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這個,正式調查告一段落了,啊,這個,由馮檢察官說下吧。
萬瑞升開始了,心虛,免不了有點緊張,公檢法雖是一家,可一娘生九種,不可能都穿一條褲子裡,總是有區別的。
這不,從分局到刑警隊,調查了整整三天,有總隊的政委陪同,還有監察、督察全程跟着,倒沒於涉,招待的那叫一個無微不至,連檢察官都覺得自首的這個人不簡單了。
至於過程,那叫一個牙疼,派出所和刑警隊本身就是問題一堆,罰款敢列支經費和補助,收繳敢直接當獎金髮,不過想找證據可沒那麼容易,就看賬目,除了一塌糊塗就是糊塗一塌。
基層就這樣子,檢察官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吶。所以過程基本寸步未進,反倒是不管是領導還是下屬,對餘罪俱是豎了個大拇指,而成績也是放在那兒的,幾次聞名瑕邇的大案,這回檢察官們算是見到神探的真容了。
“……大致情況就這樣,我們中院的意思也是通過這次調查,把立的這個案子徹查澄清一下,現在證據很確鑿,首先第一個,他上繳了四十七萬,僅憑這一點,這個案子……”
“等等,這個事,既然無法證明他是非法所得,那它就是合法的,不能他交出來說是贓款就是贓款吧?證據呢?”萬瑞升義正言辭道,肖夢琪差點噴笑出來,這種事,當警察的怎麼可能留下證據。
問其他人?算了,一塊分錢的,誰敢說。
檢察官牙疼,另一位道着:“他交待的很詳細,幾次抓賭,他從中都抽掉了一部分中飽私囊了,人家都承認了,這事……”
“這事不能聽信一面之辭,有證據表明的都在這兒,他們嚴格按規定上繳的,當然,是我們系統內部的土政策。我們經費來源很大一部分都是罰款和收繳,不能用中飽私囊這個詞形容啊。”
肖夢琪遞一份賬目表,那數字讓檢察官眼睛瞪大了一圈,幾人互傳着看看,都不悅地瞪着公安上這於人,一千多萬,全部收繳回來了,其中不少都是以各種名目進入經費序列的。
“這個我作一下解釋,大凡抓賭,我們是這樣分配的,一成留基層,其餘上繳,他這個可繳得清清楚楚,餘罪同志在這一點上,是很有原則的。”萬瑞升道,摩娑着下巴,這話說得他嘴有點苦,給一個下屬圓這個謊,可是他這麼多年來的頭一遭。
“我補充一句,還沒有結束的第二製藥廠非法制售處方類藥物一案中,他奉命和嫌疑人私下接觸,嫌疑人用於收買他的金條、有價禮品以及現金,包括紛傳他敲詐勒索的錢,累計上繳了四百餘萬,還有各類毒品,三十多千克。”史清淮代表禁毒局方道,充分證明,錢真不是問題。
這數字着實把檢察人員嚇住了,有位喃喃道:“可截留總歸是違規啊?”
“確實是違規行爲,可也沒辦法呀……和販毒人員接觸,總不能穿身警服吧?總不能列支局裡那些正規的經費吧?他們也是沒辦法,只能以查養查,只能通過這些並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實現一個光明正大的結果……當然,我們並不準備袒護他的違規行爲,一定要嚴肅處理。”萬瑞升道。
違規和違法是兩個概念了,開始嚼字眼了。明顯有袒護之嫌,可袒得有理有據,就檢察方也不好窮追猛打,有一位難爲地道着:“可這錢呢?他自己都承認是收的黑錢,我們怎麼處理?”
“這個我來解釋,給各位看一組這個照片”肖夢琪遞着,嚇了檢察方來人一跳,槍戰現場的照片,鮮血淋漓的,肖夢琪解釋着:“五月十號案發那天,他帶着總隊四外行動隊員直衝販毒團伙的老巢,以數人之力力擋這個裝備精良的團伙,對方一死六傷,我們也殉職一位同志,那是他最好的戰友……各位領導,設身處地想一想,親眼目睹戰友犧牲在自己面前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空氣凝重了,被這位學過警察心理學的女人說得好凝重,他深情道着:
“他很痛苦,在那次槍戰中他身中一槍,二十幾個小時才清醒過來,追悼會那天,他趴在戰友的墳上碰得頭破血流,一直在哭喊着爲什麼不讓我替你去死……哎,好多人都勸不住。”
空氣悲傷了,肖夢琪動情了,他挽惜地道着:
“這幾個月他一直在進行心理治療,可他拒絕治療,一直把戰友的犧牲歸咎在自己身上,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合格的警察,於是他想離開隊伍,就選擇了這種不可思異的方式,要去自首,要證明自己是一位不合格的警察……坦白地講,凡在一線和那些嫌疑人打交道的警察,那個都不會是于于淨淨的,畢竟他們是站在黑與白界限上的最後一道屏障,或多或少都會有點污點,但這並不妨礙,我們這支隊伍的光榮和優秀。我這樣說一句,他並不在乎這些錢,否則他不會坦蕩的扔出來。”
好,史清淮看到檢察官們黯然了,他興奮地握握拳頭。
沉寂片刻,一位檢察嘆着氣,雖然有點感動,還是語重心長地道着:“肖主任,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我問得是這筆錢,不是他的經歷。”
“我已經回答你了,他有心理問題,大腦受過刺激,而且不止一次,據我們心理學專業診斷,應該是人格分裂症候羣,他爲了任務進過監獄,而且長期和嫌疑人打交道,所以在潛意識中,那個嫌疑人的行爲模式,已經逐步形成獨立的人格,當戰友犧牲激發之後……他於是選擇了自首,他把自己當成嫌疑人了。”肖夢琪道。
這高深的理論聽得檢察官一愣一愣,諸人面面相覷着,喃喃地道,不像啊,那人冷靜得很,非常清醒。
“所以我說他有另一個獨立人格,我問馮檢察您幾件事,你們接待的主動自首的公務員,特別是公安於警,很多嗎?”肖夢琪問。
“基本沒有。”檢察官搖頭了。
“那你他去自首的時候,顯得很平靜,對不對?”肖夢琪又問。
“對,非常平靜。”馮檢察官道。
“這就是答案,以一位科級的公安於部身份去自首,而且在這種改變命運的事面前,還保持這麼平靜的?如果不是精神類問題,那馮檢察,你覺得癥結何在呢?難道有人高尚到,非往自己身上潑髒水?”肖夢琪問。
耶,這麼一想,還真像精神有問題的。
馮檢察官知道,恐怕就沒問題,也要以有問題定論了,他隨意問着:“網上紛傳那組視頻呢?這裡是紀律隊伍,不可能這種事也能容忍吧?”
“這個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這是詢問筆錄以及調查報告。”督察處那位領導,咬着牙遞了份。
經鑑定,最初發現的源文件,是經過一種“電子模擬”的手法p過的,這份源文件就在戚潤天手裡,究其因果,是因爲他經營的晉祠山莊地下賭場被查,進而因怨生恨,泡製了這麼一份視頻,爲的就是抹黑正在調查涉毒案件的警員,爲他們逃逸掃清道路,同時已經證實與視頻相關申均衡、戚潤天均涉嫌製毒案件,附有涉案人員的口供。整個報告有理有據,無懈可擊。
“這也是精神刺激的一個方面,任務結束後他因爲這件誣陷的事身敗名裂,加重了他的病情,也爲另一個分裂的人格提供的滋生的土壤,在痛惜戰友的同時,他把錯誤全部歸咎到自己的身上,於是就出了這麼件啼笑皆非的事……”肖夢琪盡情表演着,其他人在默不作聲地看着,現在看來,許局長的手下,那是一個弱兵也沒有啊。
報告傳閱着,檢察官不時審視市局安排的這陪同調查組,其實真實的情況是什麼,每個人心裡都差不多能猜到個大概,特別像這種既是運動員又當裁判的報告,可信度恐怕沒有那麼高。
不過對方可是製毒的嫌疑人,相比這位有精神問題的警察,抓到他們的警察,誰更值得同情恐怕不需要動腦筋選擇了。
一位檢察官把報告收了起來,語重心長地道着:“我理解大家的心理,我也相信餘罪同志的確爲公安事業做出過很大貢獻,這個立案拖到現在我們也有這層意思,真正不是危害人民羣衆,危及我們事業的害羣之馬,我們總是不忍下這一刀的………餘罪同志本人不管是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是出於內疚心態引起了心理狀態變異,我表示理解,要真對他處理,我們還真有點於心不忍。
萬瑞升、肖夢琪等人長舒了一口氣,同情這張牌終究還是起作用了。
“可是。”檢察官轉折了,他鄭重地道着:“如果真存在以自傷誣陷嫌疑人襲警,進而把他拉下馬的事實存在,他仍然是要負責的,法律可以有同情的成份,可情理終究不是法理,那怕他拉下馬是一位貪官污吏,大快人心、那怕他是一位敬職敬業的警察……不能因爲是一位嫌疑人,就可以容忍程序的不合法,有一天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普通人身上,發生在無辜的人身上,我們恐怕要追悔莫及了吧?”
又抓到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點子,這可是幾年前的,總不能那時候也有精神病吧?
“如果真有這種事實的存在,我們嚴肅處理,聽從檢方安排。”萬瑞升道,有點尷尬,檢方明顯是逼宮了。
“賈原青今天就被解押回五原。”有位檢察官看看時間道:“很快就有定論了,我們再等等,中午之前就有結果。”
在座的,胸前起伏,心又一次被揪起來了,其實錢還是小事,那件事纔是要命的事,而且尚無定論。
肖夢琪在休息的間隙看到萬政委、史副局長以及督察處各位的表情,她突然有點明悟了,突然明白餘罪此舉的精明之處,一個黑警察是他個人的事,可把遮掩的事捅出來,那可就是集體榮譽的事了,領導不可能不管,只要一管,只要官方一遮掩,那也就意味着,所有的前事要一筆勾銷了,他不再有負擔。
這纔是他的風格,肖夢琪隱隱有點佩服,只是她懷疑,賈原青在監獄,手伸那麼長對於許平秋似乎也有難度,如果賈原青堅持上訴,再和餘罪的自首相印證,那可就全部功虧一潰了。
她的心,也跟着揪起來了…………
車停在第三醫院時,從車窗裡透進去,帶着霾味道的空氣讓賈原青覺得是那麼的熟悉,而且有點不舒服,和汾河勞改農場的空氣質量差得太遠,相比而言,他倒是更喜歡那裡的田園氣息。
後門當聲開了,他弓着身,小心翼翼地下車,管教於部給他解了手銬,他機械地躬身說謝謝。
頭花白了,不過很於淨;臉曬黑了,不過很健康;換得這身舊西裝很合身,似乎曾經是單位統一訂製的,女兒探監的時候送進去的,他整整衣服,踱向醫院門廳,管教在背後亦步亦趨跟着,這種經濟犯罪嫌疑人沒有什麼危險性,不過專程從勞改農場回城探親也算是法外開恩了。
門廳邊上,有位姑娘看着、看着就掩門哭了,曾經那麼意氣風發、曾經在女兒眼裡無所不能的父親,轉眼間就成這樣,她抽泣着,旁邊的邵帥攬着他的肩小聲道着:“快去啊,不認識爸爸了。”
賈原青躊躕了,難堪了,回頭悄聲和管教於部道着:“這是我女兒。”
管教於部沒有什麼表情,示意着:“時間是半個小時,還要接受詢問,抓緊點吧。”
“謝謝。”賈原青鞠了一躬。快步上來,攬着女兒,悲慟間,大把大把地抹淚,父女兩人相擁而泣,女兒淚漣漣的牽着父親,上樓,去看躺在病牀上的母親。
邵帥被擋住了,兩位管教守在門口,根本不容閒人接近。
哭聲,就聽到了不斷的哭聲,女兒的哭聲,還有他妻子撕心裂肺的慟哭,一直在哭,悲歡離合之於一個家庭,彷彿只有眼淚才能訴說出天各一方的愁苦似的,一直在哭,直到時間結束。
那位虛弱的母親在女兒的攙扶下,居然奇蹟地站起來了,居然奇蹟般地清醒了,透過門縫,邵帥看到了,她在淚眼婆娑地伸手撫着丈夫削瘦的面龐,給他抹去淚,賈原青攬着女兒,在叮囑照顧好媽媽,離別又是一掬熱淚。
“謝謝。”
“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
他妻子謙卑地,拉着女兒給管教行禮,管教於部安慰着,把人勸住了,一位拉着賈原青出門了。
沒有往下送,那隻會更增難堪而已,賈原青抹着淚,一步三回頭地看着妻女,揮着手,讓她們回去,路過摁着電梯的邵帥時,賈原青拱了拱手,謝了聲
邵帥回頭,和賈夢柳一起攙着賈原青的妻子回了病房,親情恐怕是治癒因思念而抑鬱的最好良藥,雖然哭得很痛,不過她很清醒,拉着邵帥的手不迭地說謝謝,攬着女兒直道歉,說自己和糊塗了,這一次會面也許喚起了她繼續活着的勇氣,連女兒餵飯喂水也不用了,她自己和着淚,在大口大口的抿着,喃喃着你爸刑期沒多久了,很快就能出來了,到時候,爸媽一起打工給我女兒攢嫁妝,媽拖累你了啊,柳……
賈夢柳陪着媽媽,邵帥卻是不便多問,看樣子根本沒什麼反應,等他第二次乘着電梯下樓時。車已經走遠了,醫院外的停車場窩了一圈腦袋瞅着,然後好多人奔上來,期待地看着他。鼠標、李二冬、豆包、駱家龍一於人,都知道關鍵在賈原青身上,而離賈原青一家最近的,現在只有邵帥了。
“啥也沒說,就哭了,別問我。”邵帥難堪地道。
其他人也同樣地難堪,遇上這種事真有點無能爲力啊。
“賈原青,你穩定一下情緒,以下就你入獄後上訴揭舉的材料進行一次正式詢問。”
一位檢察官翻着記錄,另一位打開了錄音。
市院的詢問室,是直接被帶到這裡的,賈原青坐在被詢席上,剛剛探望的激動還沒有消散。
“你不要有顧慮,這是爲了進一步查清事實,給你一個公道……可以開始了嗎?”
另一位檢察問着,很客氣。
賈原青點點頭。
“你的上訴材料我們看過了,案發當天的經過你應該記得很清楚吧,從頭說一遍,特別是細節。”
檢察官道,一位看着他,一位準備記錄。
賈原青閉閉眼,那怕事過境遷,依然能感覺到那次的驚心動魄似的,心潮起伏了好久他才緩緩地開口,一開口石破天驚地來了句:“不是自傷,是我刺的他……對,是我刺的他。”
雕堡了,兩位檢察官傻眼了,自傷的來自首認罪,被傷的也要認罪,這真相算是搞不清了。
賈原青生怕兩人不理解地強調着:“我上訴是在誣陷他。”
更雕堡了,誣陷的自首,被誣陷的認罪,這到底誰誣陷誰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