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梅雨時節裡少有的晴天。洛夜端坐攤前,畫好最後一副繪扇,卻在左上角留了突兀的空白,入眼極不和諧。他卻對着那空白,勾出滿意的笑,風乾後將紙扇折起來。
“兄弟,真要走啦?”李南雲指着不遠處未拴繮繩卻安靜悠閒的駿馬問。
洛夜點點頭,左手微壓了右拳向他道別,“大哥,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就此別過了。”
李南雲不和他行虛禮,兀自絮叨,頗有點苦惱的樣子:“唉,你這一走倒沒什麼,可憐我摺扇又要賣不出去,回家又要被嘮叨個沒完。”
“哈哈,”洛夜爽朗而笑,心想不怪大姐抱怨,實在這人平時雖爽快,有的時候卻又當真悶騷,“到今日水秀街誰人不知大哥的摺扇做得好,大哥若想不被嘮叨,只管回家繼續鑽研更加別緻的摺扇就是,保管會被一搶而空。”
李南雲一提到這個就話少,被洛夜搶白也只是笑笑,突然指着洛夜身後說:“不過你想早走,也得走的了。”
洛夜回身,看到沈若嫣。依舊是珠兒陪着,緩緩行過來的樣子和初見一般景緻,果真是所過之處花開嫣然。
她看到洛夜的行頭,露出點苦惱的表情來:“公子,不想你竟然這麼早就要啓程,我……還有一幅畫想請公子畫,不知公子能否多留一刻?”
洛夜重展筆墨,沈若嫣的注意卻不在畫上。攤角擺着的那個油紙包,沈若嫣認得:“公子,你這繪扇,能不能借我看看?”
洛夜提筆的手一頓,又聽她道:“那日驚鴻一瞥,公子這些繪扇實在精緻,想是融了對那姑娘的情意在內吧,我也是愛畫之人,這幾日每每想起總覺心癢,心道這是最後一日,再不來就沒有機會了。”她坦然而言,手心卻隱隱有汗。
好在洛夜沒太在意,把油紙包遞過去,然後重新下筆,只說:“姑娘隨意。”
沈若嫣說要一副雪深驚鴻,洛夜少不了就想起那時長安的初見。那時大雪乍晴,天上流雲輕淺,他心想自家庭院裡的梅花開好了,便獨自一人去觀看,本該天上地上一片素雅,誰知卻在半空——也就是梅枝上,看到了一點紅,盛開出桃花的嬌豔。
墨色微動,他忍不住在剛畫好的梅樹下,三兩筆勾勒出一個女娃的形象來。
畫攤太小,沈若嫣借了李南雲的扇攤去看繪扇。李南雲天天對着紙扇,哪還有恁多興致細觀,和沈若嫣搭了幾句話後見她整個心思都在扇上,就索性扔了攤子去洛夜那邊。
沈若嫣慢慢展開手中的第八把紙扇,扇上的右下角,以整個水秀街爲背景,繪了一個男子的形象。沈若嫣執扇的手一顫,飛快擡起頭來看洛夜的畫攤。李南雲正在指着扇子說話,洛夜微低着頭,看不清有沒有回話。
沈若嫣趁此時刻無人注意,將手中的繪扇藏進袖子裡,又把早備好的另一把扇子混進剩下的那九把繪扇裡。做完這一切她再次飛快擡頭,那兩人仍未注意到這邊,不由輕噓口氣。
珠兒在她身後看着自家小姐的行爲,眉頭糾結在一起,卻終於是沒出聲,只是嘆息。
沈若嫣將重新包好的繪扇交回去時,洛夜的畫也剛好繪完。
安靜的清晨,水秀街突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馬上的人家丁打扮,看到沈若嫣後下馬奔過來:“小姐,王公子來府上了,老爺遣我來請小姐回府。”
沈若嫣一聽這話,峨眉顰蹙,伸手就去合畫攤上洛夜剛完成的繪扇。
“姑娘且慢!”洛夜一時不料她有這舉動,動作到底慢了一拍,紙扇已經被折起來。
洛夜迅速將扇子抽回來,小心展開,果見未乾的墨跡已將梅花和人物殷染。他眉頭狠狠一皺,不客氣地擡頭:“姑娘說愛畫,又言從未見過雪色梅花景象,我這才緩行落筆,但現在看來姑娘並未看好它,如此,這幅繪扇還是留給在下吧。”
沈若嫣一愣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白蓮花一樣的臉窘迫地紅,連忙要道歉。
洛夜根本不聽她解釋,吹乾墨後將它同另十把放在一起,揚起一聲口哨,在不遠處等候的駿馬已經奔到身前。
他朝李南雲抱拳道別,縱上馬去,轉瞬在清晨人跡稀少的水秀街沒了蹤跡。
沈若嫣望着那一騎絕塵悽然一笑,回身對珠兒和一臉驚愕的家丁道:“回府吧。”表情波瀾未驚,掩在袖中的玉手卻把一把摺扇攥得死緊。
我在話本里看過這樣的一句話,它說人都是這樣,喜歡你的你不屑一顧,冷淡你的你卻覺得他有魔力。沈若嫣告訴自己,這不是情愛,不過是人的劣性。
長安洛家,最有名的只有一家。沈若嫣自嘲一笑,如果他真的是那個洛家的公子,倒是她高攀不起。
七日後的夕陽在長安城停留,戀着高高的城牆不肯走。城內一匹快馬馳若閃電,箭一樣掠過城內一處氣派的府邸。馬上的騎士突然從馬上躍起,足尖在馬背上輕點,翻過院牆毫無聲息落地,留那馬一刻不停,消失在遠處。
不遠處的小橋上有一個衣着繁麗的女子,託着下巴無聊地用手裡的柳枝撥弄橋下的游魚。洛夜看着她,嘴角蕩起隱不住的笑意,似一湖春水被暖風吹皺。
那女子似有所覺,擡起頭來看向院牆,不加掩飾的驚喜盛開在她容顏,遠美過她身後大放的牡丹。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微勾,眸子潤澤,像整個長安城的桃花下成一場雨,鋪天蓋地,灼灼其華。
她扔下手裡的柳枝,提起繁複的裙襬跑過來,秀足踏過小橋的臺階,一階階毫不留戀地被她拋在腦後。
“洛夜!”她快活地叫,音色玉質,手捉住他的衣袖親暱的埋怨,“怎麼纔回來!宮裡的當差都來催了好幾回了,我爹急得跳腳,差點拿煙桿敲我!”
洛夜將肩上的行李拿下來塞到她懷裡,慢悠悠行到橋邊石桌前坐下,嘴裡說:“馬上就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還是這副粗脾氣?”
擡眼卻看到桌上的糕點,色澤鮮潤,顯然是剛擺上,就怕她等的人因爲着急趕路虧待自己肚皮。
粗脾氣嗎?他側頭看被他訓地委屈的少女,瀲灩的眸低垂,撥弄着他的行李,卻不見打開,嘴裡絮絮的,似在反駁,卻又故意不讓他聽見。他心裡好笑,捏起一塊糕點放在嘴裡嚼:“要不要看看你的生辰禮物?”
那丫頭果然猛的擡起頭,大眼睛裡光芒閃閃。
笨蛋。他微笑着拿起另一塊糕點,逗她:“洛洛,張嘴。”
她撇過頭去。
“乖,咬一口我就拿給你。”
午飯吃了很多,其實她一點也不餓,但是……禮物,她回過頭,借他的手咬了一口。皺皺眉,看他持糕的手,苦惱——糕太大,她一口吃不完,剩下半塊難道讓他一直拿着不成?
然而她沒能苦惱多久,因爲洛夜自然地收回手,將剩下的半塊糕點放進自己嘴中。
“你……”她瞋目看他,臉微紅。
洛夜回望她,一臉淡定,下巴點點她懷裡的行李包袱:“還不拆禮物?”
她驚喜:“都是我的?”這才伸手去拆開行李。
十把繪扇,描江南各色風景人情,葉傾洛一臉新奇,每打開一副都愛不釋手。
“唔,留白是給我的嗎?”她看的擡不起頭,問洛夜。
……
沒人回答?葉傾洛奇怪的擡起頭。
洛夜見她的眼神終於又定在他身上,才撣撣糕屑拿起茶壺倒茶,回她簡煉兩個字:“廢話。”
傾洛心情好,不和他計較,一格格展開下一副繪扇,卻愣住。擡起頭來用眼睛凌遲洛夜:“不錯啊,在江南又招桃花了?”
洛夜一驚,心想這都能看出來,面色卻波瀾不驚:“哪能,長安城裡有整片桃花林等我,我何須再千里迢迢去招。”
傾洛看着他假笑,不說話。洛夜察覺不對,去看她手裡的摺扇,一看之下終於變色。他的繪扇裡什麼時候多了一副美人圖?
不,不是多出一副。洛夜快速掠了一眼,立馬否決了這個想法。既然不是多,那就是有人換走了一副。他眯起眼,看着那副憑空而出的繪扇,神色有點危險。
“那不是我畫的。”他解釋。
“廢話。”傾洛遠山的眉一皺,將這兩個字毫不客氣地還給他,嫌棄道,“這麼爛的畫功。”
洛夜一愣,忽而大笑:“洛洛,你果然一語中的。”
傾洛卻把繪扇都推給洛夜,悶悶道:“我不要了。”
洛夜不笑了,不優雅地撓了撓眉:“別鬧,收好。”
傾洛倔強地:“不要,少了一副,我不要了。”
洛夜看她執拗的眉眼,知道她從小到大都沒變過的倔脾氣,嘆息一聲,猶豫道:“那我再補你一副好不好,只是,畫的不太好。”
傾洛擡起眼來,疑惑:“你畫壞了?我不信。”
洛夜無奈,從懷裡掏出一副摺扇來:“你自己看,要不要都由你。”
傾洛狐疑地展開,一下子張目結舌:“這,這是……”
那句歌詞是怎麼說?念及初見雪深驚鴻來,梅花香似一剎流雲散。
這是我們的初見。傾洛眼眶有點溼,聲音低下去,溫柔的輕婉:“你還記得啊。”
“怎麼不記得。”洛夜看她眉目低垂,柔聲問,“要不要?”
“要!怎麼不要!”傾洛把那副美人圖挑出來扔給洛夜,把自己的十把繪扇攏好抱在懷裡,站起身來後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走了。
剛出了園子就遇上二哥。
“三妹?”葉清行看到走過來的妹妹,勸道,“不要再等了,轎子在門外等,爹讓我綁也要綁你進宮。”
“二哥,洛夜回來了,在丹園裡。”傾洛解釋,“我回房一下,馬上就回來。”
葉清行攔住她,斥:“什麼時候了!”
傾洛猶豫都不曾,就不依不饒地請求:“二哥,就一小會兒。”
葉清行光看妹妹倔強的表情,再看她懷裡的紙包,就知道那是洛夜送她的生辰禮物。最後他無奈妥協,讓開一步,在她跑開前囑咐道:“快去快回。”
“好~”迴應他的,是一串遠去的清脆腳步。葉清行看着她離開的方向,有些寵溺的笑,她這個妹妹啊,是全家人的寶貝。
不再停頓,葉清行步入丹園,一眼就看到那個閒散坐在桌前喝茶的年輕男子。
“修文。”他含笑叫他的字,走過去。
洛夜回頭看到他,也微笑招呼道:“謹之。”
葉清行也是灑脫不羈之人,看到桌上的摺扇就拿過來把玩。
“喲,這可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修文,長安的女子還不夠挑?手都伸到江南去啦。”看罷葉清行笑,揶揄好友。
洛夜淡然處之,只提起茶壺倒茶:“這裡說說就罷,可別在洛洛面前提她。”
葉清行把摺扇放下,伸手端過洛夜給他沏的茶,不屑道:“嘁,誇一句中上而已,她怎麼比得上我們傾洛。”
洛夜一時感慨,道:“不僅是姿色,她是江南沈家的女兒。”
葉清行執盞的手一頓,詰問:“你待怎樣,官商聯手擾亂朝綱?”
洛夜一攏眉,不贊同地看向他:“謹之,你爹沒教過你要謹言慎行?”
葉清行呷一口水,目光狡黠:“怎麼沒教過,看我的字就知道了,是我一直沒學會罷了。”
洛夜哂然,擱了杯盞。
葉清行卻還沒完:“那修文呢,伯父給你起的字是何深意?”
“修文?”洛夜自嘲一笑,“可能就是字面意思,讓我遠離官場,專心修文,醉情山水吧。”大封朝尚武先不談,天下人又有誰不愛做官,修文,對這個從少時就被稱爲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來說,果然是莫大諷刺。
葉清行聽出他言語裡的陰鬱,安慰道:“自古爲人臣子的,怕就怕功高震主,你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在朝爲武官,修文,伯父有他的難處。”
洛夜點點頭,倒也灑脫:“我明白,再說洛洛那脾氣,我若爲官她非將我掃地出門不成。”
葉清行忍不住笑:“難爲修文了,舍妹自小脾氣迥異,視兒郎的功名爲糞土,最大志向是歷遍大封江山。你若爲官,就沒辦法帶她遊歷,她當然不依。”
“官場風雲詭譎,不做官也沒什麼不好,我會帶她走遍大封。”說到這裡洛夜眼裡閃閃發亮。
葉清行點點頭,看着自己這個準妹夫,心裡滿意,卻又有點捨不得。葉傾洛,那可是他們葉家的明珠。
嗨,他喝乾茶,心想他現在糾結這個作甚呢,最重要應該是眼下宮裡皇上爲傾洛慶生的盛宴都開了,這丫頭怎麼還沒回來?
傾洛應聲而回,站在園子口招呼:“二哥洛夜,快走啦。”
她跑過來拉着洛夜的衣袖前行,早忘了剛纔的小小不愉快,洛夜隨她,葉清行卻直皺眉,忍不住提醒:“三妹,男女有別。”
傾洛一回頭,奇道:“二哥,你今天怎麼被大哥附身啦?”說罷另一隻手拽起葉清行的袖子,一左一右,一起拉走。 “快點啦,我剛纔碰到福伯,他鬍子都急白了。”
葉清行笑,心想我只是說,你要是真遇上大哥,哪給你詭辯的機會。嘴裡順便糾正她:“福伯鬍子本來就是白的。”
傾洛:……修辭,修辭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