲音將她的話語遮蓋。
只感受到一股灼熱的火流掠過,轟鳴的聲響中,一片帶着焰火的鐵羽命中了鎮暴者,直接貫穿了它持槍的手臂,下一刻執焰者從天而降,鋒利的鐵羽交叉斬擊,如同千把揮舞的利刃。
【呦!霍爾莫斯。】
邪異的聲音迴盪在每個人的耳中。
【我本想一舉擊潰你們的核心,但是啊,我還是想在此之前,先來見見你。】
猩紅的血肉從鎮暴者的裝甲下溢出、瘋長,如同藤蔓般,轉眼間便糾纏住了執焰者的鐵羽。
【畢竟你攜帶着它。】
風暴的盡頭,羅傑的雙眼化作熾白的盛焰,他朝着全副武裝的機械院大步走去,與此同時也操控着軀殼,向着執焰者揮起利劍。
同樣的雨霧下,洛倫佐坐在陰影裡,眼瞳裡捲動着純白,表情猙獰,手中緊握着【終焉迴響】。
邵良業站在一旁守護着他,幾分擔憂地看着他。
“洛倫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