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教師有着令人害怕的溫柔,這個戴着眼鏡的男人,有點像我後來見到的蘇宇的父親。他總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可他隨時都會突然給予我們嚴厲的懲罰。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鄉下一個小集鎮上賣豆腐,這個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輕女人,總是在每個月的頭幾天來到學校,有時候她還會帶來兩個穿得花裡胡哨的小女孩。當時我們都覺得她很漂亮,她有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經常伸手去搔屁股。聽說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她每次來到,我們的老師就要愁眉苦臉,因爲他剛剛領到的工資必須如數交給她,她再從中拿出一點給他。那時候她總要尖聲細氣地訓斥我們的老師:
“皺什麼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笑嘻嘻,要你拿錢你就要哭了。”
我們當初都弄不明白老師爲何一到晚上就會笑嘻嘻。我們給老師的妻子起了個綽號叫皇軍,她就像是掃蕩的日本鬼子,每個月都來掃蕩老師的錢袋。
這個綽號是誰想出來的,我已經記不起來。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國慶跑進教室時的有趣神態,他將黑板擦往講臺上使勁敲幾下,然後莊重其事地宣佈,說老師要遲一些再來,因爲?/P>?/P>
“皇軍來了。”
國慶那一次可真是膽大包天了,他竟然還敢接下去這麼說:
“漢奸正陪着她呢。”
這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必須爲他的聰明付出代價。幾乎同時有二十來個同學揭發了他,皇軍的丈夫,我們的老師站在講臺上臉色鐵青,那時的國慶嚇得滿頭大汗。我也嚇傻了,我不知道老師會怎樣處罰國慶,不僅是我,就是那些揭發國慶的同學也都有些不安。我們當初的年齡對即將來到的處罰,有着強烈的恐懼,即便這種處罰是針對別人的。
老師可怕的臉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鐘,隨即突然變得笑眯眯了,他的臉色在轉變的那一瞬間極其恐怖。他軟綿綿地對國慶:
“我會罰你的。”
然後面向我們:
“現在上課了。”
我的同學整節課都臉色慘白,他以切實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師對他的處罰。可是下課後老師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夾着講義出去了。我不知道他這一天是怎樣熬過來的,他自始至終坐在自己座位上,像個新來的同學那樣膽怯地望着我們。他不再是那個熱衷於在操場上奔跑的國慶,倒成了一隻受不起驚嚇的小貓。有幾次我和劉小青走過去時,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要哭出來了。直到下午放學以後,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門,才突然像一頭囚禁過久的豹一樣狂奔亂跑了。當時我們都感到,不會有事了,我們斷言老師肯定是忘了,而且皇軍還在這兒呢,晚上老師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節課,老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國慶站起來問他:
“你說我應該怎麼處罰你?”
徹底忘記這事的國慶,身體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個寒戰。他恐懼地望着老師,搖了搖頭。
老師說:“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師讓他好好想一想,其實是讓他別忘了自己折磨自己。
此後的一個月,國慶都過得暗無天日。總是在國慶忘記了處罰這事,顯得興高采烈時,老師就會突然來到他身旁,輕聲提醒他:
“我還沒罰你呢。”
這種引而不發的處罰,使國慶整日提心吊膽。這個可憐的孩子那些日子裡,只要一聽到老師的聲音,就如樹葉遇到風一樣抖動起來。他只有在放學回家時才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學校走去時他又重新膽戰心驚。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直到父親對他的拋棄纔算結束,而被另一種更爲深遠的不幸所代替。
老師也許是由於憐憫,他不僅放棄了對國慶的恫嚇,而且那些日子裡,他想方設法尋找理由來表揚國慶。國慶的作業裡有兩個錯字都能得滿分,我一個錯字沒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國慶母親的兄妹來到之前,我們的老師曾帶着國慶去見過他的父親。嗓音溫和的老師反覆向那個混帳男人說明,國慶是多麼聽話多麼聰明,學校裡的老師沒有不喜愛他的。聽了老師冗長的讚美之後,國慶的父親卻是冷冷地說:
“你那麼喜歡他,就收他做兒子算了。”
我們的老師毫不示弱,他笑眯眯地說:
“我倒是想收國慶做孫子。”
我自己在遭受處罰之前,曾經十分崇敬和喜愛我們的老師。當王立強領着我最初來到學校時,老師織毛衣的模樣讓我萬分驚奇,我從未見過男人織毛衣。王立強把我帶到他身邊,讓我叫他張老師時,我才知道這個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師。他當初顯得親切和藹,我記得他用手撫摸我的肩膀,說出一句讓我受寵若驚的話:
“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座位的。”
他確實這樣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講課時,除非要在黑板上寫字纔會站到講臺後面去,別的時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將他的講義攤開放在我的桌上,雙手撐住我的課桌,唾沫橫飛地講着。我傾聽時,仰起的臉上飽嘗了他的唾沫,猶如在細雨中聽課。而且他還能時時發現自己的唾沫已經飛到了我的臉上,於是他時時伸過來沾滿粉筆灰沫的手,替我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節課下來,我的臉就要像一塊花布那樣色彩紛呈了。
我第一次接受他的處罰,是三年級的第一學期。一場在冬天來到的大雪,使我們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操場上展開了雪球的混戰。我的倒黴是將一個應該扔向劉小青的雪球,錯誤地擊在了一個女同學的腦袋上。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這個嬌滴滴的女孩發出的哭喊,現在聽起來像是遭受了調戲似的。她向老師指控了我。
於是剛剛坐下的我,被老師從座位裡叫了出來。他讓我到外面去捏一個雪球玩玩,當時我以爲他是在諷刺我,我在座位上站着不敢動,他也彷彿把我忘了似的繼續講課,過了一會他才奇怪地說:
“你怎麼還不去?”
我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個雪球。我重新回到教室時,老師正在朗誦課本上有關歐陽海的故事,他的朗誦猶如一條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讓我站在門邊不敢出聲。他終於朗誦完一個大段,走到了講臺後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沒看我。
他對我的遺忘使我心裡發慌。他在黑板上寫字時,我怯生生地對他說:
“老師,雪球捏好了。”
他總算看了我一眼,嘴裡“嗯”了一下,接着繼續寫字。
寫完後將粉筆扔入了粉筆盒,叫出了那個遭受雪球一擊的女同學,讓她走到我跟前看看,剛纔擊中她的雪球是否和我手中的一樣大。這個女孩根本就沒有看到剛纔的雪球,我是扔在她的後腦上,並且馬上就碎了。早就平靜下來的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又委屈地哭哭啼啼起來,她說:
“比這個還要大。”
我只能再次倒黴地被老師趕出教室,去捏一個更大的。當我捧着一個大雪球進來後,老師沒再讓那個女同學前來檢驗。
他繞了兩個圈子後,真正發佈了對我的處罰,告訴我就這麼站着,等到雪球融化了我才能回到座位了。
在那冬天的上午,呼呼北風從教室破碎的窗玻璃上吹進來,老師雙手插在袖管裡,在寒冷中講敘着英雄歐陽海的故事。而我則捧着一個冰冷的雪球站在門邊,我的手因爲寒冷出現了奇特的灼燙,這種灼燙的感覺使我的手如同在被鋸斷一樣疼痛。可我還必須時刻小心,不讓雪球脫手而落。
這時老師走到了我的身旁,他體貼地對我說:
“你捏緊一點,這樣就會融化得快一點。”
一直到下課,雪球都沒怎麼融化。老師夾着講義從我身旁走出去後,同學們全圍了上來。他們的詢問和雪球何時才能融化的議論,無疑加重了我的悲哀,委屈得差點要讓我哭了。國慶和劉小青氣勢洶洶地走到那個女同學課桌前,大罵她是叛徒、是走狗。那可憐的女孩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她整理了書包後站起來就往外走,說是要去告訴老師。國慶和劉小青沒想到她又用上這一招,趕緊拉住她拚命求饒認罪。這時我的手完全麻木了,就如兩根冰棍一樣,雪球毫無知覺地掉落在地,開放出了滿地的雪花。雪球的破碎讓我極其害怕,我就和滿地的雪花那樣哇哇哭了起來,同時懇求身旁的同學能夠證明我:
“我不是有意的,你們都看到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們老師的權威並不是建立在準確的判斷上,而是緊隨其後的那種嚴厲的獨特的懲罰。他判斷是非簡直太隨心所欲了,正因爲這樣,他的處罰總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來到,並且變幻莫測。他從沒有重複過自己的處罰,我在孫蕩小學的四年生活證明了這一點。他在這方面表達了卓越的才華,和出衆的想象力。這就是我們一見到他就膽戰心驚的全部緣故。
有一次我們十來個同學在操場上扔皮球,不小心打碎了教室的窗玻璃。那一次老師對我們的處罰是最輕的,由於我事先根本就沒有料到自己也會接受處罰,我就進行了一次軟弱無力的反抗。
我依然記得當時打破玻璃那個同學的可憐神態,老師還沒有跨進教室,他就嗚嗚地亂哭了,他已從想象中看到自己受罰時的可怕情景。後來老師進來了,他笑眯眯地站在講臺上,我懷疑他一旦得到處罰學生的機會就會深感愉快。和以前一樣,他總是做出出乎我們意料的決定,他沒有像我們認爲的那樣,直接去處罰那個同學,而是讓所有參加扔皮球的同學舉起手來,我們舉起了手。他就說:
“你們每人寫一份檢查。”
當時我真是萬分吃驚,其實這是老師的一貫作風。我覺得自己沒有錯,爲什麼也讓我寫檢查?我的心裡出現了反抗的聲音棗我不寫,這是我第一次反抗成年人,而且是反抗這個讓所有學生不寒而慄的老師。
我努力使自己勇敢,心裡還是一陣陣發虛。下課後我極力鼓動受罰的同學和我一樣反抗老師。他們在表達自己不滿時和我一樣激動,可一旦說到拒絕寫檢查,他們全部吞吞吐吐了。到頭來國慶還裝得滿不在乎地對我說:
“現在寫檢查沒關係,現在我們還沒有檔案,以後工作了就不能寫,檢查要進檔案的。”
於是孤立的我,經歷了也許是我一生中勇敢的時刻,我大聲告訴他們:無論怎樣我都不寫。我站在教室的角落裡,看到衆多的同學都吃驚地望着自己。我虛榮的激動使我聲音顫抖,極不牢靠的興奮,讓我感到自己,一個十歲的孩子擁有了真理。是的,我是對的。老師自己也說過,一個人不可能沒有缺點。
“老師也會有錯的時候。”
我這樣告訴大家。
整整一天我都陶醉在對自己的欣賞之中,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我已經能夠看到成年人的缺點了。我的想象開始展翅飛翔,我佈置了這樣的場景,老師和我在課堂上進行了爭論,我那時滔滔不絕妙語連串,因爲我有真理的支持。老師儘管也能言善辯,可他沒有真理的支持,最後當然是他輸了。他令人激動地承認了這一點,並且用美麗的詞語稱讚我。所有的女同學都崇敬地望着我,當然也包括所有的男同學,並且用美麗的詞語稱讚我。那時我已經能夠感受被女孩子喜愛時的那種幸福了。這種時候我的想象必須終止了,我已經熱淚盈眶。我要讓想象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從而讓自己一遍遍周而復始地品嚐這激動無比的幸福。
在我情緒最爲高漲的時候,我們的老師顯得十分冷靜,他對我不聞不問。我逐漸變得忐忑不安,禁不住嚇唬自己,會不會是老師正確呢?畢竟那時候我也在扔皮球,如果不是我扔給劉小青,劉小青再扔給了他,他又怎麼會扔出去打碎了玻璃?我的思維開始了可怕的延伸,到頭來我整日憂心忡忡,哪還敢在課堂上和老師爭論。
自信的恢復是來自於李秀英的幫助,有一次我在擦玻璃時,終於忍不住去問李秀英,我是不是可以在操場上玩扔皮球。李秀英說當然可以。接着我繼續問,如果我們中間有個同學打碎了玻璃,我有沒有錯。她這次的回答更爲乾脆:
“別人打碎的,管你什麼事。”
真理終於又回來了,我不再疑神疑鬼。誰也無法來改變我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然而老師對我長時間的冷落,使我的激動慢慢消亡,開始被越來越明顯的沮喪所代替。最初的時候,我曾經激動地期待着在課堂上和老師展開爭論。夜晚的時刻我準備了那麼多的語言,清晨來到後又不斷地鼓勵自己。一聽到上課鈴響,我的心就狂跳不已。我最擔憂的是自己會臨陣怯場,到時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由於老師的冷落,使這樣的擔憂越來越突出。我的沮喪和膽怯與日俱增,而自信則開始不知去向。慢慢地我就恢復了事前的平靜,我覺得一切都過去了,我開始忘記這些。也許老師也早已忘記了這事,皇軍又來了,他晚上又要笑嘻嘻了。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我在內心的自我爭吵,我同時扮演了老師和我,終於我精疲力竭地放棄了這種遊戲。我重新投入到喧鬧的操場上去,恢復了童年時真正的我,無憂無慮地奔跑和喊叫。可是這時候國慶走過來了,告訴我,老師讓我去他辦公室。
我一下子又緊張了,我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向老師走去時一抖一抖的。國慶他們輕鬆自在的喊叫就在我的身後,我知道自己曾經熱切期待而後來又極其害怕的時候來到了。我努力搜尋那些準備已久的雄辯詞語,可我一句也找不着啦。那時候我感到嘴脣發抖馬上就要放聲大哭了,我鼓勵自己不要哭,要勇敢。我知道老師會極其嚴厲地訓斥我,說不定他又會想出什麼奇奇怪怪的辦法來處罰我,但我一定不能哭,因爲我沒有錯。是的,我沒有錯,錯的是老師。我應該這樣去告訴他。我說話的時候要慢一點,不要被他突然而起的喊叫所嚇倒,也不要怕他的笑眯眯。就這樣,我走入了老師的辦公室,我欣慰地感到自己又有勇氣了。
教師向我友善地點點頭,他正微笑着和另一位老師說話。
我站在他身旁,看他手裡翻弄着一疊紙,第一張就是劉小青的檢查。他和別的老師說着話,緩慢地將一張一張檢查翻過去,讓我看得十分清楚。最後我看到了國慶的檢查,字寫得特別大。老師這才向我轉過身來,和顏悅色地問:
“你的檢查呢?”
這時候我完全崩潰了。所有同學的檢查經歷了一次展覽後,我立刻喪失了全部的勇氣,我結結巴巴地說:
“還沒有寫完。”
“什麼時候能寫完?”他詢問的聲音極其溫和。
我迫不及待地回答:“馬上就寫完。”
我在孫蕩的最後一年,升入小學四年級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樓下燃煤球爐。國慶和劉小青跑來告訴我一個吃驚的消息,在我們教室的牆上出現一條用粉筆寫成的標語,意思是打倒張青海,即我們的老師。
當時他們顯得異常興奮,他們用近乎崇拜的語氣恭維我,說我真是有膽量。該死的張青海早該打倒了,我們都接受過他方式奇特卻極其要命的處罰。他們的興奮感染了我,他們以爲是我寫的而對我的崇拜,使我在那一刻真想成爲那個寫標語的人。可我只能誠實,我幾乎是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們:
“不是我。”
國慶和劉小青當初顯示出來的失望,讓我深感不安。我以爲他們的失望是因爲我不是那個勇敢的人,就像劉小青說:
“也只有你纔有這樣的膽量呵。”
我心裡覺得國慶比我更有膽量,我這樣說了,絲毫不是爲了謙虛。國慶顯然接受了我的稱讚,他點點頭說:
“要是我,我也會寫的。”
劉小青緊接上去的附和,促使我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實在不願意再讓他們失望了。
我就這樣進入了一個圈套,我根本就想不到國慶和劉小青是肩負着老師的旨意,來試探我。星期一來到後,我向學校走去時還傻乎乎地興高采烈,緊接着我就被帶入了一個小房間,張青海和另一位姓林的女老師,開始了對我的審問。
先是林老師問我是否知道那條標語的事。在那麼一個小房間裡,門被緊緊關上,兩個成年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點點頭說是知道。
她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猶豫不決了。我能說出國慶和劉小青的興高采烈嗎?如果他們也被帶到這裡來,會怎樣看我呢?他們肯定會罵我是叛徒。
我緊張地看着他們,那時候我仍然不知道他們懷疑我了。
那個女老師嗓音甜美地問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來沒來過學校。我搖搖頭。我看到她向張青海微笑了一下,接着迅速扭過頭來問我:
“那你怎麼知道標語?”
她突然響起的聲音嚇我一跳。一直沒有說話的張青海這時軟綿綿地問我:
“你爲什麼要寫那條標語?”
我急忙申辯:“不是我寫的。”
“不要撒謊。”
林老師拍了一下桌子,繼續說,“可是你知道那條標語,你沒來過學校,怎麼會知道?”
我沒有辦法了,只能說出國慶和劉小青,否則我怎麼來洗刷自己。我這樣說了,可他們對我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張青海直截了當地告訴我:
“我查對過筆跡了,就是你寫的。”
他說得那麼肯定。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拚命搖頭,讓他們相信我。他們都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互相看來看去,彷彿根本就沒聽我的申辯。我的哭泣將衆多的同學引到了窗下,那麼多人都看着我哭,可我顧不上這些了。那個女老師站起來去驅趕他們,接着關上了窗戶。剛纔關上了門,現在又關上了窗戶。這時張青海問我:
“你是不是說過,要是你,你也會寫的。”
我恐懼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偷聽了我們星期六下午的對話?
是上課的鈴聲暫時拯救了我,他們讓我在這裡站着別動,他們要去講課了,他們走後我獨自一人站在這間小屋子裡,椅子就在旁邊,我不敢坐。那邊的桌子上有一瓶紅墨水,我真想去拿起來看看,可他們讓我站着別動。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場,此刻高年級的同學正在那裡列隊,不一會就解散了,他們打球或者跳繩。體育課是我最喜歡的課。那邊教室裡傳來了朗讀的聲音,隔着玻璃聽起來很輕。我第一次站在外面聽着他們朗讀,我多麼希望自己也在他們中間,可我只能站在這裡受罰。有兩個高年級的男同學敲打起窗玻璃,我聽到他們在外面喊:
“喂,你剛纔爲什麼哭?”
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傷心地抽泣起來。他們在外面哈哈笑了。
下課鈴響過以後,我看到張青海帶着國慶和劉小青走過來。我想他們怎麼也來了,是我把他們牽涉進來的。他們在窗外就看到了我,他們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閃了過去。
接下去的情形真讓我吃驚,國慶和劉小青揭發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說的那句話棗要是我,我也會寫的。於是林老師用手指着我,卻面對張青海說:
“有這想法就會寫那標語。”
我說:“他們也這樣說了。”
這時國慶和劉小青急忙向老師說明:
“我們是爲了引誘他才這麼說的。”
我絕望地看着我的同學,他們則是氣乎乎地瞪着我。然後老師就讓他們出去了。
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上午,兩個成年人輪番進攻我,我始終流着眼淚不承認。他們的吼叫和拍桌子總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時飽受驚嚇,好幾次我嚇得渾身打抖不敢出聲。林老師除了槍斃我以外,什麼恫嚇的話都說了。到後來她突然變得溫柔了,耐心地告訴我,公安局裡有一種儀器,只要一化驗就會知道,那牆上標語的筆跡和我作業簿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那個上午裡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擔心儀器會不會出差錯,我就問她:
“會不會弄錯呢?”
“絕對不會。”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徹底放心了,我對他們歡欣地叫道:
“那就快點拿去化驗吧。”
可他們卻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裡,互相看了好一會,最後是張青海說:
“你先回家吧。”
那時放學的鈴聲已經響過了,我終於離開了那間小屋子。
上午突然來到的一切,使我暫獲自由以後依然稀裡糊塗。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到了校門口,在那裡我見到了國慶和劉小青,由於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淚,我走過去對他們說:
“你們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當時的國慶有些不大自在,他紅着臉對我說:
“你犯錯誤了,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
劉小青卻是得意洋洋地說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老師派來偵察你的。”
成年人的權威,使孩子之間的美好友情頃刻完蛋。以後很長時間裡,我再沒和他們說過話。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門,去向國慶求助時,才恢復了我和他之間的親密,可同時也成了我們的分別。後來,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
下午的時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裡準備上課了。夾着講義走進來的張青海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一臉奇怪地問我: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幹什麼?本來我是來上課的,可他這麼一問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你站起來。”
我慌忙站起來。他讓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場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裡去。猶豫了片刻後,我只能鼓起勇氣往回走,重新來到教室裡,我提心吊膽地問張青海:
“老師,我要走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依然是軟綿綿地問我:
“你上午在哪裡?”
我扭過頭去,看到了操場對面那間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問:
“我要到那小屋子裡去?”
他滿意地點點頭。
那天下午我繼續被關在那間小屋子裡,我一直拒絕承認惹惱了他們。於是王立強來到了學校,身穿軍裝的王立強來到後,仔細聽着他們的講敘,其間有幾次回過頭來責備地望了望我。我當初多麼希望他也能認真地聽一聽我的申辯,可他聽完老師的講敘後,根本就不關心我會說些什麼。他帶着明顯的歉意告訴他們,我是他領養的,領養時我已經六歲了。
他對他們說:
“你們也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有一些很難改變的習性了。”
這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但他沒有像老師那樣逼我承認,這方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說。他很快就站起來說是有事走了,他這樣做也許是爲了避免傷害我。如果他繼續呆下去,他就很難不去附和老師的話。他逃脫了這個令他尷尬的處境。我卻是充滿了委屈,他那麼認真地聽老師講敘,可一句也不來問我是不是這樣。
要不是後來李秀英對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初的我深陷於被誤解的絕望之中,那是一種時刻讓我感到呼吸困難的情感。沒有人會相信我,在學校裡誰都認爲那標語是我寫的。我成了一個撒謊的孩子,就是因爲我拒不承認。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時,我接受了雙重摺磨。在被誤解的重壓之下,我還必須面對回家以後的現實,我想王立強肯定將這事告訴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們會給我什麼樣的處罰。我就這樣幾乎是絕望地回到家中,一聽到我的腳步,躺在牀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過去,她十分嚴肅地問我:
“那標語是不是你寫的?你要說實話。”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麼多的審問,可沒有一句是這樣問的。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說:
“不是我寫的。”
李秀英在牀上坐起來,尖利地喊叫王立強,對他說:
“肯定不是他寫的,我敢保證。他剛來我們家時,我偷偷將五角錢放在窗臺上,他都很老實地拿過來交給我。”然後她面向我,“我相信你。”
王立強在那邊屋子裡表達了對老師的不滿,他說:
“小孩又不懂事,寫一條標語有什麼了不起的。”
李秀英顯得很生氣,她指責王立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樣不就等於你相信是他寫的了。”
這個臉色蒼白脾氣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讓我感動得眼淚直流。她也許是因爲用力說話,一下子又癱在了牀上,輕聲對我說:
“別哭了,別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獲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後,並沒有改變我在學校的命運。我在那間光線不足的小屋子裡,又呆了整整一天。隔離使我產生了異常的恐怖。雖然我和別的同學一樣上學,也一樣放學回家,可我卻是來到這間小屋子,被兩個處於極端優勢的成年人反覆審問。我哪經受得住這樣的進攻。
後來他們向我描繪了一個誘人的情節。他們用讚賞不已的口氣,向我講敘了這樣一個孩子,和我一樣的年齡,也和我一樣聰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讚揚),可他後來犯了一個錯誤。
他們不再氣勢洶洶,開始講故事了,我凝神細聽。這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偷了鄰居的東西,於是他在自己心裡受到了指責,他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後來經過一系列的思想鬥爭,他終於將東西還給了鄰居,並且認了錯。
林老師這時親切地問我:
“你猜,他受到批評了嗎?”
我點了點頭。
“不。”她說。“他反而受到了表揚,因爲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們就這樣引誘我,讓我漸漸感到做了錯事以後認錯,比不做錯事更值得稱讚。遭受了過多指責以後,我太渴望得到稱讚了。我是懷着怎樣激動和期待的心情,終於無中生有地承認了下來。
兩個達到了目的的成年人總算舒了一口氣,然後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們既沒有稱讚我,也不責罵。後來是張青海對我說:
“你去上課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過陽光閃爍的操場,心裡空蕩蕩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裡許多同學都扭過頭來向我張望,我感到自己開始臉紅了。
可能是三天以後,那天我很早就揹着書包去學校。走進教室時我嚇一跳,張青海獨自一人坐在講臺後面,講臺上放着他的講義。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輕聲問我:
“你知道林老師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間小屋子裡責罵恫嚇過我,也是她說過我聰明。我點點頭。
張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訴我:
“她被關起來了。她家裡是地主,她一直隱瞞着,後來派人去調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驚。林老師被關起來了?前幾天她還和張青海一起審問我,那麼義正詞嚴,那麼滔滔不絕。現在她被關起來了。
張青海低頭看他的講義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對面那間小屋子,心裡反覆想着林老師被關起來,這令人吃驚的事。那時有幾個同學走了進去,我聽到張青海又在輕聲告訴他們這些了。老師的微笑讓我害怕,在那間小屋子裡,林老師和他顯得那麼同心同德,現在他卻是這樣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