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門關搏鬥了一夜後, 清遙終於悠悠的轉醒,睜開眼時,頭上的白色紗帳, 正隨風飛舞, 宛如一個個精靈, 無法抓住。
耳邊, 傳來某人舒緩的嘆息, 一陣香風,從他的鼻間劃過。
猛地抓住了那人的手,他回過頭, 怔怔的看向她。依舊是熟悉的眉眼,依舊是熱絡的關心, 但她眉間的媚態, 卻不再爲了自己。
“你醒了?”彎月看到清遙轉醒, 忙端過牀頭櫃上的小碗:“喝點兒粥吧。”
清遙看着她,試圖從她的眼中看出些什麼。然而, 他的眼睛不知何時起了霧,霧裡看花,朦朧在眼,朦朧在心。
彎月不動聲色的退出了她的手,當她的手指輕輕滑出他的手掌時, 清遙閉上了眼:“你走吧, 去找你的狐狸吧。”
彎月擡起眼, 神色複雜的看着他:“張嘴。”一勺勺的白粥, 舀入了他的嘴裡。
清遙張開嘴, 聽話的就像個孩子,在這番無言的沉默中, 他吃了自己平生最難忘懷的一頓早餐,這是第一次她喂自己吃,也是最後一次了。
真希望時間能在此停住,今生今世,不再訴離殤……
一陣木門吱呀閉合的聲音,伊人已經不在原處。惟有頭上的紗帳依舊飛舞,不知人間離愁。
船工們委實鬱悶的很,本來這艘船,目的地是南詔,結果主人臨時改變了主意,又要將船開回出發地。哎,富貴人家,總是欠缺考慮。
望着滾滾的江水,站在甲板上的彎月沉思不語。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如此滔滔的河流,竟然一眼望不到邊際。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還有什麼放不下?
她惆悵了一聲,忽然,一隻纖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丫頭,又胡思亂想呢?”
彎月點了點頭:“師父,這些天,我總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兒。宛儀宛倩已經遭受了劫數,不知輕舞姐姐現在如何。”
“那丫頭,現在過得很好。”美婦一臉不屑的哼了哼:“當初見她時,就知道那丫頭心思不單純,絕對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現在南詔境內,沒有人過得比她更好了。”
“師父,這話怎麼講。”
“仗着自己有個有權勢的哥哥,這丫頭在南詔,可做了不少橫着走的事兒。十幾年前查抄三王府的人,被她一個個的揪了出來,連帶家人往死裡整。遙兒看不慣她,說了她幾句,結果那丫頭就拿出死去的爹孃做擋箭牌,幹着嗓子哭嚎,弄得她哥也沒有辦法。”
彎月啞然,輕舞,善解人意的輕舞,如何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世事難料,人心思變。
“對了師父,這顆珠子可是你的?”彎月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珠子,問道。
誰料美婦見了那珠子,臉上露出了惶恐之色,猶如見了洪水猛獸:“這珠子,竟然是被你撿到了。難怪……真是天意。”
“師父。”彎月輕喚了一聲,挽回了美婦的神思,她清了清嗓子,說道:“丫頭,既然這珠子是被你撿到了,那就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好好收着吧。”
“師父,這果然是你的珠子。那日我在破廟裡撿到的,我……”彎月還想再說下去,卻被美婦搖手打斷:“有些東西,是強求不得的。這枚珠子,據說是神物,當年陰差陽錯的來到了我們的手上。但也因此,給我們家帶來了滅門之禍。一家子人啊,只有我相公和兒子活了下來,我在倉促中與他們走失,還被人追殺了十幾年。如果不是六年前雨夜重逢,也許,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們了。所以,這顆珠子,我揹負了十幾年,真的不想再看到了。”
秦嶺邊門,早在那夜腥風血雨中飄散而去,現在留下的,唯有貓殺陳家而已。只是這話,她不想再說了。
“師父,什麼時候,我能見見師公啊?”彎月見美婦神色黯然,忙打趣兒問道。
“他呀,現在在雁城處理生意,還不能走開。丫頭,什麼時候回雁城,聽說你那個……”美婦長嘆了一口氣:“看我這嘴,不提這些事兒了,日後若想見我,來雁城陳家即可。”
雁城陳家,陳家樹的家?
“師父,你是陳家樹的母親?”彎月詫異的問道。
美婦搖了搖頭:“他是我相公的養子,和我們也算同命相憐了。這個孩子很能吃苦,也頗有抱負,可惜了情路不順。”
原來,陳家樹只是陳家的養子,那麼陳家生,纔是真正的陳家人嘍?
陳家生,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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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遙的船,終於在第二日的上午,緩緩靠岸。由於這次走的是順水,竟然比去的時候快了半天。站在甲板上許久的彎月,看着即將到達的碼頭,又回頭望了望。依稀能看到一襲孤單的青色,站在小窗旁,青色的衣袍隨風飄出了一角,遺世而孤立。
“江姑娘。”一個小廝模樣的男子小跑過來,將手中的物事交給了彎月:“這是我們主子交給你的,請笑納。”
彎月瞅了瞅那物事,深呼了口氣,她接過籃子,對來人說道:“謝謝。也代我謝謝你家主子。”
“姑娘沒有一句話,要帶給主子?”小廝握住了籃子,口氣低沉的不能再低沉。
彎月低下頭,答道:“昨日之日不可追。便縱是命運弄人,也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屬於他的良緣。”
小廝默然了一晌,他看了看彎月,欲言又止。可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彎月提着籃子,沿着鋪好的木板徑直走了下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籃子裡裝的,是一顆白色的梨。
梨,諧音離。
一世糾纏,終究是散在了拍岸的滾滾波濤裡。
“遙兒。”美婦走過來,瞧着早已不見了人影的岸上,勸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算了吧。”
小廝眉目低斂:“師孃,在我的心中,一株芳草,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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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月緊趕慢趕,當她到達陳倉的時候,天已黃昏。
守門人一見是她回了來,忙將她迎了進去:“賀夫人,你可回來了,賀參軍他都快不行了。”
彎月只覺得頭頂一陣涼風吹過:“你說什麼,什麼不行?”
被彎月瞪着的軍士,見到彎月的樣子,嚇得愣了愣。他結巴着說道:“賀夫人,你相公前些天遇襲,找了好幾個大夫來都說回天乏術呢。”
彎月眼前一黑,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跑回去的,當她推開門時,濃濃的藥香撲面而來。含章擦着紅紅的眼,愧疚的站在一旁,當她看到彎月時,忙低下頭,不作聲響。
如果不是她那夜做出的荒唐事,妹夫就不會奄奄一息,而妹妹也會成爲寡婦了。
“你回來了?”一臉疲憊的尚行,聽到聲音後,忙從裡面的屋子裡走了過來。
看到尚行不善的神色,彎月心中的預感更加不妙。她忙推開欲拉住她的尚行,闖進了屋內。
牀榻上,躺着一個瘦弱的男子,滿屋氤氳着濃濃的藥香,其中混雜了不少安神的藥味。彎月心疼的跑了過去,伸手抓起狐狸的手腕,可這隻曾經擁着她的手上,已經沒有了讓她心暖的熱度。
“狐狸。”兩行眼淚從彎月的眼中溢出,她按壓着狐狸的胸口,卻感受不到裡面的微動。
“妹子,對不起,妹夫他,昨兒個已經去了。”尚行和含章悄聲地走了進來,立在彎月的身邊,頗爲愧疚的看着她。
“不會的,狐狸他怎麼會……”兩段熱淚洶涌滾下,彎月聲音哽塞無比,她的手不停地搓着狐狸的手,傳遞給他自己的溫度。
“妹子,對不起,對不起。”含章跪倒在彎月身後,啜泣道:“如果不是我,妹夫就不會出事,對不起……”
尚行默默地拉起含章,可含章卻鐵了心跪在彎月面前,兩個女人的哭聲,登時縈繞在了屋子裡,好不悲慼。
“嘖嘖嘖,這是怎麼了,哭成這個樣子?”一個輕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韓奇的身子,如烏雲般飄了進來,一雙眼不懷好意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兩個女人。
“你來做什麼。”尚行直覺地擋在他的身前,怒視他道:“還沒被我小舅舅揍夠?”
上一次,在尋回含章後,上官寒一聲不響的去了四殿下那裡,當着衆人的面將韓奇一頓胖揍,後雖被人勸解拉開,但這已經成了韓奇和四殿下心中的刺兒。在韓奇的一番煽風點火下,軍中的幾名跋扈副將公開找上官寒的麻煩,雙方最終大打出手。此事驚動了四殿下,而上官寒也因此被冠以罪名,關入了牢中。
若不是顧及重傷在身的狐狸,尚行此時,早已破獄救人了。
何必受這羣烏煙瘴氣!
韓奇不屑的推開了尚行,搖晃着走到彎月的身旁:“小娘子,不就是死了相公嗎。這個怪人,死了也好,省的給小娘子惹晦氣……”
一聲響亮的“啪”聲響起,彎月站起身來,一隻手用力地甩在了韓奇的臉上,留下了鮮紅的五個指印。
“你……”韓奇咬牙咧嘴地看向彎月,一雙眼睛幾乎噴出火來:“臭娘們,你真以爲自己是賽西施?告訴你,老子很快就飛黃騰達,你就是求老子,老子也懶得要你。”
一直跪在地上的含章,忽然在此時跳起,一雙手撕向了韓奇,嘴裡還“嗷嗷”的叫着,活像前來索命的厲鬼。
韓奇猝不及防,臉上和手臂上被含章抓的掛了彩。他一把推開含章,指着罵道:“臭娘們,你……你這個瘋婆子。”
尚行立馬擋在了含章的身前,一個眼刃,宛如地獄裡上來的修羅,將囂張的韓奇生生震懾住。
“你,你們走着瞧。”韓奇氣的身上抖了抖,他甩了甩華麗的衣袖,青着臉走了出去。
被韓奇這麼一鬧,彎月的心裡,倒也冷靜了許多。她擦了擦眼淚,對含章和尚行說道:“我想和他單獨處一會兒。”
含章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說起,最終還是被尚行默默地拉走了。而彎月坐在狐狸的身邊,輕撫着他的臉,喃喃地說道:“傻瓜,你怎麼就這麼走了,我好不容易纔回了來,你怎麼就忍心這麼離開我。”
彎月輕輕拉起他的手,滾燙的淚滴,從她的眼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