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綠燈亮了,自動門緩緩打開了,術衣未解的醫生推着昏迷的解冰慢慢地走出來,他的父母、他的親人,默默地流着淚,靜靜地隨着病牀移動追着,唏噓聲斷、無語凝噎。
病歷報告,看到截肢的字樣時,許平秋痛心地閉上了眼,吳主任輕輕接着,他掃了眼,知道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坐上輪椅上,成了一個廢人。
“以你們辦公室爲首,協調一下工會,分頭來陪侍一下解冰……”
“還有趙昂川的家屬,作好撫卹工作,這是個老刑警了,他結婚還是萬政委給牽的線啊。”
“你通知萬政委、苗總隊長、陳副局,天亮後到二隊開個碰頭會,重案大隊是全市刑警的標杆,這根標杆不能倒啊。”
“是”
許平秋啞聲說着,吳主任應着,肩上重擔未卸,心裡的負擔又來,踱了幾步,他又問着:“昂川在哪兒?”
一剎那,吳主任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他顫抖地說着:“回……回了……二隊……他的同事要……要給他做最後的遺容……是在半路上硬擋回去的……他死的……死的太慘了……”
許平秋眼神雖然悲慼,卻沒有落淚,很多時候他懷疑自己真像老伴說的那麼鐵石心腸,不近人情,他嘆了口,慢慢地下着樓,吳主任抹着淚在接電話,又一新消息傳來時,他失態了,他幾乎是吼着叫嚷着:“……啊?你們是不是站着撒尿的爺們,怎麼讓一個女人擋着槍口?這種事你倒好意思彙報上來……
“怎麼了?”許平秋驚聲問。
“抓捕王太保的時候,又倒下一個,就近剛送到市三鋼職工醫院。”吳主任膛然道,補充了一句:“是一位女警。”
“周文涓”許平秋幾乎是肯定的語氣道,那位暈槍姑娘的倔強給他的印像太深了。
“對,她連佩槍都沒有,揀了塊板磚追了槍匪兩公里多,硬把槍匪砸傷了。”吳主任邊抹淚,邊震驚地道。
“如果你認識她,這就不奇怪了。”許平秋道。
他一陣又一陣的心潮起伏,那個寒冬的夜晚,那個在寒冷街上奔跑着的姑娘,那位倔強的,不接受任何人施捨的農村姑娘,他親自把她送上了從警的路,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不幸。
車臨時改道,放棄了回支隊聽案情進展的安排,直駛市職工醫院,吳主任沿途聯繫着,已經把過程瞭解了一下,是正常抓捕和逃逸的嫌疑人恰恰錯失,而無緣參與抓捕的周文涓留在車上,卻無意中發現了逃走的嫌疑人,於是爲了保護她而留在車上,卻把她送到了離嫌疑人最近的位置。
用一塊磚,對付持槍的嫌疑人?吳主任有點難以置信。
可事實是,她不但追到嫌疑人,還愣生生把一位孔武有力的嫌疑人砸得頭破血流,那人被嚇破膽了,被抓後幾乎神經失常地痙攣,語無倫次地交待。
車速飛快,今晚從支隊到案發現場、又數次來回醫院,警報的聲音就沒有停過,駛近醫院時,片刻未停地直進院子,地點幾乎不用問,閃爍着警燈的地方就是了。
匆匆上樓,在看到手術室的時候,許平秋和吳主任俱是一愣,走廊兩側,席地而坐着一隊鋼盔、防彈馬甲的隊員,扎着武裝帶,扶着微衝,卻一個個像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的。
“全體起立……立正。”
許平秋吼了聲。
全體起立,一個挨一個站在牆邊。
“挺胸、擡頭。”許平秋喊着。
個個看着老隊長,心裡卻是五味翻騰,隊長躺下了,一羣恨不得拼命的隊員卻力無處使,又讓一位保護着女警中槍,這股子憋悶快把他們憋瘋了。
許平秋看着十幾雙血紅的眼睛,他慢慢地擡臂,莊重地向這些小夥子敬了個禮。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的隊長搶救過來了。也是一個壞消息,他可能無法再和你們衝鋒一線了,我知道,你們恨不得把這些嫌疑人就地正法,你們恨不得把今晚開槍的混蛋就地擊斃……我和你們有相同的感覺,同樣恨不得把這些人渣全部送進地獄。”
他默默地走到了隊員的身前,給領頭李航整整衣領,給一臉淚跡的抹抹腮邊、給一身戎裝整整武器,他看到李二冬、看到了熊劍飛、彷彿看到曾經在羊城街頭那羣貌似無賴的貨色,而今天,一步一步成長到今天,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成長到今天,是多麼的不易吶。
“可是不行,我們是警察;正義和報復不是一碼事,就像執法和違法一樣,是件背道而馳的事,不要對你們隊友的犧牲、負傷有心理負擔,因爲不管是誰,在遇到那種情況的時候,你們做得都一樣。不要帶着仇恨,仇恨只能蒙着我們的雙眼,讓我對罪犯做出錯誤的判斷……打起精神來,還有一個襲擊槍匪的殺手沒有現身,可能你們隊長的車禍也是一次蓄意的事故,你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這個消息卻是震驚了諸人一下下,許平秋回頭喊着:“李航出列。”
“到。”李航踏出來了一步。
“我現在任命你全盤接手重案大隊大隊長的職務,即刻生效。”許平秋道
猝來火線提拔,李航神色有點惶恐,不過還是挺着胸敬禮道:“是”
“這裡事安頓好,儘快把隊伍拉回休整,後臺正在連夜尋找第六位槍手的下落,到時候別人困馬乏的,上不了戰場了。”許平秋道。
“是”李航道。
平穩地過渡了此時那種內疚、窩火、報復心態交織的時期,吳主任卻是暗暗欽佩地發現,那股子萎靡的精神面貌漸漸地一掃而空,全隊又是一股子躍躍欲試的戰意勃發。
門開了,全隊涌到了門口,女醫生如逢大赦的把人推出來,帶着幾分喜色地道着:“手術很成功,她的身體素質很好……。”
剛來時一羣持槍的警察可把這位值班醫生嚇壞了,當她知道是位女警在抓捕受傷時,幾乎懷着崇敬做的這一臺手術,她對着病牀上的周文涓笑了笑,回頭道着:“以後別拿着槍來醫院,把我們小護士都嚇跑了。”
重案隊一於男警,不好意思地道歉,有人推着活動牀,有人伸手,握着周文涓,周文涓的眼睛斜斜地、虛弱地看到許平秋時,許平秋微笑着向她敬着禮,然後在注視中,慢慢地被隊友推向病房。
“我知道,重案隊的凝聚力爲什麼一直堅不可破了。”吳主任看着一隊年輕人,他羨慕又有點自豪地道。許平秋看他時,他道着:“這是手足之情啊。
“呵呵,不全對,在這個隊伍裡,沒爭權奪利,沒有勾心鬥角、甚至沒有休閒娛樂,甚至很多連家沒成,有的只是無休止的案子和危險,除了硬着頭皮上,除了背靠背相互依託,他們別無選擇……當一個人困苦到只剩下本能的時候,爆發出來的是最大潛力和最優秀的品質。所以那兒也成了一個英雄輩出的地方……而我們恰恰相反,太多的顧慮和誘惑,已經讓我們找不到本心了。”
許平秋揹着手,輕聲嘆着,在一代又一代薪火相傳的刑警身上,讓他越來越感慨年華的老去。
兩人默默地離開了,回返支隊,還有很多事等着要做,這一夜太過漫長了,誰可知道,在夜色籠罩下的城市,還有多少沒有發掘的罪惡。
凌晨二時三十分,支隊羈留室。
這是個高規格的羈留室,有桌有椅有飲水機,陳瑞詳從小黑屋被轉到這兒,因爲配合的原因,待遇明顯提高了,中間沒有人追問他,他爆出來給槍匪安排過的兩個安全屋,警察都奔那兒去了,但結果如果他卻不得而知。
邵萬戈重新出現的時候,那張長臉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他坐下,打着哈欠的陳瑞詳瞅瞅他,像困了的樣子。
“可能暫時不能休息,您沒意見吧?”邵萬戈問。
“沒有,你說了算,人抓到了嗎?”陳瑞詳老實地道。
“你希望抓到,還是希望沒抓到?”邵萬戈如是問。
“最好抓到啊,否則我出去這小命都難保。”陳瑞詳稍顯緊張地道。
邵萬戈面無表情地看着,對面這位西裝革履的,有種讓他摸不清深淺的感覺,不是因爲很深,而是因爲很淺,一下子就把兩個槍匪的藏身之地交待出來了,甚至連他們來此的動機都交待出來了,甚至連卞雙林家庭資料,都是陳瑞詳提供的,他只提供給了一個人:宋軍
似乎這傢伙巴不得星海倒黴啊。
“陳老闆,說說畢福生的事,他的藏身之處,你是怎麼知道的?”邵萬戈問。
“他揹着老婆在外頭養了個小的,就平度的,我估摸着就在那兒,宋軍一問,我就告訴他了。”陳瑞詳道。
事情就是這樣,陳瑞詳組織鬧事,然後上面大老闆問怎麼回事,他全推到畢福生身上了,結果導致畢福生被砍了一手一腳,邵萬戈聽着這匪夷所思地交待,他繼續問着:“時間,地點,通話時長……還有,你爲什麼授意李四環鬧事?星海不是你的合作伙伴嗎?”
時間和地點說清楚了,關於合作變反目的事,陳瑞詳苦不堪言地交待道着:“支隊長,您不瞭解我們的苦衷啊,星海這幾個當家的根本見不着人,兩個小區沒辦證的事,一直有人找我們麻煩,我就想吧,讓業集體搞點事,逼迫星海出面解決一下……嗨,誰可知道,這羣地痞流氓居然打砸警車,還搶東西……嗨喲,我都悔死了,自從有警察上門啊,我嚇得都睡不好覺了……”
倒了一堆苦水,也算是合情合理,邵萬戈打斷了苦訴道着:“你在背後搞事,又栽贓給畢福生,怎麼宋軍還相信你的話?”
“他知道我就一窩囊廢,一出事他就追問我誰搞事,讓我查……我害怕呀,這孫子狠着呢,開發建樓時候啊,畢福生就是他的打手,誰不簽字拆遷,一準得讓畢福生帶人打個半死。”陳瑞詳道。
“對呀,畢福生都是宋軍的打手,怎麼返過來,會針對畢福生?”邵萬戈道。
“惡奴欺主唄,宋軍後來就走了,他這個有點涼,很不夠意思,畢福生這個人也有骨氣,也沒舔着屁眼討飯去,他自立門戶了就宋軍後來讓他辦事,他都不搭理。”陳瑞詳道。
生意上的糾葛、利益上的衝突,導致遙控指揮宋軍鞭長莫及,進而發展到走到了對立面,讓陳瑞詳有隙可乘,成功地把自己於的齷齪事栽贓到畢福生身上,畢福生是在小情人幽會的時候被人帶走的,糊里糊塗吃了個大虧。
這個極操蛋的事從陳瑞詳的嘴裡說出來,邵萬戈都沒有覺得很意外,趟黑路的從來都是你坑我、我坑你,被坑的只能怨命苦了,他在揣度着這裡面的真假,不過很明顯,真話居多。瑞詳爲了脫身只能把星海往坑裡推,搞了點黑事,又怕出事,只能把畢福生扔出來,而星海房地產這位不黑不白的,出了憤怒僱兇傷人,完全順理成章。
最關鍵的是,這些交待已經有部分證實了,剛剛抓到的劉剛已經承認,8號在平度毆人致殘的事,他說他沒於,全推到馬方軍(已死亡)和王太保身上了。
至此,所有的證據和證人,都指向一個千里之外的人身上:宋軍。
赴京的警察已經上路了,不過在天子腳下要拘捕嫌疑人,恐怕要比抓這羣槍匪難得多,邵萬戈盯着陳瑞詳,有點詞窮了,這傢伙竹筒倒豆子一般,能倒的,不能倒的,全給一古腦倒出來了,倒得連邵萬戈都頭疼了。
“您還想知道點其他事嗎?”陳瑞詳主動問。
“襲擊五名槍匪的人是誰?”邵萬戈突然問。
“那我就不清楚了……應該卞雙林搞的吧?他讓我查卞雙林家屬的地址,我查來查去才知道,這是個能人哈,十幾年前就是五原的大騙子,連政府都騙過,最後被判了個死緩…好像……好像……和宋軍就是仇家。”陳瑞詳道。
“什麼好像,我要聽事實……”邵萬戈道。
“事實我怎麼可能清楚,我就聽說的吧,宋軍有兩個好妹妹,都送給原來咱省裡什麼領導陪牀去了……他就靠這個發的家,要不不可能連錢都沒交,就把四百多畝地的批文拿到了……光那批文就值好幾千萬……對了,煤礦,他妹妹還入股煤礦,一分錢沒掏,直接分於股……哎我不能說了,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不會在你們這兒被滅口吧?”陳瑞詳凜然道。
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連記錄員也愣了,不知道這話能不能寫下來,邵萬戈隨口道着:“你是廢話太多了,我問你啊,陳瑞詳,你這目的是要搞倒星海是吧,他們倒了好像對你沒什麼好處啊?查他們,你也逃不過去啊。”
“蹲兩年總比小命丟了強,你們就不傳喚我,過了今晚沒準我自己就來了,出了畢福生那事就把我嚇住了,誰可想他們真敢啊……這回頭要知道是我搞事,不得把我往死里弄?還是住你們這兒安全,沒事,我啥都交待……”陳瑞詳道着,神情緊張,不過心態很放鬆,最起碼不像害怕了。
“你歇會兒吧,一會兒咱們再談啊。”邵萬戈起身道。
記錄員讓他打了個手印,走了。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嫌嫌疑人交待的太多而中止詢問。
出了羈留室,轉過兩間,邵萬戈已經看到了許平秋到場了,這個知情人,現在有多重要已經體現出來了,省廳秘書處的也來人了,進門時,許平秋還在盯着監控畫面,這傢伙倒很坦然,趴在桌上睡了。
“……情況就是這樣,畢福生在平度的消息、卞雙林女兒在職業技校的消息,都是他透露出去的,都透露給了宋軍,而且宋軍還要求他提供一份詳細的地址,安排幾個相對安全隱敝的住處……其中在北二巷的住處,就是槍匪的落腳地。”邵萬戈道。
“那他們應該是在盯卞雙林女兒的途中,早就被盯上了,進而引發了昨晚的槍擊案,只要一開槍,這事一曝光,肯定就進行不下去了。可卞雙林怎麼可能知道,宋軍要派人來對付他?”政委李傑道。
“宿仇,這個奇騙的案子我看過,最終落網是有人舉報他的下落,舉報人,姓宋。”許平秋道,他揹着手回頭,看着瞠目的一羣屬下,安排道:“案情不要出了這裡,我現在去向李廳彙報……沒有得到正式命令之前,赴京的人員不要對宋軍下手。”
他揹着手和省廳的秘書出去了,支隊監控室裡,面面相覷着,誰也未發一
餘罪是清晨被電話鈴聲吵醒的,他迷迷糊糊接着電話,啊啊幾聲吼,睡意全消,開始慌亂地穿衣服,看看時間,已經天亮了。
老婆被吵醒了,她迷裡迷糊問着:“怎麼了?出事了?”
“啊,出大事了,昨晚槍案,當場打死一個……重案隊兄弟出了車禍,也去了一個,解冰還躺在醫院呢……陳瑞詳被支隊傳喚去了,現在熊劍飛在找卞雙林的下落……連周文涓還提着板磚追槍匪,還捱了一槍……我操,我就摟着老婆睡了一晚上,至於變化這麼快嗎?”餘罪心急如焚地說道。
林宇婧也被嚇醒了,她驚聲問着:“誰你說誰……犧牲了?”
“趙昂川,你見過,羊城販毒案打過照面,高個子,說話老帶把那個。”餘罪道,他看着林宇婧,猛地省悟,怎麼會以這麼平常的口吻講出如此悲傷的故事。
林宇婧像觸動了什麼似的,一把摟着他,臉貼在他肩上,無語的摩娑着,餘罪摟着老婆,撫着她的長髮,輕聲道着:“別擔心,我人賤命賤。出身又不好,上不了光榮榜。”
“別說傻話,小心點……要是真不想當警察了,我支持你,你有時候太投入,不找到真相不罷休,可有些真相,不是誰都接受得了的。”林宇婧攬着老公,撫着他削瘦的臉,如是道。
“我想去看看他們……都不容易,他們比我還難。”餘罪道,吻了吻老婆額頭。
穿好,匆匆洗漱,匆匆離開,林宇婧躺在牀上卻是毫無睡意,她腦子裡零亂地想着,而眼睛的餘光卻看着衣架上筆挺的警服,就像她的丈夫啊,讓人又恨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