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慣早起的蘇宇,在那個上午因爲腦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殘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睜開眼睛,以極其軟弱的目光向這個世界發出最後的求救。
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後的光亮,注視着他居住多年的房間,世界最後向他呈現的面貌是那麼狹窄。他依稀感受到蘇杭在牀上沉睡的模樣,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無底的深淵,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減慢了他的下沉。那時候外面燦爛的陽光,被藏藍的窗簾吸引了,使它自己閃閃發亮。
蘇宇的母親起牀後,沿着樓梯咚咚走下來。母親的腳步聲,使蘇宇垂危的生命出現了短暫的追求健康的搏動。母親發現蘇宇沒有像往常那樣去茶館打來開水,她提起空空的熱水瓶時,嘴上立刻表達了對兒子的不滿:
“真不像話。”
她看都沒看我在苦難中掙扎的朋友。
第二個起牀的是蘇宇的父親,他還沒有洗臉刷牙,就接到妻子讓他去打水的命令。於是他大聲喊叫:
“蘇宇,蘇宇。”
蘇宇聽到了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他下沉的身體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風託着他升起。可他對這拯救生命的聲音,無法予以呼應。父親走到牀邊看了看兒子,他看到蘇宇微睜的眼睛,就訓斥他:
“還不快起牀去打水。”
蘇宇沒有能力回答,只是無聲地看着父親。醫生一向不喜歡蘇宇的沉默寡言,蘇宇當時的神態讓他惱火。他走入廚房提起熱水瓶怒氣衝衝地說:
“這孩子像誰呵。”
“還不是像你。”
一切都消失了,蘇宇的身體復又下沉,猶如一顆在空氣裡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強烈的光芒蜂擁而來,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頃刻消失,蘇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親提着水瓶出去以後,屋內彷彿大霧瀰漫。母親在廚房發出的聲響像是遠處的船帆,蘇宇覺得自己的身體漂浮在水樣的東西之上。
那時的蘇宇顯然難以分清廚房的聲響是什麼,他的父親回來時,他的身體因爲屋外陽光的短暫照射,獲得了片刻的上升。父母的對話和碗筷的碰撞聲,使他滯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勞永逸之前的寧靜裡。
蘇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後,先後從蘇宇牀前走過,他們去上班時都沒有回過頭去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他們打開屋門時,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來,可他們立刻關上了。
蘇宇在灰暗之中長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體緩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憊不堪地接近終點。他的弟弟蘇杭一直睡到十點鐘才起牀,蘇杭走到他牀前,奇怪地問:
“你今天也睡懶覺啦?”
蘇宇的目光已經趨向暗淡,他的神態讓蘇杭覺得不可思議,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說完蘇杭轉身走入廚房,開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臉,然後吃完了早餐。蘇杭像父母那樣向屋門走去,他沒有去看哥哥,打開了屋門。
那是最後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蘇宇的生命出現迴光返照,他向弟弟發出內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門的關上。
蘇宇的身體終於進入了不可阻擋的下沉,速度越來越快,並且開始旋轉。在經歷了冗長的窒息以後,突然獲得了消失般的寧靜,彷彿一般微風極其舒暢地吹散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化作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是在蘇宇死去以後來到這裡的,我看到蘇家的門窗緊閉,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幾聲:
“蘇宇,蘇宇。”
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我想蘇宇可能出去了,於是我有些惆悵地離去。年幼的朋友
我在家鄉的最後一年,有一天下午我從學校走回南門時,在一家點心店門口,看到了打架的三個孩子。一個流着鼻血的小男孩,雙手緊緊抱住一個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勁拉他的手腕,另一個在一旁威脅:
“你鬆不鬆手?”
這個叫魯魯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烏黑的眼睛沒有絲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對剛纔的威脅滿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對他的同伴說:
“快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還是轉圈吧。”
那個孩子的身體便轉起來,想把魯魯摔出去。魯魯的身體脫離了地面,雙手依然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可以減去頭暈。那個孩子轉了幾圈後,沒有摔開魯魯,倒是自己累得氣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開——他。”
“怎麼拉呢?”他的同伴發出同樣束手無策的喊叫。
這時點心店裡出來一箇中年女人,她朝三個孩子喊道:
“你們還在打?”
她看到了我,對我說:
“都打了有兩個小時了,有這樣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辯:
“他不鬆開手。”
“你們兩個人欺負一個年小的。”她開始指責他們。
站在旁邊的孩子說:
“是他先打我們。”
“別來騙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們先欺負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們。”
魯魯這時又用烏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也要去申辯,彷彿對他們說些什麼沒有一點興趣。他只是看着我。
中年女人開始推他們:
“別在我店門口打架,都給我走開。”
被抱住的男孩開始艱難地往前走去,魯魯將身體吊在他身上,兩隻腳在地上滑過去。另一個男孩提着兩隻書包跟在後面。那時魯魯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頭去,他是去看自己的書包。他的書包躺在點心店門口。他們走出了大約十多米遠,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腳,伸手去擦額上的汗,然後氣沖沖地對同伴說:
“你還不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頭去咬魯魯的手。那雙烏黑的眼睛閉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難忍,因爲他將頭緊緊貼在對方後背上。
過了一會,被抱住的男孩擡起頭,繼續無力威脅:
“你鬆不鬆手?”
魯魯的眼睛重新睜開,他扭回頭去看自己的書包。
“他孃的,還有這種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擡起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魯魯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說:
“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鬆不鬆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輕聲說道:
“有人在看我們。”
魯魯的頭一直往後扭着,一個男人向點心店走去時,他喊叫起來:
“別踩着我的書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魯魯的聲音,那種清脆的,能讓我聯想到少女頭上鮮豔的蝴蝶結的聲音。
被抱住的男孩對同伴說:
“把他的書包扔到河裡去。”
那個男孩就走到點心店門口,撿起書包穿過街道,走到了河邊的水泥欄杆旁。魯魯一直緊張地看着他,他將書包放在欄杆上說:
“你鬆不鬆手?不鬆我就扔下去啦。”
魯魯鬆開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書包。
解脫了的男孩從地上拿起他們的書包,對站在河邊的同伴說:
“還給他吧。”
河邊的男孩把書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腳,然後才跑向同伴。
魯魯站在那裡向他們喊道:
“我要去告訴哥哥,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帳的。”
喊完以後,魯魯走向自己的書包。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現一條點點滴滴的血跡。孩子在書包旁蹲下來,將裡面的課本和鉛筆盒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遍。這個孩子蹲在黃昏的時刻裡,他身體因爲弱小而讓人疼愛。整理完後,他站起來將書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塵土。我聽到他自言自語:
“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帳的。”
我看到他擡起手臂去擦眼淚,他無聲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蘇宇死後,我重新孤單一人。有時遇到鄭亮時,我們會站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但我知道鄭亮和我之間唯一的聯繫——蘇宇,已經消失。所以我和鄭亮的關係也就可有可無了。
當看到鄭亮興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廠朋友走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確的證實。
我時刻回憶起蘇宇在河邊等待我時的低頭沉思。蘇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爲即將來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經置身在過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時候背脊躬起來的,我躬着背獨自行走在河邊,就像生前的蘇宇。我開始喜歡行走,這是蘇宇遺留給我的愛好。行走時思維的不斷延伸,總能使我輕而易舉地抵達過去,和昔日的蘇宇相視而笑。
這就是我在家鄉最後一年,也就是我即將成年時的內心生活。這一年我認識了魯魯。
我知道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後三天。那時我行走在城裡的街道上,我看着這個孩子抱着書包急衝衝地走過去,有五、六個同齡的男孩從後面追上去,齊聲喊:
“魯魯,魯魯,”
“頑固不化。”
魯魯轉過身來向他們喊道:
“我瞧不起你們。”
隨後魯魯不再理睬他們的喊叫,怒氣衝衝地往前走去。孩子內心的怒火比他身體還大,身體彷彿承受不了似的搖搖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幾個成年人中間。
事實上那時我並沒有想到魯魯和我之間會出現一段親密的友誼,儘管這個孩子已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魯魯和別人鬥毆的情景。那次魯魯和七、八個同齡的男孩打架,那羣孩子如同蒼蠅似的嗡嗡叫着向魯魯發起攻擊。最後的結果依然是魯魯的失敗,然而他卻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他們喊叫:
“小心我哥哥來揍你們。”
這個孩子臉上洋溢出來和所有人對抗的神色,以及他總是孤立無援,讓我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真正關注他了。看着這個小男孩在走路時都透露出來的幼稚,我體內經常有一股溫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時,我在後面不由喊了一聲:
“魯魯。”
孩子站住了腳,轉身來十分仔細地看了我一陣,隨後問:
“是你叫我嗎?”
我在微笑裡向他點了點頭。
孩子問:“你是誰?”
這突然的發問,竟使我驚慌失措。面對這個幼小的孩子,我年齡的優勢蕩然無存。孩子轉身走去,我聽到他嘟噥着說:
“不認識我,還叫我。”
這次嘗試的失敗,我的勇氣遭受了挫折。此後再看着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我的目光開始小心謹慎。同時我喜悅地感到自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時常常回過頭來朝我張望。
我和魯魯的友情來到之前的這一段對峙,讓我感到是兩年前和蘇宇在放學回家路上情形的重複。我們都在偷偷地關注着對方,可是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一天下午,魯魯徑直向我走來,烏黑的眼睛閃爍着可愛的光亮,他叫了我一聲;“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讓我驚愕不已,接下去他問:
“你有小孩吃的東西嗎?”
就在剛纔,我們之間的深入交往還是那麼困難,魯魯的聲音使這一切輕而易舉地成爲了現實。應該說是飢餓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可我卻羞愧不安了,雖然我已接近十八歲,在魯魯眼中作爲叔叔的我,卻是身無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撫摸孩子的頭髮,問他:
“你沒吃午飯?”
孩子顯然明白了我無法幫助他克服飢餓,他低下了頭,輕聲說:
“沒有。”
我繼續問:“爲什麼沒吃?”
“我媽不讓我吃。”
魯魯說這話時沒有絲毫責備母親的意思,他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在不知不覺裡,我們開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遙遠的蘇宇,他經常用手搭着我的肩開始我們親密的行走。現在我像蘇宇當初對待我一樣,對待着魯魯。
我們兩個人和那些對我們不屑一顧的別人走在一起。
後來魯魯擡起頭來問我:
“你上哪兒去?”
“你呢?”我反問。
“我要回家了。”
我說?“我送你回去。”
孩子沒有表示反對,這時我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我看到蘇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門的木橋上向我揮手道別。我那時所體會到的就是蘇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們走進一條狹長的衚衕,走到一幢破舊的樓房前,魯魯的肩膀脫離了我的手,他沿着樓梯全身擺動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時他回過頭來,像個成年人似的對我揮揮手,說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樓梯。他的身體消失以後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斥罵聲嘹亮地響了起來,接下去是什麼東西摔倒的聲響。隨後魯魯又出現在樓梯口,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個怒氣衝衝的女人從裡面追出來,手裡的鞋子向逃跑的魯魯扔去。鞋子沒有擊中魯魯,滾到了我的腳旁。這時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爲激動而有些散亂的頭髮,一扭身走了進去。
我看到這個女人時大吃一驚,因爲我認出她是誰,雖然她的形象已被歲月無情地篡改了,但她還是馮玉青。當年那個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個無所顧忌的母親了。
剛剛逃離母親追打的魯魯,竟然走過來揀起母親的鞋子,又往樓上走去。他要將母親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書包那樣抱着鞋子,扭動着瘦小的身體走向對自己的懲罰。馮玉青的喊聲再度出現:
“滾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着頭,充滿委屈地走下來。我走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立刻轉身逃脫我的友誼。這個眼淚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魯魯的友情迅速成長,兩年前我在年長的蘇宇那裡體會友情的溫暖,兩年後我和年幼的魯魯在一起時,常常感到自己成爲了蘇宇,正注視着過去的我。
我喜歡和魯魯說話,雖然我說的很多話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貫注的神態,尤其是那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喜悅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處於被另一個人徹底的、無條件的信任之中。當我說完以後向孩子發出微笑時,魯魯立刻張開他門牙脫落的嘴,以同樣的笑容報答我。儘管他沒有聽懂我的話。
後來我才知道魯魯其實沒有哥哥,但我對這個事實一直保持沉默,這樣孩子就不會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編造。孩子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尋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對於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實上對於我也同樣如此。
魯魯就像我當初因爲蘇宇嫉妒鄭亮一樣,他因爲我也嫉妒鄭亮,其實那次鄭亮在街上遇到我時,並沒有對我表達足以引起魯魯不安的親熱。作爲過去並不親密的朋友,鄭亮只是走過來和我說幾句表示友好的話。擁有衆多新朋友的鄭亮,毫無掩飾他對我和魯魯這麼一個小孩在一起的驚訝。就在我們談話時,遭受了冷落的魯魯響亮地說了一聲:
“我走啦。”
他顯得很生氣地獨自走去,我立刻結束和鄭亮的談話,追上去和魯魯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興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遠,這期間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隨後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歡你和他說話。”
魯魯對友情的專一和霸道,使我們此後再一起遇到鄭亮時,我就會感到不安,我常常裝得沒有看到鄭亮而迅速走過去。我並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鄭亮並不屬於我,他是那些衣着入時、嘴上叼着香菸,走路時喜歡大聲說話的年輕工人的朋友。只有魯魯纔是我唯一的朋友。
幾乎是每天下午放學,我都要站到魯魯唸書的小學門口,看着我的朋友從裡面走出來。年幼的魯魯已經是一個能夠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從不向我表達過度的興奮與激動,總是微笑着鎮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沒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魯魯才向我流露了真實的情感。我記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門時,因爲沒有立刻看到我顯得驚慌失措。他猶如遭受突然一擊似的呆立在那裡,失望和不安在他臉上交替出現,然後他往別處張望起來,惟獨沒有朝我這裡看。孩子沮喪地向我這個方向走來時,仍然不時地回頭去張望,接下去他纔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魯魯突然不顧一切地向我奔跑過來,他緊緊捏住我的手,他手掌裡滿是汗水。
然而我和魯魯的友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魯魯,第三次讓我看到了他和別的孩子奮力打架。就在他們校門口,當魯魯向我走來時,一羣孩子在後面嘲弄他:
“魯魯,你的哥哥呢?你沒有哥哥,你只有一個臭屁。”
那些孩子紛紛將手舉到鼻子處煽來煽去,彷彿真的聞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臉。我看到魯魯鐵青着臉走來,他的小肩膀因爲氣憤憤而抖動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時突然一轉身朝那羣孩子衝過去,嘴裡尖聲大叫:
“我揍你們。”
他手腳並用地殺入那羣孩子之中,最開始我還能看到他和兩個孩子對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亂不堪了。當我再度看到魯魯時,那羣孩子已經停止打鬥。
魯魯滿臉塵土而且傷痕累累地爬起來,又揮拳衝了上去,於是這羣孩子還是一擁而上。魯魯臉上的塵土和鮮血使我渾身顫抖,我是這時候衝上去的,我朝一個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又揪住另一個孩子的衣領往一邊摔去。最初遭到打擊的幾個孩子發現我以後,立刻四處逃散,隨後剩下的幾個也拔腿就跑。他們跑到遠處後,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們,而是走向了魯魯,那時候魯魯已經站起來了。我走到他身邊,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責我,我大聲對魯魯說:
“你告訴他們,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魯魯驚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頃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滿臉通紅,然後低下頭獨自走去了。這使我瞠目結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遠處消失,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和我張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學校門口站了很久,都沒見到他出來,事實上他已從學校的邊門回家。後來偶爾見到魯魯,這個孩子總是緊張地躲避着我。
我總算知道了這個虛構的哥哥在魯魯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個向魯魯講敘過的故事,那是一個經過我貧乏的想象力隨意編造的故事。講的是兔子的父親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鬥,最後被狼咬死。這個孩子聽得十分入迷。當他後來要求我再講故事時,我重複着這個故事,只是將兔子的父親改成母親。孩子兩眼發直地聽完。後來我又將兔子的母親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還沒有講完。魯魯顯然知道了結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淚汪汪地站起來走開去,悲傷地說:
“我不要聽了。”
見到馮玉青以後,我眼前時常出現馮玉青在木橋上抱住王躍進,和魯魯抱住那個大男孩這兩具有同樣堅定不移的情景。母子兩人是那樣的相似。
馮玉青在那個漂灑着月光的夜晚從南門消失以後,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現,其間的一大段生活,對於我始終是一個空白。我曾經謹慎地向魯魯打聽有關他父親的情況,這個孩子總是將目光望到別處,然後興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螞蟻和麻雀之類的東西。我無法判斷他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有意迴避。對魯魯父親的尋找,我只能回到遙遠的記憶裡去,那個四十來歲的一口外鄉口音的男人,坐在馮玉青家的石階上。
後來我聽說馮玉青是搭乘外地農民的水泥船回來的,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個破舊的旅行袋,左手牽着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過跳板來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當初的眼睛如同黑夜來臨般灰暗,命運對她的歧視,使她窘迫地站在岸邊東張西望。
馮玉青沒有回到南門居住,而是在城裡安頓下來。一個新近喪偶的五十歲的男人,租給了她兩個房間。第一個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馮玉青的牀上,馮玉青沒有拒絕他,到了月底這個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時,馮玉青這樣回答他:
“第一個晚上就付給你了。”
也許這就是馮玉青皮肉生涯的開端。與此同時,她幹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
馮玉青已經把我徹底遺忘,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認真記住過我。那麼一個下午,在魯魯還沒有放學的時候,我獨自來到這裡。那時馮玉青正在樓前的一塊空地上,在幾棵樹木之間繫上晾衣服的繩子。她腰間圍着一塊塑料布圍裙,抱着一大包骯髒的塑料薄膜向井臺走去。這個似乎以此爲生的女人將木桶放入井中時,已經沒有昔日生機勃勃的姿態。她的頭髮剪短了,過去的長辮子永遠留在南門的井臺旁。她開始刷起了薄膜,連續不斷的響聲在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響起來,沉浸在機械重複裡的馮玉青,對站在不遠處的我,表現了平靜的視而不見。如何區分一個少女和少婦,讓我同時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馮玉青。
後來她站起來,拿着一張如同牀單一樣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繩子旁時她毫無顧忌地揮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濺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將薄膜晾到了繩子上。
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歲月摧殘的臉,臉上的皺紋已經清晰可見,她那喪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時,就像灰暗的塵土向我漂浮而來。她轉身走向井臺,無情地向我呈現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壯的腰。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我內心涌來的悲哀倒不是馮玉青對我的遺忘,而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到美麗的殘酷凋零。那個站在屋前迎着朝陽擡起雙臂梳頭的馮玉青,在我此後的記憶裡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馮玉青在白天和黑夜從事着兩種性質的勞動。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職業敵人,警察的出現迫使她選擇了另一種生活。
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家鄉,命運終於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開始展開,最初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迷戀那些寬闊的街道,我時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周的高樓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廣場一樣寬闊。我像一隻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戀水邊的青草一樣,難以說服自己離去。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家鄉城裡那幢破舊的樓房裡,赤條條的馮玉青和她一位赤條條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闖進來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魯魯被刺眼的燈光和響亮的訓斥聲驚醒,他睜大烏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這突然出現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馮玉青對她兒子說道:
“閉上眼睛睡覺。”
於是魯魯立刻在牀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唯一沒有遵照母親意願的,是他始終沒有睡着。他聽到了他們的全部對話,聽着他們下樓去的腳步聲,魯魯突然害怕地感到母親可能回不來了。
馮玉青被帶到公安局以後,這個話語不多的女人,面對審訊她的人,開始了平靜的滔滔不絕,她對他們說:
“你們身上的衣服,你們的錢都是國家發的,你們只要管好國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東西是自己長出來的,不是國家發的,我陪誰睡覺是我的事,我的東西自己會管的,不用你們操心。”
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門的老頭打開大門時,他看到一個清秀的孩子站在那裡憂傷地望着自己,孩子的頭髮已被晨霧浸溼。魯魯告訴他:
“我是來領我媽回去的。”
這個自稱有九歲的孩子,事實上最多隻有七歲。馮玉青顯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擔起養家餬口的職責,在他才六歲時就虛報他有八歲,把他送入了小學。這天清晨,他竟然異想天開地打算把母親領回家去。
沒過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願望不可能實現。那時候他面對五個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他們花言巧語引誘他,指望他能夠提供馮玉青賣淫的全部情況。聰明的魯魯立刻揭穿他們,對他們說:
“你們說得這麼好聽,是想來騙我,告訴你們吧。”孩子狠狠地說:“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們的。”
當魯魯明白母親不僅沒法回家,而且還將被送到勞改農場去他眼淚奪眶而出了,可這個孩子那時依然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鎮靜,他清脆地向他們喊叫:
“你們不能把我媽送走。”
然後他眼淚汪汪地等待着他們來問他爲什麼,可是他們誰都沒有這麼問,他只好自己說出來了:
“你們把我媽送走了,誰來管我?”
魯魯以自己無人照管作爲最後的威脅,當他還站在大門外面時,就已經想好了這一招。他信心十足地以爲這麼一來,他們就不得不將母親還給他了。可是誰又會把孩子的威脅放在眼裡呢?魯魯的威脅沒有能夠救出母親,倒是把自己送進了福利院。
母親被送走以後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幾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們要人,他使他們厭煩透頂。他們告訴他,馮玉青已在七橋勞改農場了,他想要人的話就去七橋。
魯魯記住了七橋這個地名。他站在公安局裡因爲傷心而放聲痛哭,當他們準備把他拉出去時,他對他們說:
“你們不要拉我,我自己會走的。”
然後他轉過身,擡起兩條手臂擦着眼淚走了出去。這個孩子貼着牆根哭泣着走去。接着他發現有一句話還沒有對他們說,於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齒地告訴他們:
“等我長大以後,把你們統統送到七橋去。”
魯魯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個二十歲的瞎子,一個六十歲的酒鬼,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住在一起。這四個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個破院子裡。酒鬼難忘他年輕時同牀共眠過的一個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雙目失明然而青春勃發的瞎子講述那段往事。他的講述裡洋溢着色情的聲調,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個冰肌玉膚的美人。酒鬼講到他的手在粉粉光潔的大腿上撫摸時,就會張開忘乎所以的嘴,啊啊個不停。讓瞎子聽得呼吸緊張坐立不安。然後酒鬼就要問瞎子:
“你摸過麪粉沒有?”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酒鬼不無得意地向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麪粉一樣光滑。”
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幾乎天天都要聽到這些,長期置身在這樣的環境裡,使她患上了憂鬱和妄想症。她時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謀打算傷害她。當魯魯剛剛來到時,她就神色緊張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裡的兩個男人,悄聲說:
“他們想強**。”
這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門上醫院,她時刻盼望着醫生能夠檢查出她身上的疾病,這樣她就可以住院治療,從而逃脫酒鬼和瞎子預謀中的強姦。可她總是沮喪地回到了福利院。
魯魯在這樣的環境裡住了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揹着書包去上學,當他回來時總是鼻青眼腫和滿身塵土。他那時已不是爲了捍衛虛構中的哥哥,而是爲了捍衛實實在在的母親。
這個聰明的孩子在公安局裡得知七橋這個地名以後,就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他沒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任何人。在福利院裡,他以不多的言語向酒鬼和那個女人瞭解了七橋的位置。因此當那天凌晨,他悄悄將草蓆捲起來,綁上繩子斜背在身後,提着自己的書包和馮玉青回來時帶來的大旅行包,向汽車站走去時,對自己的行程充滿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錢買一張票,而且知道七橋沒有停靠站。他用母親留給他的五元錢買了車票後,緊緊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錢,走到了車站旁的一家小店,他準備買一根大前門香菸去賄賂司機。可是他看到的事實是大前門香菸要兩分錢一根,而三分錢則可以買兩根。
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裡猶豫不決,他最後的選擇是拿出三分錢,買了兩根香菸。
在那個夏天即將來到的上午,魯魯坐在了一輛向七橋方向駛去的汽車裡。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來的三元多錢,右手則緊捏那兩根香菸。那是這個孩子第一次坐上了汽車,可他絲毫沒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嚴肅地注視着窗外。他時刻向身旁一位中年婦女打聽着離七橋還有多遠。後來他知道七橋馬上就要來到時,他離開了座位,將旅行包和草蓆搬到車門口。接着轉向司機,遞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溼的香菸,懇求他:
“叔叔,你在七橋停一下好嗎?”
司機接過香菸以後,只看了一眼,就將那根溼漉漉的香菸從車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友望着司機不屑一顧的神色,難受地低下了頭。他心裡盤算着在過了七橋後那一站下車,然後往回走。可是司機卻在七橋爲他停下了汽車。那已是接近中午的時候了,魯魯看到了不遠處長長的圍牆。圍牆上的鐵絲網讓他認定這就是勞改農場。這個七歲的孩子就將草蓆背在身後,提着那個和他人一樣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陽光裡向那裡走去。
他走到了勞改農場的大門口,看到一個當兵的在那裡持槍站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裡的香菸,想到剛纔司機將煙扔出車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將香菸遞上去,而羞怯地向站崗的年輕人笑了笑。然後對他說:
“我要和我媽住在一起。”他指指草蓆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來了。”
魯魯見到母親的時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崗的年輕人交給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帶他走了一段路以後,交給了一個大鬍子。大鬍子把他帶到了一間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馮玉青就這樣見到了自己鼻青眼腫的兒子,年幼的兒子獨自一人找到了這裡,使馮玉青流下了眼淚。
終於見到母親的魯魯,則是興奮地告訴她:
“我不念書了,我要自學成材了。”
這時馮玉青雙手捂住臉,哭出了聲音,於是魯魯也哭了起來。他們的見面十分短暫,沒過多久,一個男人走進來要帶走馮玉青。魯魯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蓆,準備跟着母親一起走,可他被擋住了,他就尖聲叫起來:
“爲什麼?”
那個男人告訴他,他現在應該回去了。他拚命搖頭,說道:“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媽住在一起。”隨後他向母親喊道:
“你和他說說,我不回去。”
可是回過頭來的母親也讓他回去,他就傷心地放聲大哭了,他向母親喊叫:
“我把草蓆都帶來了,我就睡在你的牀鋪下面,我不會佔地方的。”
後來的幾天,魯魯開始了餐風露宿的生活。他將草蓆鋪在一棵樟樹的下面,將旅行袋作爲枕頭,躺在那兒讀自己的課本。餓了就拿母親留給他的錢,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點東西。這是一個十分警覺的孩子,只要一聽到整齊的腳步聲,他就立刻扔了課本撐起身體,睜大烏黑的眼睛。一羣身穿黑衣的囚犯,扛着鋤頭排着隊從不遠處走過時,他欣喜的目光就能看到母親望着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