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鐵匠兩手各提一條大紅鞭, 走出小賣鋪,佇立在門外的小巷裡。
鞭炮每一個小紅卷,都有小拇指般粗細。一排排下去, 用白色的引線織成, 被他從地上拖拉着拽了出來。
拿出一根火柴。他哈出一口白氣。周圍靜悄悄的, 就算狗叫聲都聽不見。前面的屋瓦, 落滿銀白的飛絮。都是凝固了的。逐漸被春意化開。
這個時候也是極冷的。
他把火柴往滿是肌肉的胳膊上一劃。升起了一簇小小的橙色火苗。
看着用手指就能掐滅的火光隨風輕搖着, 他把鞭炮的引子捋直。要點了。
“當心啊,鄧鐵匠。”阮英朝門外喊。他自個躲在嬴忘玄的背後,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 捂住耳朵,朝門外的鄧鐵匠說話。
縈歌則是躲在阮英的背後。剛好第一個高, 最後的一個矮, 三人就排成了一個可愛的階梯。
她的小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悄悄地, 用一雙彷彿會說話的大眼,從他們背後朝門口望去。
門外, 鄧鐵匠點了火。兩大掛鞭炮扔在地上,“噼裡啪啦”地響着。無數的小紅卷飛濺起來,彈在牆上的,飛進了門的。
滿衚衕都是嗆人的火,藥味。
阮英跟縈歌趕快捂上耳朵, 在嬴忘玄的背後擠來擠去。
嬴忘玄自己也捂住了雙耳。
望着地上不斷一閃而過的火光, 將堆滿白色飛絮的地上轟出一圈圈黑泥。活蹦亂跳着。
他一掃往日的疲憊。覺得呼吸也暢快了。但他現在儘量憋住氣息。衚衕灰濛濛的, 飄着火, 藥味的霧。
聲響, 那叫一個震撼人心。迴音不斷。
就算捂住耳朵,也聽得清清楚楚。
巷口貼好了市招。
小賣鋪也打理好了。窗紙白白的, 一點灰印子都沒有。貼着阮英自己做的剪花——紅紅的,一個圓,鏤空好多個小洞,花紋清晰。門上也貼着。
木牆擦洗過了。嬴忘玄還特意給它上了蠟。光滑透徹,映着人走來走去的影子。
那邊角落,一截暫時用不到的樓梯,他給寫了塊牌子。怕有人會不小心走上去,提醒他們,樓梯通往的是一條懸掛玉米、蘿蔔的繩子。
那種小動物葬禮的氣味也驅除了。
架子上,一排排玻璃罐錚亮錚亮的,都裝着甜香四溢的零食。
後面的院子,靠牆放着幾袋子土豆。中間放了一大盤磨。上空也繫了一條繩子,掛有曬乾的紅辣椒。
廚房就是一個小房子,沒有孤信府的那麼寬敞。裡面有炕,帶着一口鐵鍋。鍋底下放上柴火,燒熱了。炕也跟着就燙人了。聽說鄧鐵匠會孵雞蛋。沒人知道他爲什麼會,據說是以前他拜師學藝時會的。
這也是他主動提出先孵幾個小雞試試。
嬴忘玄想了想,答應了。看着鄧鐵匠光着大肌肉膀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幾個雞蛋,放到了炕上去。畫面多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今日,鞭炮一響,老主顧們都來了。
嬴忘玄親自多做些零食,價格都是優惠的,幾乎算白白送他們吃的。
本來偏僻的衚衕,這一天笑聲不斷,門檻擦過了一件又一件的袍子、裙襬。
嬴忘玄在旺興門認識的人都來了。
稚童們也都跑了過來。他們的錢今日都不收。嬴忘玄往他們的小手裡塞了些熱乎乎的點心,讓他們坐在小賣鋪裡吃。但他們到處跑着玩,可高興了呢,在門外撿着地上沒有爆開的鞭炮。笑哈哈的。
男孩子撿起沒有點燃的小紅卷,拋出去,嚇唬女孩子。
女孩子一開始嚇得尖叫,逐漸又一鼓作氣,從地上把堆起的白色飛絮捏成球,朝男孩子們回擊過去。
縈歌也跑了出去。跟他們打成了一團。玩得興高采烈呢!
“嬴忘玄。”熱鬧的小賣鋪裡,嬴忘玄一擡頭,看到趙婉一襲金黃襦裙,從人羣裡對他微微招了招手。
她擠到櫃檯這裡。嬴忘玄端上一盤熱騰騰的糯米球,對她一笑:“算我請你了。”
又看看她的背後。
趙員外也來了。
趙員外剛剛跨過門檻,兩手拍着大吃大喝過的肚子,對周圍的人都親和地笑着。也跟認識的人問候了幾句。
他看到嬴忘玄望了過來,立刻用力招了招手,大聲地喊着:“呀,嬴郎,嬴郎啊!”
“趙員外,來了。”嬴忘玄對他點了點頭。
趙員外這一招手。總得有幾個人下意識地朝地上瞧去。
袖子寬寬的,手又朝上那麼用力地揮來揮去。
也有人朝上空望呢。
都覺得會掉落下幾文錢。
但每次地上都沒見有銅錢墜落。
這時,阮英抱着琵琶湊了過來,問趙員外,他夫人怎麼沒來啊?
趙員外趕緊朝門外望了望。不知怎麼的,別人一提他的夫人,他就覺得脊背發涼。
拿出一疊手帕,不斷擦着額頭上嘩啦啦淌下的汗。
“她……夫人她啊……在家呢。”趙員外面色蒼白地笑着。
似乎不跟人聊了。
他擠到櫃檯這裡,對自家小女趙婉說他要先回去了,跟嬴忘玄寒噓問暖了幾句。
就走了。
“那件事告訴他了嗎?”嬴忘玄有意壓着自己的聲音,對櫃檯前的趙婉說。
他的聲音很溫柔。
就像春季的湖面,微微飄浮起一片紫花,在絢麗的日落裡注視着遠方天地一線的金光。
此刻,嬴忘玄的聲音,就算傳到了那片紫花,湖面也依然沒有一點紋痕。
如果說娥樸火是活潑跳躍的溪水。
那麼趙婉就是那片風吹不動時的湖水了。
她就算此刻把自己塞入了一個熱鬧的小賣鋪,依然每一個動作,都輕輕地,慢慢地,十分優雅,就像那片落在湖面上的紫花,激不起一點水紋。
她將一顆金黃髮脆的糯米球,放入嘴裡,望了望趙員外邁出小賣鋪的背影。
“他還不知道,或許也不會知道。除了你之外,嬴忘玄,再沒有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香甜的糯米球,被她輕輕嚼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她回眸對嬴忘玄一笑:“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我想……”她看着碟子上剩下的幾顆糯米球,用微紅指尖戳了戳盛着它們的白瓷碟子,“一直都不告訴他,不告訴所有人。”她低着頭,端看這個做工小巧的碟子,很快又擡起頭望着這位待詔,“只有你知道,嬴忘玄,所以你能爲我保密嗎?”
被她一雙靈動的眼眸看着,嬴忘玄忽然間覺得這裡好安靜,儘管阮英就在不遠的地方,彈着一曲琵琶奏。
唱得一如既往的好。是一首快樂的曲子。圍了幾個人,大聲笑着,時不時地還跟着唱上幾句。
嬴忘玄點點頭,對趙婉微微一笑:“嗯,我會爲你保密的。”
“謝謝你,嬴忘玄,”趙婉嫣然一笑,“我一直……都在心裡覺得能夠信任你。“
說着,她又慢慢收起了嘴角的笑,朝背後小賣鋪的門口望去。
目光越過笑談的客人們、越過桌椅、越過了門外上空微微吹拂的鮮紅市招。
她望着的似乎不是那個門口,也不是門外的小巷,望着的是更遠的地方。
在那個地方,她看到了什麼,讓目光如此堅決起來。
從碟子上,她再次夾起了一顆糯米球。只是這次,卻一直忘記了放在嘴裡。
直到她離開,也沒有吃下去。
或者將它吃了?
嬴忘玄實在不記得了。
小賣鋪一直經營到月亮都要去睡着時,客人們才逐漸離開。嬴忘玄現在只點了櫃檯上的燈。在一團橙黃的燈光下,嬴忘玄看了看外面的漫漫夜色。地上還有稚童們玩耍打鬧的痕跡。鞭炮的火,藥味,似乎都散去了。
但是小賣鋪卻多了些鉛粉味。
還有些熱氣。人的。夾雜一絲絲不知哪位客人的酒氣。
但是寂靜極了。
只有在這種時候,人才會注意到隱藏在路邊草叢中的蟲鳴。
夜空沒有鴉雀飛過。
但是一雙翅膀的影子,卻從衚衕的地上掠了過去。不是很大。彷彿突然扔出去的迴旋鏢。
“颯”地一下。
嬴忘玄來到門口。想着剛纔的是什麼,正準備從裡面鎖上門。
瞥見了不遠亮起的大片燈火。
他放在門鎖上的手頓了一下。
佇立在地。
紋絲不動地望了過去。
旺興門的一條街,燈火輝煌。場面極其華麗。
樓前光芒閃爍,盈滿了亮紅的、薰黃的燈。
燈火一大團一大團的,彷彿填滿了旺興門的整條街。盛得滿極了!彷彿那裡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根柱子,都是燈光做的。
嬴忘玄想起鄧鐵匠那天在爐子裡燒化的鐵,倒入了木製凹槽。紅黃髮亮。裝滿了,都快從周圍溢出來了。
覺得就是如此的燈火。
剛纔掠去的那雙翅膀影子。
其實是一個綁着燈球的黃紙字符。幽幽飄去。
不知其用。
正在此時,嬴忘玄所在的衚衕震顫了起來。
看看自己的腳下。地面在顫抖。
從那個方向傳來“轟轟“的踏聲。
他這才發現千乘縣的其它地方都鮮有燈火。
現在夜市早散了,周圍都黑沉沉的。
只有旺興門這一片的地方,燈火亮得奇怪。
再往閃着光芒的衚衕空隙裡望去。
原來,嬴忘玄發現,那裡的,是一支百十來人,手執星燈的隊伍。
正氣勢如虹地走過旺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