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天了。
娥樸火最後一次來小賣鋪……
是什麼時候呢?
嬴忘玄脫下自己的銀袍,把它掛在鐵匠鋪的架子上,望了望門外。
街上,人來人往。
天碧藍碧藍的,雲柔白柔白的。晴空萬里。
越來越暖和了。
路過的官人、夫人、稚童們,早已脫下厚厚的棉襖。
酒樓、茶館、瓦舍,也都熱鬧了。
每個角落都有人的說笑聲。
旺興門這一趟街,太陽燦爛,花香滿溢。一個挑擔的人,從一座牌樓門前行過。肩膀落了一片花。沒走幾步,花又被風吹起。在空中旋了又旋。最後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暖暖的風彷彿唱搖籃曲的小娘子,嬴忘玄有些睜不開眼,忍不住打了個哈氣。
他擦擦眼角的淚水。
或許是也覺得鐵匠鋪熱了,他看到阮英正抱着琵琶,坐在門外的旮瘩裡唱曲。
冬季在鐵匠鋪賣賣零食還好,要是天氣熱了,這裡就如同是個大爐子。
別說零食能不能受得了,人都要汗出如漿。
嬴忘玄翻翻賬本。
算着。
得儘快盤一塊地纔是。
門外,市招“啪啦啪啦”地響着。都是珠糕店的。不知下了多少錢財。滿城紅紅綠綠,最上空的,都是鍾掌櫃的。
知道她是奔着芷若小賣鋪來的。
嬴忘玄做得零食再好。
也架不住鍾掌櫃那座大酒樓的點心促銷。
無論哪個時代的人,都愛貪便宜,更別提還是往常只有大官人才吃得起的珠糕店。
價格一下來。千乘縣的人都去湊湊熱鬧。獨自去的,也有帶家眷去的。
這幾日,那座大酒樓擠滿了人。門口就堵了十幾號人在那兒等呢。
嬴忘玄擋不住鍾佳伶的來勢洶洶。
還好有幾個老主顧仍會過來買些零食。
溫飽是夠了。
要讓他成爲富商,還遠了去呢。
想着娥樸火的婚期還有幾日?
嬴忘玄看看鋪子裡面,從木牆空隙間,隱隱能看到爐火的紅光。搖曳不斷。時而濺出些火點來。
鄧鐵匠的打鐵聲,聽起來宛如計時器。有規律。聽慣了,都被耳朵忽略了。就算聲音再響,不去刻意聽,嬴忘玄也不覺得嚶人。
“聽說了嗎?”
“啥?”
“說孤信府最近些日子不準讓人入內,也不得讓人外出了呢。”
“啥!咋了?”
嬴忘玄聞聽街上有人談話。
聽到孤信府幾個字,立刻望過去。
鐺鐺的打鐵聲裡,他往前面的櫃檯傾去,朝街上聆聽。
“聽人說是前些日子有殺手來了千乘縣。”
“殺手?”
“是嘞,來取侯爺的性命呢!”
“不得了啊!”
“那可不,你去孤信府望望,現在牆上都有侯爺的護衛。”
……
殺手?
莫不是因爲這個,娥樸火纔會好些日子沒來?
嬴忘玄默不作聲。
他走出櫃檯,來到門口,朝孤信府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子。
想,不知她是否還好?
一個人從上空越過酒樓,從招牌下飄出一寸黑色絲帶。日落黃昏的光下,他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腳尖落着一塊塊瓦片,悄無聲息地跑去。
陰柔的少年擡起了頭。
他的目光捕捉到從酒樓招牌旁邊掠去的絲帶。
琵琶在懷裡抱緊。
日落金光,映得他用手背擋眼。從指間看清了此人。正從一座酒樓跳到茶鋪的屋瓦,又在一座座牌樓上方飛速奔跑、跳躍,很快就要遠去了。
是他。
那個黑袍之人。
阮英在鋪子門口放下琵琶,便追上去,在街上的人羣中穿梭。
他一面望着光芒閃爍的屋瓦,一面看着前方的路。避讓着、推擠着,剛追出一條街,就上氣不接下氣。忘卻了方向。
周圍的人彷彿越來越多似的。到處都是人影,晃來晃去的。各種腳步聲,叫賣聲,此起彼伏。讓這位纖弱的少年迷亂了目光。
找尋不到那個黑袍之人。
“啪”的一下。
隨即,從小巷傳來了飛禽之聲。
阮英悶頭鑽了進去。
“等一下!”
他再次看到了黑袍之人。如一條滑滑的鰍,從巷口堆滿的方塊草料之間,衣不沾草的跳過去了。
少年頓住步伐。
四處望着。
這地方都是禽毛味,熱烘烘的,十分嗆人。
他朝黑袍之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會兒。
很快也跑進了另一條小巷。
黑袍之人來到一處野草小路的地方。看看背後的小橋方向,已是罕有人跡。目光沉凝。他將懷裡的劍抱緊,再朝前方不遠的府邸望了望。
湖面金光一片。
岸邊的孤信府,落日將走在牆上巡邏的護衛們的鐵甲,映襯得如着金甲。
他們默不作聲。
一里之地只有風吹草動的聲音。
黑袍之人順着劍柄解開布條,繞下去的布條,被他很快從劍鞘上鬆了下來。
落在靴子邊上。
看着地上堆成一坨的灰白布條。
他突然拔劍對準了背後。
“找到你了。”阮英此刻整個人都因呼吸顫抖起來。感到口乾舌燥,就像剛剛吞下了辣椒。視線裡有點點白星,一閃一閃的。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的心。從來都沒有跳得這麼快過。
“我知道千乘縣的每一條路……你,無論逃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的。”
黑袍之人沒有放下劍。
風吹起他們繚亂的黑髮。
阮英讓自己的氣息沉穩下來,才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我。”
黑袍之人仍然沒有放下劍。
阮英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劍。劍,銀亮光滑,映着山脈線的紅日。
也映着周圍隨風擺動的野草。
劍尖指着他。
少年卻一點也不害怕。
“我知道……”阮英擡頭,對上黑袍之人的目光,“父親。”
劍,顫了一下。
“看來我沒有認錯……你就是我的父親,那個在我三歲時離開了的男人。”
阮英眸色涌上一團旋起的水光。
“你拋棄了我,父親……爲什麼?”
鐵匠鋪裡,嬴忘玄看着門外倚在凳子上的琵琶,望了望天上。
月浮現了。
只是今晚的月亮,彷彿蒙了黑紗,冷冷地垂在了山腰。
風大了些。
嬴忘玄揉了揉被風沙迷住的雙眼。
拿起琵琶。
走入了鋪子。
鄧鐵匠拍拍厚手套,系在腰上,朝門口望了一眼:“阮英,怎麼纔回來,剛纔做啥去了?”
嬴忘玄立刻轉身看去。
阮英一隻手扶着門框,在對面紅燈籠的光下,他一笑,含糊其辭說了幾句。
來到嬴忘玄的跟前,輕輕拿過琵琶:“謝謝,今日有些晚呢,讓你們久等我才耽誤的吧。”
“回去都慢點兒,知道不?嬴郎,阮郎,聽人說有殺手來了我們這塊地。要是碰着了,別害怕,快去找巡尉,記住咯。”鄧鐵匠挑起油燈,吹熄了火柴。
“殺手?”阮英看看他們。
“嗯,殺手的目標是孤信侯。”嬴忘玄拉起小車的繩子,在門外駐足,“希望巡尉能趕快捉到他吧。”
阮英低下了頭。
再擡起頭時,他攥緊了雙拳,邁步跑出了鐵匠鋪。
小巷裡,黑袍之人在風中抱緊了懷裡的劍。額頭繚亂的髮絲下,目光寒冷起來。他朝巷口邁去。袍子“啪啦啪啦”地砸在他的後背,起落作響着。
他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回首望去。
那個孩子又來了。
“你是要去殺孤信侯嗎?”阮英長髮亂舞。在淡淡的月色下,少年的腦袋彷彿張牙舞爪。
黑袍之人將蒙面黑紗拉上,轉身要走:“離開。”
“爲什麼要那麼做?”
“離開。”黑袍之人大喝。
阮英猛一哆嗦。眸間涌上映着月色的光彩。
他突然怒視黑袍之人:“不,離開的人應該是你!就像以前那麼做,徹底離開,你做過不是嗎?”
“我說了,離開!”黑袍之人回頭看他。
“爲什麼……”阮英鬆開了緊握的拳。
黑袍之人正在一步步地走去。
阮英快步跑上去,張開雙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你拋棄了我!父親,爲什麼?告訴我,爲——”
黑袍之人一掌劈在他的肩膀裡側。
阮英晃了幾下,忽然朝前傾了過去,被黑袍之人輕輕抱住。
慢慢地放躺在了地上。
“父親……”
野草地。黑袍之人最後望了一眼小巷的方向,目光收緊,環顧了四周。
一個個黑衣人走出濃蔭、走出了房舍。
隨着出現,他們在地上猛力一蹬,迅速拔刀朝他奔去。
四下都有人。
黑袍之人的劍——飛出劍鞘。
蒼茫的野草地裡,刀光劍影“砰!砰!鐺!鐺!”只見一雙比劍還快的寒冷眸子,從一縷墜落的斷髮下掠過,幾個人迸發出妖嬈紅墨,噴灑在了漫漫野草上。
一棵草壓彎了腰。血滴順着它,落在了土壤。
劍,收了起來。
一陣風在野草地裡吹拂起了層層波浪。
黑袍之人繼續往前走去。
他目視前方。
岸邊的孤信府,亮着燭火,飄着千里香。
香味?
他突然再次將劍拔出,紋絲不動。縮緊的眸子,迅速地尋找着,每一秒,都讓他把劍攥得更緊了。
他驀地頓住目光。
直直地望着一個方向。
“哼……”一位黑衣女子走了過來,帶着冷若寒霜的笑,背後是溢滿紅橙燈火的府邸。
她慢慢地走了過來。
手中細長的劍,隨着她走來,撫過附近的野草。
它們一瞬就被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