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摔壞腰以後,我的印象裡突然出現了一位叔叔。這個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個小集鎮上幹着讓人張開嘴巴,然後往裡拔牙的事。據說他和一個屠夫,還有一個鞋匠佔據了一條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繼承了我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面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推着幾把生鏽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睞着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面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臺上,看着祖父緩慢地走去。
是母親告訴我們:
“他去你們叔叔那裡。”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着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裡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裡的孩子吵架棗
“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爲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裡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裡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瞭地喊道:
“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面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濛濛一片。
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裡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
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揹着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摹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着太陽照一照,接着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飢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揹着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牀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
“我就怕家裡有人生病,完了,這下損失大啦。多一個吃飯的,少一個幹活的,一進一出可是兩個人哪。”
我祖父在牀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後來雖然能夠下地走路,可他從山坡上滾下來後,腰部永久地僵硬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孫有元,在看到村裡人時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時更爲膽怯,我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他總是這樣告訴別人:
“腰彎不下去。”
他的嗓音裡充滿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責備。突然而至的疾病改變了孫有元的命運,他開始了不勞而食的生活。在我離開南門前的不到一年時間裡,這個健壯的老人如同化妝一樣迅速變得面黃肌瘦了。他作爲一個累贅的存在已經十分明顯,於是他開始了兩個兒子輪流供養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叔叔。祖父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就獨自出門沿着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走去。他進城以後似乎還要坐上一段輪船,才能到達我叔叔那裡。一個月以後,總是在傍晚的時刻,他蹣跚的影子又會在那條路上出現。
祖父回來的時候,我和哥哥會激動地奔跑過去,我們的弟弟卻只能乾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着我們奔跑。那時我所看到的孫有元,是一個眼淚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撫摸我們頭髮時顫抖不已。事實上我們充滿熱情的奔跑,並不是出於對祖父回來的喜悅,而是我和哥哥之間的一次角逐。祖父回來時手中的雨傘和肩上的包袱,是我們激動的緣由。誰先搶到那把雨傘,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勝者。記得有一次哥哥將雨傘和包袱一人獨佔,他走在祖父右側趾高氣揚,我因爲一無所獲而傷心欲絕。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着說: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傘還要拿包袱。”
祖父沒有像我指望的那樣出來主持正義,他對我們的誤解使他老淚橫流,他擡起手背擦眼淚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
我四歲的弟弟是個急功近利的傢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淚後,飛快地往家中跑去,尖聲細氣地叫嚷着,將祖父的眼淚傳達給我的父母:
“爺爺哭啦。”
從而彌補他和我同樣一無所獲的缺憾。
在我離家之前,祖父在我們家中承擔的屈辱,是我當時的年齡所無法感受的。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孫廣纔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個月裡,總是脾氣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風那樣在我們狹窄的家中,時時會突然咆哮。除非孫廣才伸出手指明確地去指罵孫有元,我才能確定父親的怒氣正在涌向何處。
否則我會驚恐萬分地看着父親,因爲我無法斷定孫廣才接下去會不會突然一腳向我踢來。我童年時的父親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傢伙。
我唯唯諾諾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裡總是設法使自己消失。他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消磨着他所剩無幾的生命。而當吃飯時,他卻像閃電一樣迅速出現,往往把我們弟兄三人嚇一跳。那時候我的弟弟就會得到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手捂胸口用興奮的神態,來誇張自己所受的驚嚇。
祖父的膽小怕事在我記憶裡格外清晰,有一次孫光明爲了尋找他,這個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後哇哇大哭,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破口大罵,彷彿是別人把他絆倒的。我口齒不清的弟弟雖然竭盡全力想把話罵明白,可我聽到的始終是一隻小狗在亂叫。那一次祖父嚇得臉色灰白,他擔心孫光明的哭聲持續到我父親從田裡回來,孫廣纔是不會放過任何供他大發雷霆的機會的。那種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眼神,從孫有元眼中放射出來。
孫有元摔壞腰後,就很少講敘那個讓我們感到不安的祖母。他開始習慣獨自去回憶和祖母共同擁有過的昔日時光。的確,我祖母和他之間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夠品嚐。
孫有元端坐在竹椅裡,回想那個年輕漂亮而且曾經富有過的女人時,那張遠離陽光的臉因爲皺紋的波動,顯得異常生動。我經常偷偷看到那臉上如青草般微微搖晃的笑容,這笑容在我現在的目光裡是那麼地令我感動。然而我六歲時的眼睛,卻將一種驚奇傳達到內心。我無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會獨自笑起來,我將自己的驚奇去告訴哥哥後,正在河邊摸蝦的孫光平,用一種我很難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證實了我的驚訝是多麼正確。我和哥哥,兩個髒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在進行着微妙的流動。我八歲的哥哥,有着我難以想象的勇氣。他用響亮的喊叫,將我祖父從多愁善感的回憶中一把拉了出來。我祖父如同遭到雷擊似的渾身一顫,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種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閃閃發亮。接着我聽到了哥哥幼稚的聲音穿上了嚴肅的外套後,向我祖父走去。很顯然,我哥哥在訓斥他: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只有神經病纔會一個人笑。”我哥哥揮了揮手。“以後別一個人笑了,聽到了嗎?”
明白過來的祖父,用極其謙卑和虔誠的點頭回答了孫光平。
孫有元晚年竭力討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爲長者,難以讓我們尊敬。有一段時間,我處在對立的兩種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勵自己,去仿效孫光平那種對待祖父的權威,作爲一個孩子能對大人發號施令,這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振奮的事。可我時時屈服於祖父慈祥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視時,祖父孫有元看着我的親切目光,讓我無法對他炫耀自己弄虛作假的權威。我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尋找哥哥孫光平。
當祖父若無其事地誣告了我的弟弟以後,我徹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風的念頭。孫有元在後來的日子裡,讓我覺得陰森可怕。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祖父從角落裡站起來,往房間走去時,不慎將桌邊的一隻碗打落在地。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祖父當時異常害怕,他站在那裡長時間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現在回顧他當初的背影時,已經像一個陰影一樣虛無了。但我記住了他那時發出的一連串驚恐的低語,至今爲止我都沒有聽到過一個人能把話說得那麼飛快。
孫有元沒有像我以爲的那樣,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來。
我當時已經六歲,那個年齡讓我隱約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這種可怕顯然和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親有關。我實在不知道孫廣才這次咆哮起來聲音會怎樣嚇人,我精力過人的父親揮動拳頭時,就如母親揮動頭巾一樣輕鬆和得心應手。我就那麼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裡坐下,他對自己的錯誤不加任何掩飾,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裡。祖父的安詳無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兒童時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靜的臉之間不知所措,然後我像是遇到蛇一樣驚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樣,孫廣纔對這一損失表現得極爲激動。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希望這碗是祖父打碎的,從而使他對祖父的謾罵和訓斥變得理所當然。滿臉通紅的孫廣纔像個孩子那樣不知疲憊地亂喊亂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風似的吹得我們弟兄三人身體抖動。我膽怯的目光望到孫有元時,我的祖父讓我大吃一驚,他謙卑地站起來告訴孫廣才:
“是孫光明打碎的。”
那時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這個四歲的孩子對祖父的話很不在意,他臉上的驚嚇剛纔就有了,完全來自孫廣才的可怕神態。當我父親怒不可遏地問他:
“是你嗎?”
我弟弟卻是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父親兇狠的神態嚇傻了,直到孫廣才第二次向他這麼吼叫,並且將自己的兇狠逼近了他,我才終於聽到了他的申辯: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齒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說話時依然咕噥咕噥。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親怒火更大,也許他這樣可以延長自己精神抖擻的發泄,孫廣才幾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麼會碎?”
我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面對父親的發問,他只能給予十分糊塗的搖頭。我弟弟畢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簡單的否認,根本不知道接下去應該陳述理由。最爲要命的是他那時候突然被屋外的鳥鳴吸引了,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我父親絕對無法容忍的,孫廣才氣急敗壞地喊叫孫光明:
“你這個狗孃養的,你回來。”
我弟弟雖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着屋外,告訴孫廣才: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我看到父親粗壯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臉,我弟弟的身體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上。孫光明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似乎有很長時間。我的母親,在父親怒火面前和我一樣害怕的母親,那時驚叫着跑向我弟弟。孫光明終於“哇”的一聲尖利地哭了起來。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爲何捱揍,他放聲大哭時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
我父親的怒火開始收縮了,孫廣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個屁。”
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氣和孫光明的哭聲之間,選擇了讓步。我父親往外走去時,依然嚷嚷着:
“敗家子,我養了一羣敗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孃的四歲了,說話嘴裡還含個球似的咕噥咕噥說不清楚。敗起家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兇。”
最後是表達對自己的憐憫:
“我命苦啊。”
這一切對當初的我來說,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沒有從驚嚇裡擺脫出來,我父親已經走出屋去了。當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時,孫有元仍然站在那裡,彷彿飽嘗驚嚇似的戰戰兢兢。我當時沒有立刻出來爲弟弟說話,大概是我自己也糊塗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應,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此後這事就如月光下的陰影一樣,始終纏繞着我。我一直想出來揭發祖父,可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有一次我曾經獨自走到祖父身旁,孫有元當時坐在那個斑駁的牆角,用一慣的慈祥看着我,他親切的目光在那時讓我不寒而慄,我鼓起勇氣對他說: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靜地搖搖頭,同時還向我慈愛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擊來的拳頭一樣,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立刻逃走,用響亮的喊叫來掩蓋內心的慌張:
“是你。”
我正義的聲音並沒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靜地告訴我:
“不是我。”
祖父對自己堅信無疑的神態,反而使我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錯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氣立刻崩潰了,我趕緊逃離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後,我感到出來揭發祖父也變得越來越艱難了。同時我越來越明確到自己對祖父有着難以言傳的懼怕,當我有時跑回家中取東西,突然發現坐在角落裡的祖父正看着我時,我就會渾身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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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生機勃勃的孫有元,經歷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奪以後,到晚年成爲了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老人。然而當他體力逐漸喪失的同時,內心的力氣卻成長了起來。風燭殘年的孫有元,再度顯示了他年輕時的聰明才智。
我父親喜歡在飯桌上訓斥祖父,這種時候孫廣才總是要很不情願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損失。在父親虛張聲勢的罵聲裡,我的祖父低垂着頭顱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可他吃飯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手上的筷子在夾菜時一伸一縮的迅速令人吃驚。孫廣才的訓斥他充耳不聞,彷彿將其當作美味佳餚。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奪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時的孫有元依然低着頭,眼睛執著地盯着桌上的飯菜。
我父親後來就讓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南門,我那可憐的祖父只能讓下巴擱在桌子上,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往碗中去夾菜。我的弟弟因爲矮小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但他時刻得到我母親的幫助。孫光明是個愛逞強的孩子,他時時會突然站到凳子上,擺脫母親的幫助,用自己的行爲來主宰自己的胃口,這個傻孩子便要遭到過於激烈的懲罰了。我父親那時候毫不手軟,爲這麼一點小事他會對我弟弟拳打腳踢,同時像個暴君那樣反覆宣告:
“誰再站起來吃飯,我就打斷誰的腿。”
我聰明的祖父知道孫廣才的真正用意,父親對弟弟的嚴厲懲罰其實是爲了恫嚇祖父,我的祖父以逆來順受的姿態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夾菜時高高擡起手臂的艱難,使孫廣才感到心滿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對付他的兒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禍到我弟弟身上,孫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孫光明。事實上也只有孫光明對那張桌子的高度,與我祖父一樣耿耿於懷。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飯的時候纔會去注意這些,別的時候他只知道像一隻野兔子那樣到處亂竄。我的祖父,長時間坐在角落裡的孫有元,就擁有足夠的時間來盤算如何對付這些了。
那幾天裡,當我弟弟一旦接近孫有元,我的祖父就會含糊其詞:
“桌子太高了。”
孫有元的反覆唸叨,使我的九歲的弟弟終於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之間,孫光明長時間地對祖父和桌子看來看去。
孫光明閃閃發亮的眼睛,讓我祖父明白了這個小傢伙已經在開始動腦筋了。
諳熟我弟弟心理的孫有元,那個時候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爲了掩飾自己,他有着足夠的耐心來期待孫光明自己作出決定。
我弟弟除了口齒不清以外,別的都是值得誇獎的。他用那個年齡破壞的慾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對付桌子高度的辦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鋸掉它。”
我祖父顯得十分吃驚,他的吃驚裡流露出明顯讚賞的神氣,無疑這激勵了孫光明。我弟弟神采飛揚,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聰明之中。他對孫有元說:
“把它的腿鋸掉一截。”
孫有元這時候搖頭了,他告訴我弟弟:
“你鋸不動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對他的蔑視使他生氣,他向孫有元喊道:
“我有力氣。”
孫光明感到語言的辯護依然蒼白,他一下子鑽到桌子底下,將桌子扛起來費力地走了兩步,隨後又鑽出來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氣。”
孫有元仍然搖頭,他讓孫光明明白,手的力氣遠遠小於身體,我弟弟還是鋸不動桌子的腿。
應該說孫光明最初發現桌子腿可以鋸掉一截時,他僅僅只是滿足於這種空洞的發現。孫有元對他力氣的懷疑,使他必須拿出真正的行動來了。我的弟弟在那個下午氣乎乎地走出家門,他爲了向祖父證明自己能夠鋸掉桌子腿,向村裡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孫光明走到那個木匠家中時,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親熱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後對他說:“你不用鋸子的時候,肯定會借給我吧。”
那個木匠根本就沒把我弟弟放在眼裡,他向孫光明揮揮手:
“走開,走開,誰他孃的說我會借給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孫光明說。“我爹一定說你肯借,他說你蓋房時他還幫過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孫光明,卻爲那個木匠佈置了圈套。木匠問他:
“孫廣才幹什麼用?”
我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這時候答應了。
我的弟弟扛着鋸子回到家中,將鋸子響亮地往地上一敲,尖聲細氣地問孫有元:
“你說我能鋸掉嗎?”
孫有元還是搖搖頭,說道:
“你最多鋸掉一條腿。”
那個下午,我既聰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將四條桌子腿鋸掉了半截,其間他還不時地回過頭問孫有元:
“我的力氣大不大?”
我祖父沒有給予他及時的鼓勵,但他將驚奇的神色始終保持在臉上。就是這一點,也足以使我弟弟興致勃勃地鋸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來孫光明就無法爲自己感到驕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現實的可怕,孫有元告訴他:
“你作孽了,孫廣纔會打死你的。”
我那可憐的弟弟嚇得目瞪口呆,到那時他才知道後果的可怕。孫光明眼淚汪汪地望着祖父,孫有元卻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房間。我弟弟後來獨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裡忍飢挨餓睡了一夜。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發現大片稻子裡有一塊陷了下去,他就這樣捉住了我的弟弟。經歷了一夜咆哮的孫廣才,依然怒火沖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掛在樹上的蘋果,青紅相交。
使我弟弟足足一個月沒法在凳子上坐下來,而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已經不用高擡手臂了。直到我十二歲回到南門時,那張鋸了半截的桌子葬身於熊熊之火,他們吃飯時纔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門以後,六歲時保留下來的對祖父的懼怕,竟然迅速地轉換成對自己的同情。隨着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爲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當我提心吊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將遭受厄運,於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爲何要誣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將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裡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爲什麼瘦,那是因爲棗
“我養了兩條蛔蟲。”
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裡。
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我父親雖然將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內心裡還是被祖父打敗了。所以我返回南門後,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爲常的事。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孫廣才只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羅嗦着不休,他唉聲嘆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呵,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養着一個人那就倒黴透了。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孫有元面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
他總是慈祥並且微笑地望着別人對他的攻擊。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纔會罵道:
“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因爲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迴避也就越來越明顯。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裡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我祖父害怕孫廣纔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呆在一起。
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纔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着我們,彷彿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
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裡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爲自己走去是爲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我哥哥孫光平因爲失去了競爭,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氣的神態,使我感到跟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了。”
我弱小的身體昂首闊步地從我祖父身旁走過,故意弄得塵土飛揚。現在我回憶起了祖父的眼神。當我回頭張望哥哥時,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滯重的身體擋住了我的目光。孫有元站在那裡疑慮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當時的我一樣,對我接下去的命運一無所知。但是他以一個老年人的歷史,對我走去時的興高采烈表示了懷疑。
五年以後,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與烏雲糾纏不清的時刻。那時我們已經不能相認了,五年的時間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記憶,從而將我過去的記憶擠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雖然我能夠記住家庭的所有成員,可他們的面目已經含糊,猶如樹木進入夜色那樣。在我記憶迅猛增加的同時,祖父與我相反,疾病和衰老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往事,他在一條最爲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個溺水者見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樣,對我的緊緊跟蹤才使他回到南門。我們和那場大火同時抵達家中。
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
孫有元經歷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着田裡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裡人憂心忡忡。稻田裡的水明顯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張塑料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裡,沉重的稻穗越彎越低,逐漸接近無聲上漲的雨水。我無法忘記那個災難來臨的時刻,束手無策的農民都像服喪一樣神情蕭條,管倉庫的羅老頭整日坐在門檻上抹着眼淚,向村裡人發佈悲觀的預言:
“今年要去討飯了。”
羅老頭有着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夠順利地進入歷史的長河,向我們描敘1938年、1960年和此時一樣的澇災,來讓我們相信馬上就要討飯了。
平日裡上竄下跳的孫廣才,在那時也像瘟雞一樣默不作聲了。可他有時突然冒出來的話語比羅老頭更爲聳人聽聞,他告訴我們說:
“到時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裡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薩,供在案上叩頭唸佛,祈求菩薩顯靈,來拯救田裡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衆人面前。這個習慣坐角落裡的老頭,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來,拿起他那把破雨傘走出屋去。當時我還以爲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祖父,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後重放紅光。他撐着那把油布傘,在風雨裡斜來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我膽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讓菩薩去遭受雨淋,使那幾戶拜佛的人家不勝驚慌,看着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樣,我父親起先還覺得有趣。連日垂頭喪氣的孫廣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趄趔的祖父對我們說:
“這老頭還能硬一下。”
當村裡幾個老人慌張地來央求孫廣才,讓他去制止孫有元這種瀆神行爲,我父親才感到祖父惹來了麻煩。我不能不爲祖父擔憂。
孫廣才走到了孫有元身旁,用嚇人的聲音喊道:
“你給我回去。”
讓我吃驚的是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懼怕我父親,他僵硬的身體在雨中緩慢地轉過來,定神看了一會孫廣才,然後擡起手指着他兒子說: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讓孫廣纔回去,父親氣急敗壞地大罵道:
“你這個老不死,你他孃的活膩啦。”
孫有元卻仍然一字一頓地說:
“你回去。”
我父親那時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臉驚訝地在雨中東張西望,半晌才說:
“他孃的,他不怕我啦。”
村裡的隊長是一位共產黨員,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出來制止這種拜菩薩的迷信行爲。他帶着三個民兵,叫嚷着人定勝天的真理,挨家挨戶地去搜查菩薩。他用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去恫嚇那些膽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們誰要是窩藏菩薩,一律以反革命論處。
共產黨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懲罰菩薩的方式來祈求菩薩不謀而合。我看到了起碼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薩被扔進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現了前天下午的神態,撐着那把破雨傘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戶,散佈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齒掉光後的聲音混亂不堪地在雨中盪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訴他們:
“菩薩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嚐到了苦頭就會去求龍王別下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預言並沒有成爲現實,孫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飛揚的雨水時,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因爲悲哀擠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後來他哆嗦地仰起臉來,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吼叫,我從來沒想到祖父的聲音竟會如此怒氣衝衝,孫廣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時的孫有元相比,實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對着天空吼道:
“老天爺,你下吧,操死我吧。”
緊接着我祖父突然顯露出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他張開的嘴猶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體在那裡挺了好長一會,才收縮下去。我祖父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趣的是當天中午雨就停了,這使村裡那些老人格外驚奇,看着天空逐漸破裂之後終於照射過來了陽光,他們不得不去回想孫有元此前在他們看來還是瀆神的荒唐行爲。這些迷信的老人開始誠惶誠恐地感到孫有元具有仙家的風采,他的破衣爛衫令人聯想到了那個叫花子濟公和尚。事實上沒有共產黨員隊長帶着民兵搜查,他們也不會把菩薩扔進雨中。可那時誰也不會去想隊長的功勞,有關孫有元可能是仙的說法,在村裡沸沸揚揚了三天。到後來連我母親也將信將疑了,當她小心翼翼地去問我父親時,孫廣才說:
“是個屁。”
我父親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我母親說:
“我是他弄出來的,他是仙,我怎麼不是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