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 紅燈籠在風中搖晃。旺興門這一片很是熱鬧。人來人往。叫賣聲不斷。
鍾佳伶一步跨進鐵匠鋪,身上的印金羅紗像一塊黃布拂過門檻,驀地駐足在了嬴忘玄的面前。
風吹不進鋪子。裡面的爐火, 熱得彷彿這裡空氣都是堵塞的。滿屋的零食, 散發香甜氣味, 都包裹在熱烘烘的鋪子裡。濃郁得甚至有些嗆人。
“鐺鐺”的打鐵聲裡, 這位嫵媚的女人朝鐵匠鋪裡面看了一眼。雙手輕輕放在腰的金絲帶前。
她對上嬴忘玄的視線, 小拇指將脣角的髮絲抹開。
明明鐵匠鋪這麼悶熱,嬴忘玄此刻還是打了個冷顫。
“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 鍾佳伶高高擡起一雙繡花鞋,走到離他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來我的珠糕店吧,我會好好厚待你的, 嬴忘玄。”
一股不亞於零食香味的濃烈脂粉味, 撲入嬴忘玄的嘴裡。他忽然想打噴嚏。出於禮節又忍住了。
他看到她的眼角抹紅。比往日更多了些魅惑。卻又帶着致命性。
“鍾掌櫃。”嬴忘玄這次沒有挪開腳步, 比她高一頭地正視她的雙眼,微微一笑, “還請原諒,我不能去你的珠糕店。這裡,這個小賣鋪纔是我想要繼續做零食的地方。”
他望了望那臺純木棉花糖機。
“可惜了。”鍾佳伶擡頭,眸間閃過一團光亮,就像星光下的湖面, 很快又被烏雲遮住了。
她點點頭。淡淡一笑。
看着架子上一排排玻璃罐, 映着鋪子裡的紅色爐火, 她輕咬了一下脣:“在彌朝能有你這種手藝的人實在是不多, 真想擁有你啊……”
她從羅袖拿出蔥白的手指, 撫過他如刀刻般的下巴,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保重, 嬴忘玄,希望我們不會是敵人,可似乎已經無可避免了。”
“慢走……鍾掌櫃。”
嬴忘玄的聲音,安靜地歸於沉寂。
他目送着她離去。望着門外良久。回過神來。縈歌正默不作聲地擡着兩隻水汪汪的大眼,朝上看他。
他對她微微一笑。她才繼續露出燦爛的笑容。
“幫我做些棉花糖好不好?”嬴忘玄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她有些凸起的小額頭。
“嗯。”縈歌用力地點了一下頭。趕快跑到棉花糖機那裡。小手抓住搖桿。自己都會點火了。很快就有一股甜甜的糖味,飄了過來。
幾個客人陸續上了門。依然都是老主顧。這幾日已經不見有新客人來了。
嬴忘玄在櫃檯閱着賬本。
聽到有誰拿手撞了一下門。門被推到了牆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嘣。“
擡眼一看。
阮英長髮披散在肩上,眼神呆滯,立在了門口。
剛纔那一下,是他沒好好穩住步伐。思緒萬千,忘記了看路。
“阮英。”嬴忘玄快步走過去。
剛來到陰柔的少年跟前,他突然把纖弱的身子往前傾去。彷彿被絆了一跤似的,跌入了嬴忘玄的懷裡。
他穩穩地接住了他,剛想開口說話,卻被他帶來的血腥味嗆住了。
仔細一看。
才發現阮英的脖頸、手肘、淡藍的袍子,都有着抹開一團的鮮血。
“阮英,”嬴忘玄用纖細的手指撩開擋住少年額頭的長髮,目光掃過他的每一地方,“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阮英抓住了嬴忘玄的手。他感覺少年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我沒事……那不是我的血……”阮英把頭埋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拜託了,嬴忘玄……能讓我靠在你懷裡一會兒嗎?”
好冷。他的手。就像在冬季把手放入了凍住的湖裡。
嬴忘玄一瞬沉默,輕輕拍了拍他彷彿只有薄薄一塊的背:“嗯。”
他沒有過問。
想,希望自己的懷裡足夠暖和,能夠溫暖到他吧。
……
“你還會彈箏?”
在一座飄着漫天飛絮的院子裡,滿牆都是有了霜花的枝蔓。
大約在冬季。
嬴忘玄望着娥樸火走到箏前,在石墩子上坐起。她搓了搓手,高高地擡起自己小巧的白皙下巴,瞥了嬴忘玄一眼。把自己逗笑了。
“看着啊!”
娥樸火雙手放在了箏上。
“嗯。”嬴忘玄點頭。
天地蒼茫一片。
飛絮,飄旋在他們之間,恍若遮天蔽日的白幕。
落在嬴忘玄的銀袍子。
堆積着。
肩膀也落滿了白白的一小團。
他坐在她的背後。默不作聲,聆聽她的彈奏。
一曲終了。
她回首望去。發現他一直在看過來。從剛纔就沒有移開過視線。
這一回頭。彼此撞上了目光。她毫不示弱地瞪大了一點自己的眼。
“你彈得很好聽。”嬴忘玄說。雖然心裡不太明白她現在爲什麼不眨眼。
“那是!哈哈。”娥樸火在石凳子上端坐起來。又把自己逗笑了。
但是她發現嬴忘玄還是沒有移開視線。
一直對視。
難道是在比誰先讓誰移開目光?心裡一琢磨,她嘴角上揚,既然如此……哼,現在誰先眨眼,誰就是孫子。
他忽然微微一笑:“我最喜歡能把箏彈得這麼好的人了。”
娥樸火朝天上望去。
……
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嬴忘玄來到孤信府的門口,聽到府內有人彈箏,忽然回憶起那天的時光。
就在今日,孤信侯突然說想要見他一面,讓護衛請他來。
來的路上,嬴忘玄聽到茶館門口,有幾個漢子叫住縣尉的一個手下說起了那天的殺手。
說是,想來取侯爺性命的殺手都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了。
想着此事算是解決了。
雖不知當時的情況,嬴忘玄不由心想,娥樸火現在算是可以出門了吧?
跟着護衛進了孤信侯的府邸。
嬴忘玄路過硃紅大漆的門,朝滿園粉花望去,才發現剛纔彈箏的人不是娥樸火。他不認得。想必是府內的丫鬟。
一笑。
他沒想到剛纔以爲自己會見到娥樸火,心就能跳得那麼快。望望天空。今日的太陽跟溫水似的,有點白,不熱也不冷。蒙着雲紗。高高的,很高,在天空上看起來有點小。
天還是碧藍碧藍的,但是雲有些厚,灰灰的。
他有點不想說話。就這麼往前走。跟着護衛,來到了孤信侯在的正堂門外。
還沒進屋,就聞到從裡面飄來的紅豆桂花糕的香味。
風兒輕撫着他的秀髮。吹開了他的紫衫領口。露出一點在光下極其亮白的肌膚。
“侯爺就在裡面,”護衛一擡手,“那麼在下先告辭了。”
嬴忘玄看着他離開後,自己慢慢邁步,走入了正堂。
孤信侯捋着鬍子,坐在正上方的紅木椅。見嬴忘玄來了。那撮短短的黑鬍子被他捋得更用力了。
“侯爺,找我來是有什麼事嗎?”嬴忘玄躬身行禮。擡頭望着端坐在椅上的官人。一件黑金禮服,閃爍光澤,映得讓人睜不開眼。
從窗照進來的光芒裡,飄浮着星星點點。桌上的一碟桂花糕,也在這束光裡亮閃閃的。
房間很亮堂。可此刻卻靜得可怕。
嬴忘玄很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他朝背後門口望望,再朝座上的侯爺望去。
侯爺略微沉吟,將捋鬍子的手放下來。手指又開始輕輕釦着木椅的把手。
“嬴郎,想必你也聽說了殺手的事對吧?”
“嗯,是有聽說。不知侯爺和府上的人都還好嗎?”
“好,都好着……那個嬴郎啊……”孤信侯看着自己的手指扣着紅木椅把手。沉默了。
“什麼?侯爺。嬴忘玄說。
孤信侯:“有關娥樸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