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鐵匠的鐵匠鋪,生意很好。在旺興門是出了名的店。大到孤信侯常來做幾件鐵甲,小到百姓們也常過來買些農耕工具。
一年四季時常忙碌。
爐子總也炭火紅光。
鋪子裡,一天到晚,打鐵聲不斷。
前些日子,鄧鐵匠做出幾件鐵器送去,鋪子空了斗大塊地。嬴忘玄就來求鄧鐵匠。希望暫時能用這塊空地做生意。
鄧鐵匠二話不說答應了。
隔日,嬴忘玄一件白袍,從蒼茫的街上一路走來。下着鵝毛般的飛絮。凍紅的手,拉着板車的繩子。鄧鐵匠開門時,看他正在笑。白如糖霜的飛絮,落滿他的肩膀。這麼冷的天,他是凍傻了嗎?
鄧鐵匠趕緊請他進來。熱了杯水。幫他在鐵匠鋪的門內橫起一塊木板。
在爐子暖烘烘的火光下,嬴忘玄猛地一抖,覺得自己像塊凍乾的臘肉,突然放熱水一泡。毛孔都舒服地打開了。
他謝過鄧鐵匠。一起把純木棉花糖機擱在木板的側位。剛好拼湊成曲尺形,算是小賣鋪的櫃檯。
櫃檯後面,靠牆立着一人高的架子。放了好些個玻璃罐。日出的光透過冷冷的窗戶。架子上一排排玻璃罐透亮溢彩,就跟彩燈似的。
鋪子的這個角落頓時就溫暖了起來。
嬴忘玄帶來一些自己做的零食。酸奶條、糉子糖、地瓜糯米球等。都用木塞封好,放玻璃罐裡。有一些,則放在臺子上墊着油紙的籃子。香味極其濃厚,光擺在那兒,就讓人以爲這間鐵匠鋪就是座用點心建起的房子。
每每有人從門口路過,無論愛吃的不愛吃的,都會忍不住順着香味朝鐵匠鋪裡望一望。
置放好鋪子裡的,嬴忘玄走出門,踩着高板凳,在鐵匠鋪的招牌下,繫了一條繩子。繩子下是一塊手掌大小的木牌,刻有“芷若小賣鋪”幾個字。
繫好。
一陣風吹拂過來。木牌“啪嗒啪嗒……”拍在牆上,發出一陣清脆好聽的聲音。
嬴忘玄下了板凳。往後邁出幾步。滿意地望着門裡的櫃檯。算是有了店鋪。等生意做好,有足夠的錢財後,就在旺興門這裡盤一塊地,開一家正店。
揉揉自己凍好的手,嬴忘玄從包袱裡拿出還熱乎的紅豆桂花糕。給了鄧鐵匠。再次感謝他幾句。
鄧鐵匠本來是不收的,但這次嬴忘玄很堅持,正好他的七歲小女也愛吃。就收下了。
往後一些日子,嬴忘玄就來鐵匠鋪開自己的小賣鋪,做自己喜歡的零食。
鄧鐵匠的女兒縈歌,那天一個人蹲在白茫茫的街上,一個人在那兒踢沙包。踢了一會兒。她就被嬴忘玄做棉花糖的動作給吸引了過來。
做出了一個。
嬴忘玄放在縈歌的小手裡。
她凍紅的雙頰像紅紅的果子,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直直地看着,咬了一口棉白的棉花糖。
“喔!”縈歌后跳一步。她天生就大的眼,此刻睜得更大了。
“你想試一試嗎?”嬴忘玄指指他的棉花糖機。
“嗯!”縈歌用力點頭。
後來小賣鋪的生意越來越好,嬴忘玄有時忙不過來,就會讓縈歌來幫忙做些棉花糖。
她很有天賦。
嬴忘玄跟她說一說,再讓她看看他是怎麼做的,一上來她就會做了。
看着此刻她十分專注搖着棉花糖機。小小的個子,踮着腳,直往棉花糖機裡看。
嬴忘玄心想等以後自己老了,就讓她繼承衣鉢,把自己會的都讓她學去。
“嬴郎!”
嬴忘玄一轉身,門外跑來一個拿着琵琶的陰柔少年,將他抱住了。
“阮英啊,來了,外面冷,快去爐子那裡暖和暖和吧。”
嬴忘玄輕輕拍了一下他。
“嬴郎你對我太好了,沒有拋棄我,也帶我來了。我以後就認你是我的親人了!”
“當然會帶你來了,阮英,你以前一直都在幫我不是嗎?用你的曲子,爲我的小賣鋪帶來不少客人呢。好了,快去暖和吧。”
阮英身上有一股少有的紫檀味。
想這孩子是抱着琵琶睡覺。
也就不奇怪了。
阮英去爐子那裡,跟鄧鐵匠問候幾句,也喝了杯熱水。稍坐一會兒,,就拿着琵琶,往門前一坐。彈唱起來。彈得比以前還要賣力。唱詞,做曲,嗓音感覺不是人唱出來的。像有漢樂府在他嗓子裡奏曲。
嬴忘玄無意間瞥阮英一眼。
還以爲他烤熟了。
就跟剛從桑拿出來似的,本來白淨的皮膚,透紅透紅的。
想來他應該是那種皮膚太嫩,就算稍微一用力掐他的手,都會留下紅印子。
客人一個個登門而來。有老主顧們,有些面生的,還有一些是來看熱鬧的。
各家的小娘子們都知道,到處跑的稚童們也知道,說在旺興門有一家芷若小賣鋪,專做些別家沒有的點心。
不僅好吃,還很獨特。
更別提那家的待詔還是一位翩翩公子。
千乘縣的女子們,有家眷的,未嫁的,只要有人一說買點心,就都一起不惜多走些路,來了這家小賣鋪。
不只是爲了買零食,其實也爲了看嬴忘玄一眼。
每天,嬴忘玄就帶着昨晚做好的零食,來鐵匠鋪。忙忙碌碌把它們擺好。很快到了下午就賣完了。他就回寒舍,把車一放,去山裡採些食材。從山裡回來,都是天快黑的時候。再在地裡撒些木炭,鋤地、拔草、捉蟲、澆水。做完這些。他纔會去做零食。
一個月很快過去。嬴忘玄賺來幾貫錢。心裡算起娥樸火大概還有多少日子出嫁。算算旺興門盤一塊地多少錢。這個月賺的幾乎一文不花。只用一些買食材。買水果蔬菜的種子。其它都被他存放起來。
睡前,做完零食,嬴忘玄就躺牀上,默想着,怎麼趕在娥樸火嫁給程王爺的兒子之前,成爲富商。
想着想着他就睡了。
這一個月,娥樸火時不時來嬴忘玄的小賣鋪。
自從她那天偷聽到嬴忘玄跟爹爹的對話後,就一直想來親口問問他。讓他說明白,爲什麼要那麼做?
但每次見到他,她最後都沒有問出口。
今日她也來了。
小柔也跟着。
剛過立春,還有些冷,四面八方的彩色市招嗖嗖響着。
娥樸火和小柔都裹着冬季襦裙。厚厚的,有着花色刺繡。
不知是花瓣的香氣,還是她們的,亦或是剛出爐的零食。
這裡香氣瀰漫。
在鄧鐵匠鐺鐺的打鐵聲中,娥樸火對櫃檯裡的嬴忘玄一笑,跑過來:
“今天做了什麼呀?”
嬴忘玄每次看到娥樸火,都覺得自己的心像只狗狗上躥下跳,不由自主就被她帶動了情緒。
他給她端上一碟糖蔥薄餅。是剛做不久的,熱乎乎白氣繚繞。他特意爲她做的。
做糖蔥薄餅。首先做出幾張薄餅,疊成品字形。裡面塞幾塊糖蔥。放好。再撒上些碎花生米芝麻,就做好了。用點兒工夫的是做糖蔥。
所謂做糖蔥,是用蔗糖加水熬成糖漿。掌控好火候。熬得脆一些。等脆得恰到好處,就拿出來。要做得又穩又準。拉伸、摺疊,不斷地搗弄這些發脆的糖漿。做這一步時,有空氣會進入糖漿裡面,就有了些密集又小的洞。
爲什麼叫糖蔥呢?就因這些糖漿上的圓形小洞,形似蔥孔。
做得好的糖蔥薄餅。餅皮鬆軟,有糖蔥的酥脆,也有芝麻的香氣。嬴忘玄從昨晚就開始做。一次就做出來了。做完,一想是給娥樸火吃,他就又重新做起來。總覺得還有改善的空間,想做得更好。
到今日,他才滿意,將一碟新出爐的糖蔥薄餅給娥樸火端了上來。
小柔在娥樸火身邊朝附近看了看。最後目光落在了那裡的阮英的手上。
她看着他蔥白的手指,彈着琵琶,坐在門那裡,自彈自唱。
正在唱一曲昭君出塞。
她看得出神。
慢慢地走了過去。
沒有打擾他。
等他唱完了這一曲,她才說話:
“我以前還從未見過小官人會彈琵琶。”
阮英找了塊絲巾擦拭着琵琶,擡頭看了看她:“你是……郡主的小丫鬟對不對?”
小柔微微點頭。
阮英又說:“好聽嗎?”
“嗯,好聽。”
“那我再彈一曲。”
……
娥樸火拿起了一碟糖蔥薄餅。看着它。又看看嬴忘玄。
慢慢張開嘴,咬了一口。
剛咬下去就發出了脆聲。
還有些鬆軟,一點也不粘牙。
甜而不膩。
幾口下去,在嘴裡“咯嘣”響着,香味滿溢。
她甜到了舌尖。
襦裙下的一雙腳丫都翹了起來。
“嗯!”她彷彿要緊縮成一團似的,肩膀微微聳起,兩隻手握成了小拳頭。
“好吃!”
她雙眼放光。
嬴忘玄“嗯,你愛吃就好。”看着她。
眸間好像盛滿了熱化的糖蜜。
微紅的嘴,抿起了含笑的嘴角。
娥樸火避開了他的視線。朝鐵匠鋪的上方望了望,又看看那邊的阮英和小柔,最後才落回在了嬴忘玄這裡。發現他還在看。
咬了滿滿一口糖蔥薄餅。
覺得有些熱了。
她想着是不是鐵匠鋪的爐子的火開得有些旺呢?
一隻手,出現在她剛吃完糖蔥薄餅的嘴角那裡。
她怔了一怔。嘴角有一粒糖蔥的碎屑。
嬴忘玄給她擦去了。
“謝謝。”娥樸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忽然間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目光閃爍着,看看外面的天空,淡藍的,雲也蠻白的:
“今日的天空很明澈呢。”
……
天色漸晚,娥樸火準備走了,叫了聲小柔。
小丫鬟正在以袖遮笑,跟阮英聊天。聽到娥樸火叫她,就立刻走了過去。
嬴忘玄目送着她們。
阮英也擡起了頭。
娥樸火轉身望過來:
“很期待你下一次做的零食。”
“嗯,我會努力的。”
嬴忘玄看着娥樸火面朝過來,後退着走了幾步,才轉身在路上跟小柔說笑着走去了。
漸行漸遠。
在燈火間彷彿浮生夢般成了模糊人影。
嬴忘玄看看天空,月亮升起了,只是天還沒黑,太陽還在山脈線上懸着。
心裡有些空空的。
他嘴角上揚。
很奇怪。
他也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一會兒,嬴忘玄跟鄧鐵匠他們拜別,也一路朝自己寒舍去了。
隨着逐漸離開旺興門,城樓蒙上淡淡的寂寥,只有遠處燈火,從衚衕間時不時閃過。
嬴忘玄略微駐足。
前方不遠,一名粉裙女子打着油紙傘,對他嫣然一笑。
嬴忘玄認得她。
趙員外的女兒,趙婉,也是嬴忘玄剛來這個世界不久的那天,來買棉花糖的那位紅傘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