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隻名貴異常的月影烏瞳金絲貓驚駭至極,被張小辮揪着貓耳朵拎在半空,恰好與那怪僧臉貼着臉,四目相對之際,兩隻貓兒眼充起血來,周身毛髮森森俱豎,猶如被厲鬼所憑,與平日裡判若兩貓。
那能夠驅役羣鼠的怪僧,突然被一對充血的貓眼逼視,也自受驚不小,他猝不及防之下,猛然尖叫一聲,仰面向後就倒。
也合該是貓鼠物性相剋,加上此人天生懼怕黑貓,只見那怪僧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短小粗壯的四肢不住抽搐,竟似發了羊癲一般,胸肺間的一口氣息再也轉不回來。
孫大麻子趁機從地上翻身躍起,掄起手中棍棒迎頭砸落。他是虎力熊心之輩,一條棒子使得發了,卷得勁風呼嘯,照着怪僧頭頂砸個正着,直打得血肉橫飛,將其當場斃在了棍下。
筷子城中的大羣老鼠失了主子,頓時猶如大夢初醒,不待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動手,便已爭先恐後地逃出城去,四下裡鼠洞甚多,眨眼間就已逃了個乾乾淨淨。
張小辮驚魂初定,忙把黑貓抱在懷裡,對孫大麻子說道:“此番真是造化了,全仗貓仙爺爺顯靈保佑;也幸虧三爺急中生智,拿黑貓破了妖僧的邪術;又有麻子兄一身英雄的手段、豪傑的見識相助,才得以將這老鼠和尚了賬。”
孫大麻子抹了抹臉上迸濺的血水,對張小辮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上頭有滿天神佛,當中有官道王法,底下還有閻羅鬼判,怎能全都是睜眼瞎?這老鼠和尚偷拐人家小孩來吃,實是天理難容,卻原來不經打,俺只一棍子便結果了這廝的狗命,實在是太過便宜此賊了,就應該活捉瞭解送到衙門裡發落,一場碎剮是免不了他的。”
張小辮道:“這廝死在此地,總算是報應不爽了。咱們兄弟則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筷子城中所藏的金銀財寶,多已是咱們的囊中之物了。三爺從金棺墳遇鬼時起,千難萬難,受了多少挫折,吃了多少驚嚇,最後總算是得了正果,從今往後的日子苦盡甘來,就只剩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的受用了……”說到得意處,不禁忘乎所以,卻不知世間之事,向來反覆無常,命裡得來非分內,終有一日要償還。
二人想起這怪僧剛纔吃清蒸活人的噁心情狀,兀自有些恨意難消,又在那老鼠和尚的屍身上踢了幾腳,隨後摩拳擦掌來到筷子樓前。那樓中銀積如山,端的是動人眼目。兩個人四隻手,如何搬得過來這許多銀子,稍一商量,張小辮腦瓜一轉,便想了個歪點子出來:估計這會子天快亮了,不如暫且回去,向鐵掌櫃交還了槐園的鑰匙,同他扯個謊,說這凶宅裡實是鬧鬼鬧得厲害,根本沒敢進去過夜,然後等到晚上,推了驢車到後園門口,翻牆進來搬運銀子。這條街根本沒人居住,如此行事方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穩妥之策。
兩人一拍即合,當即先裹了沉甸甸的一包銀子帶在身上,鑽地洞從原路返回,又把槐園裡的暗道口遮蓋了。等都忙活完了,天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到了貓仙祠找到小鳳,三人給貓仙爺重新叩了幾個響頭,就在巷口等候打更尋夜的老軍鐵忠。
小鳳獨自在破廟裡提心吊膽地躲了半夜,又聽二人添油加醋地說起槐園中老鼠築城,偷小孩煮來分食的種種詭異之事,不免更是心驚肉跳。三人都猜測不出那個能驅使羣鼠偷銀的怪僧究竟是什麼來歷。
按張小辮以前的性子,肯定會心存好奇,忍不住要攪些事端出來,但此一時彼一時,只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爲現在張三爺的身價不同了,有錢人的命最是金貴,豈能再去涉險闖禍?如今那樁一等一的大富貴已然到手,此時該做的,只是想辦法把大批銀子帶出城去遠走高飛纔是正理,再不肯旁生枝節。
三人在巷口嘀咕了許久,先商量今夜如何來運銀子,又商量錢到手瞭如何花用,直商量到張小辮願和孫大麻子要將這樁財富二八分賬。因爲張小辮在金棺墳幸遇林中老鬼,得了仙家的指點,才知靈州城槐園裡埋着銀錢。按理說這樁富貴都是張小辮一人的命中橫財,可張小辮自稱仗義,也承孫大麻子出力不小,便分給他兩成。
孫大麻子感激不盡,對張小辮千恩萬謝:“生在這天災人禍不斷的亂世中,每天能有口飽飯吃就心滿意足了。承蒙賢弟不棄,周全了俺孫大麻子一場,今後願意給張家牽馬墜鐙,賢弟但有哪廂使用,俺是全憑差遣,水火不辭。”
張小辮就愛聽別人講他義氣,但對小鳳卻始終心有不滿,一文錢也不想分給這拖後腿的鄉下丫頭。不過念在都是鄉里鄉親,就讓她今後給張三爺當個聽使喚的下人,苦活累活都交給小鳳來做,一天早晚兩頓飯。逢年過節的時候,要是趕上三爺心氣兒順了,備不住一高興還打賞她兩件小花褂子穿。
小鳳被他氣得大哭了一場,越想越是委屈,這真是“得意的狐狸強似虎,敗翎的鳳凰不如雞”,以前在金棺村裡,誰將這偷雞吊狗的張三小賊看在眼裡。他一個沒父沒母的野孩子,還不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誰知今日此人搖身一變成了財主,連孫大麻子都成了他的狗腿子,自己卻是家破人亡無依無靠,將來只得忍氣吞聲地伺候張三爺了。
張小辮此前被王寡婦這對賊母女欺負得很了,如今纔算出了這口惡氣,正要讓小鳳給自己捶背捏腿,卻忽然擔心起來:“不好了,看天上日頭出得比山高了,爲何打更的鐵忠還不來拿鑰匙?那老兒莫不是當做咱們已經死了?”
張小辮三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鐵忠老漢來取槐園的鑰匙,只好親自到松鶴堂藥鋪去還鑰匙。誰知到了藥鋪前,發現店門上着板,都快晌午了也沒開業,向店中夥計一打聽,才知道早上起來就不見了鐵掌櫃的人影,鐵家的老僕鐵忠也一直沒回來,松鶴堂藥鋪裡亂做了一團,正忙着四處找人,店裡的生意只好停了。
店裡的夥計和查櫃們議論紛紛,都說鐵掌櫃一向習慣在家守財,入夜後足不出戶,現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好生蹊蹺,便有人主張去衙門報官。也有人認爲可能鐵掌櫃夜裡去尋哪個小相好的,宿醉未歸,用不着大驚小怪,爲此事報官不妥,衆人人多嘴雜,亂糟糟的不得要領。
張小辮心中隱隱覺得不妙,鐵公雞好好在家待着,怎的就突然無影無蹤下落不明瞭?許不是與他收了甕冢山的殭屍美人有關?但此事隱情極深,張小辮根本不清楚鐵公雞要美人盂意欲何爲,他便是猜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究竟,只好不去理會,打算入夜後就去槐園搬運銀子。
三人計議已定,就到街上估衣鋪裡買了幾套新衣服,又到熟食鋪裡稱了十幾斤醬肉,回到貓仙祠,把身上骯髒不堪的破衣爛衫換了,將麪餅卷肉吃了個飽,剩下的醬肉都分給廟裡的野貓們吃了,隨即躲在神龕後邊,倒頭便睡。
本想睡到晚上動手,可身上有錢了燒得難受,翻來覆去如睡針氈,只覺這一天過得異樣漫長,太陽遲遲不肯落山,張小辮恨不得學做古時後羿,張弓搭箭,一箭將那天上的太陽射將下來,最後實在耐不住性子了,便對孫大麻子他們說:“閒日難熬,反正咱們現在有的是銀子,與其在廟裡枯坐,不如讓三爺帶你們去八仙樓吃回大菜,吃飽喝足了,晚上好做活。”
孫大麻子和小鳳連聲稱好,他們早就聽過靈州八仙樓的名頭,方圓幾百裡之內,誰不知那是城裡最大最奢遮的酒樓。靈州是處千古繁華的名城,八仙樓也是幾百年的老招牌老字號了,去那吃酒用飯的,多是達官貴人和南來北往的富商巨賈,他們鄉下窮人哪裡有福消受?連做夢都夢不到八仙樓裡有些什麼山珍海味。
三個人動了饞蟲,也都想去順便開開眼界,自然說走就走,於是帶着黑貓,一路打聽着前往八仙樓。那八仙樓位於城南最繁華的一條大街上,這條街的兩邊酒肆茶舍林立,靈州經商販貨之流最多,盡是些富室大戶,雖然城外打着仗,此地依然是笙歌處處、熱鬧非凡。
張小辮耳朵尖,路上聽到茶館裡有說書的聲音,腳底下就挪不動了,看看天色尚早,去八仙樓吃飯還不是時候,就帶着孫大麻子和小鳳進了茶館,點了上好的茶水點心,學着有錢人的模樣,坐下喝茶聽書。
館中說書的先生,正講着《水滸傳》。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最喜歡聽這套書,尤其是喜歡聽打虎好漢武二郎的事蹟,要是拿現在的話說,這倆人都是武松和燕青等好漢的“超級鐵桿粉絲”。他們聽到張都監陷害武松,英雄落難這一段,就氣得咬牙切齒,拍桌子砸板凳;等聽到武松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把仇人滿門良賤殺得一個不剩,又同時撫掌稱快,沒口子地大聲喝彩。
等聽夠了書,也快到飯口的時辰了,三人就直奔八仙樓,還沒到門口,就已聞到樓中一陣陣酒肉混合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三人誰也沒進過這麼氣派的酒樓,但囊中有錢,膽氣就壯,邁步進去,立刻就有跑堂的夥計過來招呼。
那夥計專與客人打交道,看一個大麻臉和一個鄉下丫頭低着頭四處亂看,好像眼睛都不夠用了,而另一個小廝則是滿臉潑皮無賴相,就知道多半是沒見過世面的窮鬼,但又看三人雖是蓬頭垢面,身上衣服卻也整齊光鮮,不太像是要飯的乞丐,心想這時生意正好客人衆多,犯不上連打帶罵地將他們趕出去,吃過飯若是沒錢結賬,剝了他們身上這幾件衣服也抵得過了。
於是那夥計招呼張小辮等人落了座,他是店大欺客,半沒好氣地問三位客官想吃些什麼,又說咱這八仙樓可不賣陽春麪的。
孫大麻子和小鳳沒進過大飯莊,他們自慚形穢,只顧四處打量,被跑堂的夥計問起,也不知該吃什麼。只有張小辮是財大氣粗,拍案罵道:“操你奶奶的,敢欺三爺囊中無錢是怎麼着?三爺要吃清湯寡水的陽春素面豈能上你這店裡來?”說着拍出兩錠大銀子,大咧咧地說:“今天三爺做東,請兩個朋友吃飯,你個沒帶眼的力巴子,還不快給三爺報報你家店裡都有什麼拿手好菜。”
大凡做慣了迎來送往的店夥,多是見錢眼開的勢利之徒。那夥計聽張小辮開口就罵,正想動怒,卻又見了銀子,滿腔火氣頓消,立刻換了一副嘴臉,眯着眉眼賠笑道:“是是,您老教訓的是,小子確是有眼無珠,還請貴客多多海涵。咱這八仙樓裡,請的都是各地名廚,專做諸路南北大菜,號稱千古名城第一樓。甭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山裡長的、水裡遊的,想吃什麼有什麼,那真是應有盡有,且聽小子給三位報上菜名。”
自古道是“開店的不怕大肚子漢”,既然吃飯的有銀子,那開店的絕沒替他省錢的道理,只見跑堂的夥計忙前忙後斟茶倒水,然後站在旁邊唱起一路路菜牌。
張小辮等人多沒聽過,也不知那些南北大菜都是什麼,等把那夥計耍弄夠了,最後才告訴他三爺吃飯從不問價錢,只管將八仙樓裡拿手的好菜,掂配着上來十幾道就是。不多時那跑堂的就將酒菜流水介傳送上來,七大碟子八大碗,把桌上擺得滿滿當當,靈州八仙樓的菜餚名不虛傳,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張小辮三人擼胳膊挽袖子,舉箸運氣,正待放開手腳一通大吃海喝,但還沒來得及動筷子,就忽聽得八仙樓外一聲吶喊,暴雷也似闖入幾十名公差。這夥人行似虎、動如狼,進到酒樓中踢翻了幾張桌案,更是不由分說,如鷹拿雀一般,將張小辮、孫大麻子、小鳳三人按倒在地,抖出繩索來,捆成了四馬倒全蹄。
張小辮大驚失色,忙叫道:“上下牌爺們高擡貴手,小人是進城來販蝦蟆的,並非粵寇的細作,可是拿錯人了?”孫大麻子也大叫:“天大的冤枉!我等俱是良民!”
其中一個做公的捕快聞言大怒,掄起手來,左右開弓,各抽了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十幾個耳光,打得二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口鼻中都流下血來,牙齒也掉了幾枚。
孫大麻子還想叫冤,卻見那夥公人中爲首的一位牌頭點手喝罵道:“你們這三個殺剮不盡的賊人還敢多言?趁早閉了嘴,老老實實地跟爺爺們回去見官,還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一場天字號的官司,夠你們打得過了。”
這正是:“人心似鐵非是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