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一個江南水鄉開始。
第一個鏡頭就是沉鬱不散的天空,聯綿不絕的陰雨。
這部電影講的就是三個年輕人去尋寶,結果在尋寶的路上遇到很多離奇之事,最終遭遇不幸、離奇身亡的故事。
從故事結局來說,這是一個悲劇。但這部電影就不是那種故事流的電影。
從電影的前面三分之一來看,這個電影的殼子是三個生活在飢寒交迫之中的年輕人,因爲意外得到一個寶藏的消息,爲了找到那個寶藏,踏上了尋寶之路。故事背景處在一個戰亂和鬼魅橫生的年代,路途艱苦,一開始他們躊躇滿志,但中間經歷了各種兇險和磨難以後,三人之間就發生了爭執、矛盾和衝突,性情大變。
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詭異之事越來越多。
有個瞎了眼的老婆子還說他們三個人被詛咒了。
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有人想要離開,回家,這個時候,一個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他們匆匆忙忙地在山林中尋找遮蔽之物,然後,遠遠地看到了一座亮着微光的廟。
……
鏡頭裡的這座廟,幽幽森森,在廣袤的山林之中,宛如一豆火苗,被幕天席地的暗雨籠罩、遮掩,隨時會熄滅。
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鏡頭,驀地出現在觀衆們面前,隨着一聲宛如女鬼嗚咽般的冷嘯聲,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
然後,鏡頭慢慢地推近,推到廟門口,廟內的一幅剪影出現在眼前。
廟很普通,很小,裡面灰撲撲的,沒有什麼東西,牆壁上有皸裂的皺褶。
一個人坐在廟裡,面前升了一堆火,火光照耀着他的臉,是很年輕的一張臉。
這張臉有幾分清俊,在搖曳的火光中彷彿被抽走了靈魂,雙眼無神,臉色麻木,彷彿枯槁一般的寂然,彷彿連火光都無法在他的眼睛裡喚醒任何一點亮光。
“來了!”陸嚴河心中驚歎了一聲,同時,也被自己這個鏡頭給驚了一下。
他差點沒有認出自己來。
王重似乎是專門不想讓大家能夠輕易認出他,妝造和拍攝的角度也好,後期的色調和光影也好,都做了處理,讓鏡頭裡的他跟現實中的他有些許不太一樣的地方。
當然,最主要的是身上那種神韻和氣質完全不同了。
溫圖爾·羅貝在今天首映之前,就已經在審片的時候看過這個片子了。
當時他在看這個片子的時候,就對這個只出鏡了十分鐘的年輕演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綻放出驚人光彩的新鮮面孔永遠讓人驚喜。
影視圈就是這樣,人們永遠都在期待新鮮面孔。
所以,在看完這部電影以後,溫圖爾·羅貝專門去調查了一下這個年輕演員。
對一部電影節來說,它在電影圈的地位如何,要看它能挖掘出多少的導演,能捧出多少部名留影史的電影,這種影響力,是沒有具體的數據標準的,全在大家的心中。
而對電影圈來說,一個傑出的演員是從哪裡被大家認識的,同樣也影響着這個電影節的影響力。
這種事情,說不清,道不明,只在每一個電影人的心中。
在陸嚴河沒有穿越之前,歐洲三大電影節影響力雖然大,地位也高,但要論國際影響力,無論怎麼說,其實都是比不上美國奧斯卡獎的。無論用什麼樣的角度或者論調去說“奧斯卡獎”的遊戲規則本身就是美國自己的獎,不代表着它就比其他電影獎高級——事實就是,在各方面來說,美國電影奧斯卡金像獎都是影響力最大、也是電影圈都想要去獲得的一項榮譽。沒有爲什麼,就因爲它是這個領域最頂尖的獎。
但是,在陸嚴河穿越過來之後的這個世界,奧斯卡電影金像獎雖然依然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卻並非一枝獨秀的存在,國際四大電影節在國際影響力上是能夠跟它分庭抗禮的。
而爲了跟國際四大電影節競爭,奧斯卡金像獎的評選範圍也越來越廣——這幾年,都有亞洲電影入圍,他的會員也越來越多,國際範兒越來越足,試圖把全世界各國最頂尖的電影人才都網羅進去,打造成全世界最頂尖的行業人員投票選出來的獎。這一點倒是跟原來那個世界的金像獎有着異曲同工的想法。
溫圖爾·羅貝看好陸嚴河這個年輕人,所以就多關注了一點,也由衷希望他後面能夠拍出更好的戲,帶更多的作品來西圖耳電影節。
整個電影院裡,鴉雀無聲。
幾乎所有的觀衆都被銀幕上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算命先生給吸引住了。
算命先生並非中國獨有的文化人物,在國外,也有神婆、巫師、預言師一類的存在,所以,國外的觀衆並不難理解算命先生這個存在。
隨着陸嚴河彷彿中邪一樣亦真亦假、亦夢亦幻的神情變化,很多電影雜誌的影評人都被這種幾乎沒有見過的人物類型和狀態給攫取了注意力,目不轉睛地看着銀幕,手上的筆都忘記了書寫。
專業影評人常常帶着筆記本和筆看電影,一邊看,一邊記,以免自己忘記一些細節。
這一刻,銀幕上這個年輕清俊又有些狼狽的男人,就像橫空出世一般,突然冒出來,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們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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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法國《電影》雜誌的首席影評人,路易·得呂克一直是一個非常嚴苛的影評人。
尤其是像王重這樣成名已久的導演,他的評價會更加嚴苛。但是,因爲他的影評往往言之有物,能夠一針見血地挑出電影裡真筋真骨的毛病,而且,能夠站在影史的角度,給予每一年新冒出來的佳作一個毫不含糊的定位,是影評人中少有的敢說、辛辣並且能得到衆多電影人尊重的。
在國外,尤其是在歐美這一塊,影評人的評價對一部電影而言,其影響力遠遠高於國內。
這是因爲歐美電影的發展曾有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是伴隨着傳統媒體的宣傳而發展起來的。影評人的影評專欄對觀衆是否走進電影院觀看這部電影,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在國內,因爲電影這個產業發展得比較晚,到進入市場蓬勃的時候,傳統媒體尤其是影評這個部分已經隨着時代的發展而過時,基本上已經不構成一部電影宣發的重要環節——這就造成了影評對國內電影票房幾乎不構成影響,反而是網絡的營銷、打分平臺的分數以及話題的運作,對一部電影的票房產生更大的影響。
雖然現在歐美電影的宣發也越來越被網絡影響,出現了很多的變化,但是影評人們的評價和打分,仍然是一部電影在上映之前和上映初期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之一。
在電影節,他們的存在就更顯著了。
畢竟,能夠親自來到電影節並買票觀看這些電影的人,是極少數,全世界大部分的影迷對於電影節這些電影的關注,都是來自於場刊評分、媒體口碑等。這就意味着,媒體們的評價,是電影節上進行世界首映的電影面向全世界的第一印象。
影評人的作用和影響力在電影節這種特殊的機制下,被無限放大。
路易·得呂克這樣的頂級影評人,他的態度就更顯得重要了。
路易·得呂克在看《三山》這部電影的時候,表情一直很嚴肅。
這是因爲他不習慣別人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的信息。
當電影一開始,路易·得呂克就認真地投入到了王重的這部電影裡面。
這位中國導演的作品,他基本上都看過。他必須要承認,他不是太喜歡王重的作品。因爲王重的電影裡總是給人一種故弄玄虛的感覺。在王重的電影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意象,看似蘊藏着什麼深意,可仔細一深究,卻又無法得到具體的東西。
喜歡玩意象的導演不少,王重的優點是他玩得夠極致,中國古代傳統文化裡那些元素,被他在電影裡進行新的排列組合,在電影中給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
就像《三山》這部電影,整個電影的基調就寫着大大的“靈異”二字,而每一個段落的字裡行間又都露出了“借古諷今”的意味。
想藏着些什麼,但又藏得太露骨,其實就是不會藏。
這是路易·得呂克對王重電影一向的評價,在《三山》這部電影中,仍然還是讓他有這樣的感受。
當然,這部電影的技法更成熟了,而且相比較於王重之前那些更加晦澀難懂的電影,《三山》至少是一個普通觀衆也會被帶進去的故事,不會讓人看得昏昏欲睡。
路易·得呂克本來都已經差不多在心中有了一個對《三山》的評價,直到山廟突然出現的那一幕。
從那一聲彷彿女鬼嗚咽的嘯叫開始,彷彿天靈蓋都被人吹了口風似的。
路易·得呂克稍微鬆懈了一點的心神又振作了起來。
對影評人來說,他們當然也會關注演員的表演——演員的表演是一部電影最重要的表達載體。但是,對路易·得呂克這樣的影評人來說,他其實更看重導演的章法和態度,而不是演員。他也沒有想到,會突然被這個中間出場的人物給吸引住。
王重其實不是一個會拍演員的導演。他的電影風格也決定了演員在他的電影裡,很難有傑出的表演。因爲他電影中的人物,會被電影本身的那種氛圍所覆蓋,就像《三山》裡的這三個年輕人,他們演得當然也不錯,但卻很流於表面,或者說,人物本身就是表面的,電影就沒有試圖去挖掘過這些人物的複雜面,全都是被故事和環境推着走,像個木偶。
電影裡出場的這個算命先生,卻跟這三個主角有着質的區別。
也許很多普通觀衆只能夠感覺到這個人物一出場,就有些不一樣,到底哪裡不一樣說不清楚,但路易·得呂克這樣的資深影評人,一眼就能看出區別在哪。
區別在這個算命先生,是活的,他在電影裡像個活人,你看到他,就像在現實中看到他——你不會覺得那是個正在表演的角色,而像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他有着他過去人生沉甸甸的經歷,故事感以一種不需要故意宣之於衆的方式,輕描淡寫地就從他失神的瞳孔、面無表情的臉和沉默的姿態中散發了出來。 年輕演員。
老僧入定。
隨着三個年輕人進入廟裡,小心翼翼地跟他接觸。
鼓點時不時地在他們某一個人說完某一句話的落點響起。
像是戲臺上場戲。
又像是某種評書。
路易·得呂克一開始還沒有察覺,但隨着這個年輕算命先生忽然像是回魂一般,眼睛裡充滿綻放出神采,顯露出他那或沉鬱或癲狂的那種狂人姿態,鼓點聲的節奏似乎在一點點地加快。
鼓點就像是在配合着這個算命先生的說話節奏、動作。
“我瞎說?!”
“我從來不說瞎話!”
“你們幾個,要是不找我來算上一卦,給你們找到破解之道,你們一個一個,都要死於非命!”
他一大段的話一句接一句地冒出來,忽而伴隨着他猛地衝向某人的俯衝鏡頭,形成視覺上的刺激,再加上他越說越急促的語氣,和彷彿陷入某種自說自話的急切神色。
算命先生猛地想起什麼,一擡頭。
鼓點猛地一敲。
鏡頭對準了他那張忽然停滯的臉,那雙忽然僵住的眼睛,如果不是火苗的影子還在他的臉上晃動,那一剎那的停滯,彷彿將時間都靜止了一般。
然後,一種不可思議的驚懼之色從他眼睛裡涌現出來。
他死死地瞪着他們三個人,彷彿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不可思議、難以名狀的恐怖。
鏡頭從他臉上慢慢地拉開,拉遠。
在他眼前,三個年輕人同樣一臉驚懼,同時還有些不知所措,全身彷彿僵住了,只有眼神帶着恐懼、小心翼翼地看向互相。
眼前的鏡頭,整個山廟內部都呈現了出來。
什麼都沒有。
沒有所謂的鬼魅,也沒有突然冒出來的恐怖。
但在這近乎凝固的、對峙的畫面裡,很多觀衆的心頭都冒出一層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忽然崩潰般的大叫,然後,連滾帶爬地轉身跑出山廟,一個字沒有再說,宛如惡鬼纏身,消失在門外黑壓壓的雨幕之中。
鏡頭猛地一切。
山廟裡那個只有半米高、認不出是什麼神佛的瓷人像,其拈花微笑的外型,落着一層灰。
在火苗光影的搖曳下,人像微笑的脣影似乎是凝固的。
似乎?
……
從這一夜過後,三個人彷彿遭遇了一場大病,一個個一蹶不振。
有人選擇了停下,不再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寶藏。
另外兩個人繼續往前。
貪嗔癡,生死夢幻。
觀看這部電影的觀衆也在這一夜結束以後,彷彿被人抽走了一點精氣神似的,突然就焉兒了。
路易·得呂克心想,這就像是經歷了一場到極致的情緒釋放以後,難以避免的疲憊。
當電影到了最後部分,三個年輕人相繼死於非命,包括選擇停下不再前行的那個。
電影最後一幕,是停下不再前行的那個年輕人被下葬時的畫面,幾個人將他一埋,立起一座墳頭,青山遠黛,人影散去,空曠無人的野地,只矗立着這麼孤零零的一座墳。
路易·得呂克腦海中驀地又浮現出了那個算命先生奔逃而去的背影。
路易·得呂克這一刻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很難得地遇到了一部電影,無法第一時間整理出語言或者文字,去表達他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他感覺自己像是沉浸到了一種莫名的情緒裡,這個電影裡的世界是一個完全沒有進入過的世界,他卻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夢中,再醒來,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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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放映結束。
放映廳裡一片安靜。
過了大概有三到五秒,才稀稀落落地響起了一些掌聲,然後,掌聲慢慢地變多,最後,匯聚成如潮水一般的響亮。
王重帶着幾個演員一塊兒站了起來,面向觀衆席,向所有人鞠躬。
坐在他們身邊,被邀請前來觀影的電影人們,紛紛說着祝賀的話。
陸嚴河還有點沒回過神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其實有點沒看懂。
當然,他的沒看懂,是雖然沒看懂、但大爲震撼。
電影還能這麼拍。
幾乎每個人都在衷心地祝賀他們,拍出了一部出色的電影。
現場的掌聲持續了大約三四分鐘之久。
賈龍用力地握着陸嚴河的手,握了握,語氣裡竟然還有一絲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驚羨。
“這會成爲你最好的表演之一。”賈龍說,“嚴河,你以後一定還會拿出很多好的表演,但我敢說,肯定不會再有一個表演,能夠超過你在這部電影裡的表現了,演得我毛骨悚然,心跳都加速了,你牛。”
陸嚴河茫然失笑。
他抓了抓自己的腦袋。
這麼誇張?
來向他表達被他震驚的人一個接一個,陸嚴河才慢慢地在心裡面接受大家的評價。
在首映結束以後,馬上就轉場。
他們要去配合媒體和攝影師們拍照,完成相關的宣傳工作。
之後,就是採訪和問答環節。
當他們走進會場的那一刻,現場忽然響起了掌聲。
來自世界各國的記者們臉上還帶着剛觀影完不久的興奮,充滿熱情和期待地看着他們,彷彿已經迫不及待要向他們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