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年以後,有一天中午,一個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動作,使我長久地注視着他。這個衣着鮮豔的小傢伙,在燦爛的陽光裡向空氣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專心致志地設計着一系列簡單卻表達他全部想象的手勢。其間他突然將右手插入褲襠,無可奈何地進行了現實的搔癢,而他臉上則維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癡笑。面對如此嘈雜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後來,一隊揹着書包的小學生從他身旁走過,才使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幸福。這個孩子發呆地看着處於年齡優勢的他們走遠。我沒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時的沮喪。被他們隨隨便便背在肩上的書包,微微搖晃着遠去。這一景象對一個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來說,意味着什麼是不言而喻的。況且他們又是排着隊走去,他的內心一定充滿了嫉妒、羨慕和嚮往。這樣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終產生了對自己的不滿。
我看到他轉過身來,哭喪着臉氣乎乎地走入一條衚衕。
二十多年前,當我哥哥背上書包耀武揚威地走去,我的父親向他發出最後的忠告時,站在村口的我最初發現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後,我同樣背上書包上學時,已經不能像孫光平那樣獲得孫廣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類教導。
那時我離開南門已有半年,那個將我帶離南門的高大男人成爲了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不再是擁有藍方格頭巾在田間快速走動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臉色蒼白終日有氣無力的李秀英。我後來的父親,那個名叫王立強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抱開了一隻沉重的木箱,從下面的箱子裡拿出了一隻全新的草綠色軍用挎包,告訴我這就是我的書包。
王立強對農村來的孩子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理解,或許因爲他也出自農村,所以他始終覺得鄉下的孩子和狗一樣,喜歡隨地拉屎撒尿。他正式領養我的第一天,就反覆向我說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對我排泄方式的關心,在背上書包這對我來說是神聖的時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訴我,上學以後就不能隨隨便便上廁所了,首先應該舉手,在教師允許以後才能去。
我當時的內心是多麼驕傲,穿着整潔的衣服,斜揹着草綠的書包,身邊走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我們就這樣來到了學校。我看到一個織着毛衣的男人,輕聲細氣地和王立強說話,但我不敢笑,因爲他是我的老師,然後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孩子,揮舞着書包向我們奔跑過來。那個男孩和我互相看來看去,不遠處有一羣孩子都在看着我。王立強說:
“你過去吧。”
我走到了那羣陌生的孩子中間,他們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好奇地看着他們。不一會我就發現自己十分優越,我的書包比他們的都要大。可就在這時,就在我爲自己感到自豪的時候,準備離去的王立強走過來響亮地提醒我:
“拉屎撒尿別忘了舉手。”
我小小的自尊頓時遭受了致命的一擊。
我年幼時這五年的城鎮生活,是在一個過於強壯的男人和一個過於虛弱的女人之間進行的。我並不是因爲招人喜愛才被城鎮選中,事實上王立強夫婦對我的需要遠勝於我對城鎮生活的熱情。他們沒有孩子,我後來的母親李秀英說她沒有餵奶的力氣。同樣的說法到了王立強那裡就完全不一樣了,王立強用果斷的語氣告訴我,疾病纏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斷氣。這話在我當時聽來實在有些嚇人。他們都不喜歡嬰兒,選中六歲的我,是因爲我能夠幹活了。公正地說,他們是準備一輩子都把我當兒子對待的,否則他們完全可以去領養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這樣的孩子幹活時會讓他們更爲滿意。問題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已經具有了難以改變的習性,他們可能會因此大傷腦筋。他們選中了我,讓我吃飽穿暖,讓我和別的孩子一樣獲得上學機會,同時也責罵和毆打過我。我這個別人婚姻的產物,就這樣成爲了他們的孩子。
我在那裡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只有一次出門,那次她離去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麼病,她對陽光的熱愛給了我無法磨滅的印象。這位我後來的母親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場綿綿陰雨。
王立強第一次帶我走進她的房間時,滿屋的小凳子讓我驚奇萬分,上面擺着衆多的內衣內褲,讓通過窗玻璃的陽光照耀它們。她對我們的進來彷彿毫無察覺,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根很細的線一樣,摸索着陽光。隨着陽光的移動,她也移動凳子,好讓那些色彩紛呈的內衣始終沐浴着陽光。她神態安詳地沉浸在那單調和貧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裡站了有多久,當她向我轉過臉來,我看到了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從而讓我現在回想時,看不到她的目光。接着是很細的聲音,像一根線穿過針眼一樣穿過了我的耳朵,她告訴我,她要是穿上潮溼的內衣就會棗
“立刻死掉。”
我嚇了一跳,這個毫無生氣的女人說到死掉時斬釘截鐵。
我離開了親切熟悉的南門和生機勃勃的父母兄弟,來到這裡時,一個令我不安的女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她隨時都會死掉。
後來我才漸漸感到李秀英當初的話並不是聳人聽聞的,在那些連續陰雨的日子,她就會發燒不止,躺在牀上哼哼哈哈,她那時奄奄一息的神態,總讓我感到她馬上就要實現自己的預言了。可是陽光穿過窗玻璃來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時,她就安詳和心滿意足地接受自己繼續生存的事實。這個女人對潮溼有着驚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手去感覺空氣中的溼度,每天早晨我拿着幹抹布推開她的房門去擦窗玻璃,她從印着藍花的布蚊帳裡伸出一隻手,像是撫摸什麼東西似的撫摸着空氣,以此來檢驗這剛剛來到的一天是否有些潮溼。最初的時候總把我嚇得戰戰兢兢,她整個身體消隱在蚊帳後面,只露出一隻蒼白的手,張開五指緩緩移動,猶如一隻斷手在空氣裡漂浮。
疾病纏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潔,她的世界已經十分狹窄,如果再亂糟糟的話,她脆弱的生命就很難持續下去。我幾乎承擔起了全部保持屋內整潔的勞動,擦窗玻璃是所有勞動中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須擦兩次,從而保證陽光能夠不受塵污干擾地來到她的內衣上。打開窗戶以後我的苦惱就來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乾淨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齡要達到迅速實在是力不從心。李秀英是一個真正弱不禁風的女人,她告訴我風是最壞的東西,它把塵土、病菌,以及難聞的氣味吹來吹去,讓人生病,讓人死去。她把風說得那麼可怕,使我在童年的印象中,風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樣,在黑夜裡爬上我的窗戶,把玻璃磨得沙沙亂響。
李秀英完成了對風的攻擊之後,突然神秘地問我:
“你知道潮溼是怎麼來的?”
她說:“就是風吹來的。”
她說這話時突然的怒氣衝衝把我嚇得心臟亂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態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間,既保護了她不受風和塵土的侵擾,又維護住了她和陽光的美好關係。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些下午的時刻,陽光被對面的山坡擋住以後,李秀英佇立在窗前,望着山那邊天空裡的紅光,彷彿被遺棄似的滿臉憂鬱,同時又不願接受這被遺棄的事實,她輕聲告訴我:
“陽光是很想照到這裡來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聲音穿越了無數時光來到我現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讓我看到了她和陽光有着由來已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個惡霸,侵佔了她的陽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強,並不只指望我能夠幹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內的響聲,可以多少平息一點李秀英因爲孤單而出現的憂傷。事實上李秀英並不重視我的存在,她喜歡用過多的時間來表達對自己的憐憫,而用很少的心情來關心我,她總是不停地嘮叨自己這裡或那裡不舒服,可當我提心吊膽地出現在她面前,期待着自己能爲她幹些什麼時,她卻對我視而不見。有時候我的吃驚,會引起她對自己疾病的某種不可思議的驕傲。
我剛到她家時,看到她在屋內地上鋪着泛黃的報紙,上面曬着無數小白蟲。患病的李秀英胡亂求醫,那些可怕的小白蟲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當這個憔悴的女人將小白蟲煮熟後,像吃飯似的一口一口十分平靜地嚥下去時,站在一旁的我臉色灰白。我的恐懼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出了神氣十足的微笑,不無自得地告訴我:
“這是治病的。”
李秀英雖然自我得讓人時常難以忍受,她在骨子裡卻是天真和善良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剛去時,她總是擔心我會幹出一些對她家極爲不利的事,所以她考驗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個房間的窗戶對,發現窗臺上有五角錢。我吃了一驚,五角錢對當初的我可是一筆巨大的數目。當我將錢拿去交給她時,顯然我的吃驚和誠實使她如釋重負。她明確告訴我,這是對我的考驗。她用令人感動的聲調稱讚我,她那過多讚美詞語的稱讚,使我當時激動得都差點要哭了。她對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後來我在學校遭受誣陷時,只有她一個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強力壯的王立強一旦回到家中就顯得死氣沉沉,他經常獨自坐在一邊愁眉不展。曾經有一次,我來到他家的第一個夏天,他讓我坐在窗臺上,仔細地向我講述山坡那邊有一條河,河上有木船,這樣簡單卻使我銘心刻骨的景象,總的來說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可他有時候的語言十分恐怖。他有一個非常喜愛的小酒盅,作爲家中唯一的裝飾品被安放在收音機上端,他爲了讓我重視酒盅,很嚴肅地告訴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會擰斷我的脖子。當時他手裡正拿着一根黃瓜,他咔嚓一聲扭斷了黃瓜,對我說:
“就是這樣。”
嚇得我脖子後面一陣陣冷風。
在我接近七歲的時候,生活的變換使我彷彿成爲了另外一個人。應該說我那時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是迷迷糊糊,我在隨波逐流的童年,幾乎是在瞬間的時間裡,將在南門嘈雜家中的孫光林,變換爲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強的嘆息裡常受驚嚇的我。
我是那樣迅速地熟悉了這個名叫孫蕩的城鎮,最初的時候我每天都置身於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鋪成的狹長街道,讓我覺得就如流過南門的河一樣不知道有多長。有時候在傍晚,王立強像個父親那樣牽着我的手走過去時,我會充滿想象地感到這麼走下去會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時,我突然看到自己走到家門了,這個疑問曾經長時間地困擾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後總是走到了家門口。孫蕩鎮上的那座寶塔是我最驚奇的,寶塔的窗戶上竟會長出樹木來。這一景象延伸以後,有一次我古怪地覺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會長出樹木,就是不長樹木,也會長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經常會發生翹來翹去的聲響,尤其是在雨天的時候,使勁往一側踩去,另一側就會涌出一股泥水。這個遊戲曾經長久地迷戀着我,一旦獲得上街的機會,我就滿腔熱情地投入到這樣的遊戲之中。當時我是多麼想把泥水濺到過路人的褲子上,我用膽怯禁止了自己的小小慾望,沒有出現的後果向我描敘了自己遭受懲罰的可怕情景。後來我看到三個大男孩,將一排放在各家門前的便桶蓋扔上了天空。便桶蓋在空中旋轉時簡直美妙無比,幾個遭受損失的成年人從屋裡衝出來只是破口大罵而已,而那三個孩子則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然發現了逃跑的意義,它使懲罰變得遙遠,同時又延伸了快樂。因此當一個穿得漂亮整潔的女孩走過來時,我使勁踩向了一塊翹起的石板,泥水濺到了她的褲子上,我自己開始了預先設計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實現內心的慾望之後,快樂並沒有來到。那個女孩沒有破口大罵,也不追趕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長久的哭聲,使我經歷了長久的膽戰心驚。
就在這條街道拐角的地方,住着一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
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歌聲來,這對當初的我就如寶塔窗戶上長出樹木一樣奇妙。他經常雙手插在褲袋裡在街上閒逛,和一些認識的成年人打着招呼。這個大孩子體現出來的風度,曾讓我默默仿效過。當我也將雙手插進褲袋,努力作出大搖大擺的樣子時,我得意洋洋塑造出來的形象,卻被王立強用訓斥給葬送了。他說我像個小流氓。
這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聲之後,還能惟妙惟肖地吹出賣梨膏糖的聲音。當我和其他一些饞嘴的孩子拚命奔跑過去後,看到的不是貨郎,而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的他。我們上當受騙後一臉的蠢相,使他過於興奮的笑聲不得不在急促的咳嗽裡結束。
儘管屢屢上當,我依然一次次奔跑過去。我被聲音召喚着盲目和傻乎乎地跑去,爲的是讓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上了他的當,他當時快樂的笑聲使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對他說:
“你吹出來的一點也不像賣糖的。”我故作聰明地告訴他。
“我一聽就知道是假的。”
不料他笑得更厲害了,他問:
“那你跑什麼?”
我立刻啞口無言,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後來的一天中午,我上街去買醬油遇到他,他又變了個法子讓我受騙,那時他已從我身邊走過去了,他突然站住叫了我一聲。然後俯下身,翹起屁股讓我看看他的褲子是不是拉破了。他黑色的褲子在屁股上補了兩塊暗紅的補丁,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將臉湊近他那猴子似的紅屁股,我告訴他沒有拉破。他說:
“你再仔細看看。”
我仔細看了還是沒有拉破的地方。
他說:“你把臉湊近一點看看。”
當我把臉幾乎貼到他的屁股上時,他突然放了一個響亮的臭屁。把我薰得暈頭轉向,而他哈哈大笑地走去了。雖然他一次次捉弄我,可我依然崇拜他。
蜂擁而來的全新生活幾乎將我淹沒,使我常常忘記不久前還在南門田野上奔跑的自己。只是在有些夜晚,我迷迷糊糊行將入睡時,會恍惚看到母親的藍方格頭巾在空氣裡飄動,那時突然而起的悲哀把我搞得焦急萬分,可是睡着以後我又將這一切遺忘。有一次我曾經問過王立強:
“你什麼時候送我回去?”
當時王立強和我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夕陽西下的光芒裡。他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話,而是給我買了五顆橄欖,然後才告訴我:
“等你長大了就送你回去。”
深受妻子疾病之苦的王立強,在那時撫摸着我的頭髮,聲音憂鬱地告訴我要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以後上學了要好好唸書。如果我做到了他的要求,他說:
“等你長大了,我就爲你找個強壯的女人做妻子。”
他這話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爲他會獎給我什麼呢,結果是個強壯的女人。
王立強給了我五顆橄欖以後,我就不再着急着要返回南門,我不願立刻離開這個有橄欖可吃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顯得異常激動,一天下午,一個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的孩子讓我錯誤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時我突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孫蕩,彷彿回到了南門的池塘邊,看着剛剛上學的哥哥耀武揚威地走着。我向孫光平呼喊着奔跑過去。我激動的結局卻是一個陌生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早已離開南門,這突如其來的現實使我非常悲傷。那一刻是我最想回到南門的時候,我在呼嘯的北風裡哭泣着往前走去。
一個十月一日出生名叫國慶的男孩,和另一個叫劉小青的,成爲了我幼時的朋友。現在我想起他們時內心充滿了甜蜜。我們三個孩子在那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行走,就像三隻小鴨子一樣叫喚個不停。
我對國慶的喜愛超過劉小青,國慶是個熱衷於奔跑的孩子,他第一次跑到我面前時滿頭大汗,這個我完全陌生的孩子充滿熱情地問我:
“你打架很厲害吧?”
他說:“你看上去打架很厲害。”
我對劉小青的喜愛,是由他哥哥迷人的笛聲建立起來的。
他和那個戴鴨舌帽大孩子的兄弟關係,使我對他的喜愛裡滲滿了羨慕。
和我同齡的國慶,小小的年紀就具有了領導的才能。我對他的崇拜,是因爲他使我的童年變得多彩多姿。我忘不了他帶領我和劉小青站在河邊等待波浪的情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波浪會給予我如此奇妙的享受。我們三個孩子以一定的距離站成一排,在那夏天的河邊,輪船駛過以後掀起的波浪推動着我們赤裸的腳,我看着波浪一層層爬上我的腳背。
我們的腳就像泊在岸旁的船,在水裡搖搖晃晃。可是在這時候我要回家了,我要去擦窗玻璃,去拖地板。當國慶和劉小青看着遠處的輪船逐漸駛近,第二次波浪即將來臨時,我卻被迫離開波浪,用我童年的速度奔跑回家。
另一種讓我難忘的享受是登上國慶家的樓房,去眺望遠處的田野。那時候就是在城裡,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樓房。我們向國慶家走去時因爲激動,我和劉小青像兩隻麻雀那樣嘰嘰喳喳。國慶則表現出他作爲主人的風度,這個孩子走在我們中間時時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年人的微笑來掩飾他孩子的驕傲。
然後國慶敲響了一扇屋門,門只是打開了一點,我看到了半張全是皺紋的臉。國慶響亮地喊了一聲:
“婆婆。”
門打開到讓國慶能夠進去的寬度,我看到了裡面的灰暗,和這個身穿黑衣老太太的全部的臉。她的眼睛以她年齡極不相稱的亮度看着我們。
在我面前的劉小青準備進去時,她迅速將門重新關成一條縫,只露出一隻眼睛。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她喑啞的聲音:
“叫一聲婆婆。”
劉小青叫了一聲後就走進去,下面輪到我了。依然是一條縫和一隻眼睛。這個老太太讓我吸了一口冷氣。可是國慶和劉小青已經踩着樓梯上去了,我只能顫抖地叫一聲。我獲准進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將門關上後,只有樓梯頂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樓時始終沒有聽到她走開的腳步,我知道她正用皺巴巴的眼睛看我,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此後的兩年裡,我每次懷着幸福的心情前往國慶家中時,都對自己要越過這個老太太灰暗的關卡而恐懼。那常常讓我做惡夢的臉和聲音,在路上就開始折磨我。我必須用和國慶趴在樓上窗口這無比的幸福來鼓勵自己,纔有膽量去敲響那扇屋門。
有一次我敲響屋門後,這個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沒有讓我叫她一聲婆婆,而用神秘的微笑讓我走了進去。結果這一次國慶沒在家中,當我提心吊膽走下樓梯時,老太太像逮住小鳥一樣逮住了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入了她的房間。她溼漉漉的手掌使我全身發抖,可我不敢有半點反抗的舉動,我整個地被嚇傻了。
她的房間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塵不染。牆上掛着許多鏡框,裡面黑白的像片讓我看到了一羣嚴肅的男女老人,竟然沒有一個在微笑。老太太輕聲告訴我:
“他們全死了。”
她壓低了聲音彷彿是怕他們聽到似的,使我不敢出一口大氣。隨後她指着一張鬍鬚很長的像片說:
“這個人有良心,昨晚還來看我呢。”
一個死人來看她?我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對我的哭聲深表不滿,她說:
“哭什麼,哭什麼。”
接着她不知指着哪張像片又說:
“她不敢來,她偷了我的戒指,怕我向她要回來。”
這個我童年記憶裡陰森的老女人,用陰森的語調逐個向我介紹像片上的人以後,才讓我離開她那間可怕的屋子。後來我再也不敢去國慶家中,即使有國慶陪伴我也不敢接近這個惡夢般的女人。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感到她其實並不可怕,她只是沉浸在我當時年齡還無法理解的自我與孤獨之中,她站在生與死的界線上,同時被兩者拋棄。
我第一次登上國慶家的樓房,是那樣驚訝地看到遠處的一切。彷彿距離突然縮短了,一切都來到眼皮底下。田野就像山坡一樣,往上鋪展開去,細小走動的人讓我格格笑個不停。這是我第一次真實感到,什麼叫無邊無際。
國慶是一個把自己安排得十分妥當的孩子,他總是穿得乾乾淨淨,口袋裡放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我們站成一隊上體育課時,他常常矜持地摸出手帕擦一下嘴。他那老練的動作,讓鼻涕掛在胸前的我看到發呆。而且他像個醫生那樣擁有自己的藥箱,那是一個小小的紙板盒,裡面整齊地放着五個藥瓶。他將藥瓶拿出來向我介紹裡面的藥片治各類疾病時,這個八歲的孩子顯得嚴肅和一絲不苟,我崇敬的眼睛看到的已不是同齡的孩子,而是一位名醫。他總是隨身攜帶這些藥瓶,有時他在學校操場上奔跑時會突然站住,用準確自信的手勢告訴我,他身上哪兒患病了,必須吃什麼藥。於是我跟着他走進教室,看着他從書包裡拿出藥箱,打開瓶蓋取出藥片,放入嘴中一仰頭就嚥了下去。就那麼幹巴巴地嚥下去,他都不需要水的幫助。
國慶的父親,是個令我生畏的人,在他感到身體不舒服時會走向他的兒子。那時我的同學就充滿激情了,他清脆的嗓音滔滔不絕,他會仔細詢問父親不舒服的來龍去脈。直到父親很不耐煩地打斷他,他才結束自己滔滔不絕的廢話,改用熟練的動作打開他那神聖的紙板盒,手在五個藥瓶上面比劃了幾下,就準確地拿出了父親需要的那種藥。當他將藥遞過去時,就不失時機地向父親要五分錢。那一次他父親答應了準備去取錢時,他迅速地遞上去一杯水,體貼地讓父親吃藥,自己走過去把手伸入父親扔在牀上的衣服口袋,伸出來後向父親展示了五分的硬幣,然後放入自己口袋。當我們一起向學校走去,他卻從口袋裡摸出兩個五分硬幣。國慶是一個慷慨的同學,他告訴我另一個五分是爲我拿的。隨即他就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我們一人吃一根冰棍。
我一直沒有見過國慶的母親,有一次我們三人在舊城牆上玩耍,揮舞着柳枝在黃色的泥土上奔跑,用吶喊佈置出一場虛構中的激戰。後來我們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是劉小青突然問起了國慶的母親。國慶說:
“她到天上去了。”
然後他指了指天空:
“老天爺在看着我們。”
那時的天空藍得令人感到幽深無底,天空在看着我們。三個孩子被一種巨大的虛無籠罩着,我內心升起一股虔誠的戰慄,遼闊的天空使我無法隱藏。我聽到國慶繼續說:
“我們做什麼,老天爺都看得一清二楚,誰也騙不了它。”
對國慶母親的詢問,所引發出來對天空的敬畏,是我心裡最初感到的束縛。直到現在,我仍會突然感到自己正被一雙眼睛追蹤着,我無處可逃,我的隱私並不安全可靠,它隨時面臨着被揭露。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和國慶出現了一次激烈的爭吵。爭吵的話題是如果用麻繩將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彈綁起來爆炸,地球會不會被炸碎。這個問題最先來自於劉小青,他想出用麻繩捆綁原子彈,讓我現在寫下這些時不由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記起了當初劉小青說這話時的神態,他是將快要掉進嘴巴的鼻涕使勁一吸,吸回到鼻孔後突發奇想說這番話的。他吸鼻涕的聲音十分響亮,我都能感覺到鼻涕飛入他鼻孔時滑溜溜的過程。
國慶支持了劉小青,他認爲地球肯定會被炸碎,最起碼也會被炸出一個可怕的大洞。那時候我們所有的人都會被一陣狂風颳得在天上亂飛亂撞,而且有一種嚇人的嗡嗡聲。就像我們的體育老師那樣,鼻子上有洞,說起話來嗡嗡地有着北風呼嘯的聲響。
我不相信地球會被炸碎,就是一個大洞我也認爲不可能。
我的理由是原子彈是由地球上的東西做成的,原子彈小地球大,大的怎麼會被小的炸碎?我激動地質問國慶和劉小青。
“你們能打敗你們爹嗎?打不敗。因爲你們是你們爹生的。你們小,你們爹大。”
我們都無法說服對方,於是三個孩子走向了張青海,那個打毛衣的男老師,指望他能夠做出公正的判決。那是冬天的中午,我們的老師正坐在牆角里曬太陽,他織毛衣的手滑來滑去,像女人的手一樣靈巧。他眯着眼睛聽完我們的講敘後,軟綿綿地訓斥道:
“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人民都是愛好和平的,怎麼會把原子彈綁在一起爆炸?”
我們爭論的是科學,他卻給了我們政治的回答。於是我們只能繼續爭吵,到後來成了攻擊。我說:
“你們懂個屁。”
他們回報我:
“你懂個屁。”
我那時被怒氣衝昏了頭腦,向他們發出很不現實的威脅,我說:
“我再也不理你們啦。”
他們說:
“誰他孃的要理你。”
此後的時間裡,我必須爲自己不負責任的威脅承擔後果。
國慶和劉小青正如他們宣告的那樣,不再理睬我。而我在實現自己的威脅時,卻顯得力不從心。他們是兩個人,我只是一個人,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他們可以堅定地不理我,我則是心慌意亂地不理他們。我開始獨自一人了,我經常站在教室的門口,看着他們在操場上興奮地奔跑。那時我的自尊就要無情地遭受羨慕的折磨。我每天都在期待着他們走上前來與我和好如初,這樣的話我既可維護自尊,又能重享昔日的歡樂。可他們走過我身旁時,總是擠眉弄眼或者哈哈大笑。
顯而易見,他們準備長此下去,這對他們來說沒有絲毫損失。
對我就完全不同了,放學後我孤單一人往家走去時,彷彿嘴中含着一棵楝樹果子,苦澀得難以下嚥。
過久的期待使我作爲孩子的自尊變得十分固執,另一方面想和他們在一起的願望又越來越強烈。這兩種背道而馳的情感讓我長時間無所適從後,我突然找到了真正的威脅。
我選擇了國慶回家的路上,我飛快地跑到了那裡,等着他走來。國慶是一位驕傲的同學,他看到了我時擺出一副堅決不理睬的樣子。而我則是對他惡狠狠地喊道:
“你偷了你爹的錢。”
他的驕傲頃刻瓦解,我的同學回過頭來衝着我喊叫:
“我沒有,你胡說。”
“有。”
我繼續喊道。然後向他指出就是那次他向父親要五分錢,結果卻拿了一角錢的事。
“那五分錢可是爲你拿的呀。”他說。
我可不管這些,而是向他發佈了威脅中最爲有力的一句話:
“我要去告訴你爹。”
我的同學臉色蒼白,他咬着嘴脣不知所措。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像一隻清晨的公雞那樣昂首闊步。我當時心裡充滿了罪惡的歡樂,國慶絕望的神色是我歡樂的基礎。
後來我也以近似的方式威脅了王立強,那個年齡的我已經懂得了只有不擇手段才能達到目的。威脅使我在自尊不受任何傷害的前提下,重獲昔日的友情。我用惡的方式,得到的則是一種美好。
翌日上午,我看到國慶膽怯地走過來,用討好的語氣問我願不願意上他家樓上去看風景,我立刻答應了。這一次他沒叫上劉小青,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走去的路上,他輕聲懇求我,別把那事告訴他父親。我已經獲得了友情,又怎麼會去告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