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少言的蘇沅舟變得更加寡語,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快要離開了。
在她身邊,日日看着她當然好,可如果她的美與風華,她眼裡的桃花全不是爲着他。這就是,無法言語的痛苦了。
他上半生足夠理智,除了半年前從長安帶走大封的公主外,從來循規蹈矩。而現在的他如果想要不再深陷,便是時候離開了。
清晨的霧雨下了一街潮溼,當這四個人踏進一個小村莊的時候。
這已是他們不知第多少次,逐個造訪所經城市村莊。說是遊玩,更像找尋。
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
是了,自傾洛與洛夜相聚,已經兩月有餘。而澄子,更是早已自動把對傾洛的稱呼從“葉姐姐”改爲“洛姐姐”,再不會因爲“夜”“葉”諧音,一喊起來就搞得亂七八糟。
清晨的村莊格外靜謐,偶有幾聲雞啼,叫不醒天邊的紅日。
跑在前面的澄子突然大呼了一聲,朝着一叢竹林跑去,竹林旁一彎小溪清越,流到一半被竹林擋。
“我記得我記得!”澄子邊跑邊喊,尖叫聲驚擾竹林深處農家的家犬,一時吠得昏天暗地。然而奇怪的,並未能壓下澄子越來越亢奮的聲音。
她邊喊邊回過頭來解釋:“我記得的!繞過這片竹林,村東頭第三戶人家,就是我家!”說完一溜煙消失在竹林的拐角處。
“啊!就是這裡,這個小橋,我在這林子裡挖過筍,在這河裡捉過魚!”她已經顧不得回頭了,也不知身後人跟沒跟上來,指着划着,眼淚跌滿稚氣的臉頰。
傾洛一行跟上來,看到橋中央哭的放肆的女孩子,這三年風霜刀刻,未能讓她流淚,如今近鄉情怯,卻停下腳步不敢前行了。
傾洛心疼了,扶起她細聲細語安慰,卻不妨被她八爪魚一樣攀到身上,往來時路推去:“嗚嗚嗚洛姐姐我們不過去,我不敢看,萬一……萬一爹孃他們……”被自己的哭聲噎到,女孩子嗆了起來,喉嚨裡的話仍堵着,心也堵了。
萬一……萬一走過去曾經的家是一片荒蕪,怎麼辦?
萬一……萬一敲開門迎接她的是全然陌生的面孔,怎麼辦??
萬一……萬一有相熟的鄉人告訴她爹孃早就死於戰亂,怎麼辦???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潦倒時敢搶傾洛,打架時不輸男孩,此刻卻脆弱地如同幼兒,難以承受任何細小打擊。
傾洛忍不住也紅了眼眶,蹲下身抱住澄子,絮絮地安慰,重複着相同柔軟的字眼,卻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麼。
洛夜看了一眼蘇沅舟,擡腳過了橋往村東頭走去,蘇沅舟會意地跟上。他們掠過第一家,走過第二家,終於停留在第三家。
還未來得及扣門,被哭聲狗吠聲驚擾的農婦甫一打開門,被面前兩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嚇到:“你們……有事嗎?”
“澄子,你認識嗎?”洛夜單刀直入,問的痛快。
面前的婦人,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
橋頭不知何時聚滿了循聲趕來的鄉人,他們看着橋上抱頭痛哭的兩個人,都猶豫着不知該不該上前。
這時候人羣被擠開,跑出來一個瘦小的婦人,有人認出她來,喊她:“張嫂。”她卻如若未聞,只呆呆看着橋上女子懷裡背對着她的女孩子。
小小的清瘦的身體,包含無限倔強,她想念了七百多個日夜的女兒!那婦人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兩行清淚,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難道,是澄子回來了嗎?”有心靈的鄉人,看了看橋頭的張嫂,又看了看橋上女孩的背影,大膽猜測。
傾洛擡起頭來,望了一眼洛夜,洛夜對她點了點頭,換來她一個鬆了口氣的笑。那女子容顏脫俗,一笑起來眼裡卻開出桃花,紛紛漫漫,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雨。
女子低頭,對着懷裡的女孩子輕聲說了句什麼,那女孩子猛的轉頭,張嫂痛哭出聲:“澄子!”
眼睛紅腫的澄子,在傾洛下她後,猛的撲向橋頭的婦人。
“娘!”
“娘!娘!”
“娘!娘!娘!”她如同喊不夠一般,七百多個日夜積攢的委屈與恐懼,在這一刻終於宣泄而出,像開閘後的洪水,鋪天蓋地吞沒一切情緒。
傾洛笑着站起來,開着桃花的眼卻落下淚,蹲了太久,腳下一麻,卻被不知何時歸來了的洛夜扶住。
“洛夜……”
洛夜嗯了一聲,用袖口輕蹭掉她臉上的淚,輕聲說了句:“我知道。”
知道你爲何哭,知道你想起了誰,也知道她必定如世間的每個母親,由會始至終掏心掏肺地愛着自己的女兒。
傾洛的眼淚,再也停不住。
傳聞裡才貌佳絕的苑皇后,是她從未謀過面的生母。知道真相後傾洛老在想,如果她還活着,一雙手是不是比養母更溫柔,而她一雙漫開桃花的眼睛又是不是傳自她?
她將心裡的疑問問出來,洛夜抱穩她,不讓旁人看到她落淚的樣子,有些故意吊她胃口:“前一個問題我是不知道了,不過後一個……”他衝傾洛眨眨眼:“可能是天意,我入宮時看見一幅彩繪,望去便知是苑皇后,”他看見傾洛瞪大眼睛疑問,就解釋道,“因爲你和她相貌極其相仿。”
“哦。”傾洛全神貫注,仰頭催他:“繼續啊!”
“不知道當時畫師是用何種顏料,他的畫藝又是如何高超,總之那雙眼睛,是與你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