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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元月29日,農曆臘月二十四,距除夕還有六天。

“決戰”之日。

我攙扶着母親在北昌區法院門口下了公交車,看看錶,竟然不到七點——爲了怕路上堵車耽誤,我們凌晨五點便趕頭班公交大巴奔向了北昌區,沒想到路上出奇的順利。

一早交通的通順讓我們心情不錯,但下車後才感到,這畢竟是寒冬臘月,雖然無風但極其寒冷,法院大門緊閉,門口空無一人,爲避嚴寒侵襲,我帶母親趕緊走向附近的一家早點鋪暫歇。其實我們是吃過早點的,但爲了不讓老闆煩心,我還是要了兩杯熱豆漿,和母親坐着攀談等待。

說是攀談,其實按相聲演員的話說,是“對活”——把將要上場表演的捧哏逗哏的詞簡單對一遍。

早在幾天前策劃母親來“攢底”的那會兒,我就跟母親定好了,我們會對謝同表示——春節將至,不可再延,今天就是今天了!她商軍籤也是給我們利息,不籤也是給我們利息。並且我早已聯絡好了金侖,他也答應今天前來,態度將和我們一樣!我們在這場戰鬥的最大潮部分,即將形成真正意義上的一次同盟軍合作!我和母親志在必得!

七點半,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自稱是金侖的姐姐,大姐在電話裡說金侖要下午才能到來,她來打“前陣”。我和母親自然歡迎!這時候,無論是誰在,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八點一刻,我攙扶母親走向法院,門口已排了一條不長不短的隊伍,我相信今天的人數比往常要少很多,這是我從東陽區法院得來的經驗——但凡春節前夕,來訪的當事人都會大幅度減少,我說過:一是很多人會回家過年,二是很多人在過年期間對法院二字有所忌憚。

我和母親與金侖的姐姐——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很精神的大姐匯合了。金大姐並非如她親胞弟一樣的“社會型愣頭青”,而是語調溫柔,很有禮節,張口閉口叫母親爲阿姨,也稱呼我爲小劉弟。我和母親自然也對金大姐以禮相待——畢竟,無論這姐弟倆是什麼“成分”,都和我們沒關係,今天我們的聯合將是同仇敵愾地對付商軍,以及拿回我們的利息,至於今後,我們兩家之間就算老死不相往來也無妨。

哪怕短暫的同盟合作,今天也是“朋友”。這就是江湖玩法。

我和母親以及金姐簡單地又“對”了一遍我們的“活”,待8點半法院放人進入,我們隨人羣一起過安檢,進法院,來到執行局小樓。

節前,見法官的人果然不多,剛纔排隊的人羣很多是去主樓參加庭審的,而執行局,今天顯得很安靜,這對我們就更利好。

時鐘指向九點半,我們知道這是謝同即將下樓的時間。——就在前幾天我與金侖通話商議今天總攻計劃之時,我一家三口與金侖決定:無論29號這一天謝同在不在、來沒來,都得把事情解決,你謝同不在,哪怕叫助理法官,也得把商軍給叫來,她不來?好辦,金侖有車,讓謝同或助理法官問明商軍所在地,用金侖的車帶着法官及我們一行人一起出發——她在哪兒,我們去哪兒,直到她簽字爲止。

當我再度想到“今天就是今天”這句評書裡常用的話時,謝同從樓上走了下來,這讓我更加寬心——無論先前他出差了多久,他今天來了!我趕忙攙扶起母親,金侖的姐姐也站了起來。只見謝同看到我們一行人,先是露出了一個吃驚的表情,然後轉爲了驚喜一樣的笑容,他迎了過來,首先看向母親,說:“您就是亞紅阿姨吧?咱們終於見面了!”——沒有等我拉起母親的胳膊,謝同已經雙手握住了母親的右手,用母親後來的話說就是“那一刻,我堅信,我這個阿姨的氣場遠超了甚至壓倒性地戰勝了商軍!”而謝同似乎也爲了應和我剛剛心裡那句話,竟脫口而出:“阿姨,咱們今天就徹底把事情解決!”

周杰倫曾唱“愛情來的太快來不及想”,而今天,喜出望外對於我和母親來說也是突如其來,甚至我們都沒有機會把我們“對”的“活”使出包袱!

“謝謝寶貝兒——!”母親只笑着說出了這最言簡意賅的幾個字。

常常,奇蹟的發生總取決於氣場強大的一方,而今天顯然,母親的一身正能量震撼了謝同。

“阿姨,小劉,還有……金大姐,你們先等我一會兒,我接待完此時這幾個當事人,咱們就談今天的事兒!”

“好嘞!”金大姐應和道,她已經向謝同自我介紹了身份,雙方剛剛彼此認識,“您先忙!”,我也在一旁微笑點頭。

……

大約十點,謝同送走了上午到來的(截至到當時的)最後一名當事人,轉向我們,開口說道:“阿姨,小劉,金大姐,我知道你們來的目的,你們什麼都不必多說了,別說你們,我謝同也必須在年前把這事兒給解決,這案子讓我太累了,太勞神了,也太受傷了!幾位,我現在就給商軍打電話傳喚她來——其實昨天我就提前給她打電話了,對於她來不來,她表示的模棱兩可!但是無論如何我今天給她弄來!請暫時不要插言!”

我們紛紛點頭。

謝同用手機撥打了商軍的手機,從等待的時間看來,電話接通了。

“喂?商軍女士麼?我是北昌區法院謝同法官!怎麼樣?您什麼時候到?……什麼?打點滴吊針呢?都這個時候了您怎麼……,……,好吧,這樣,您不來也可以,您告訴我您現在在哪裡,對,具體地址,我們派人派車去!……,什麼?您甭跟我說那些沒用的!您知道我們部門的名字麼?執行局!執行遇阻,我們是可以強制執行的!……,對,對對,我的態度很明確,您今天籤也是籤,不籤也是籤!……,對,您這不是自己也想到了麼!人兩家都來了!今天沒結果人家不走了!……,什麼?什麼什麼?少?還少?您這就不像話了吧?十四萬了,您還不夠?……,您啊,您也別跟我說那些了,我明確告訴您吧,今天是您最後的機會了,您要是不來,也不說您在哪兒,行,也行,那我們執行局就出裁定書了,我得醜話說頭裡,商女士,現在可是人家兩家答應給您留十四萬,等裁定一出,合議庭一蓋章,很可能就不是這數了!……,什麼?多?您覺得可能嗎?只能少,不能多!到時候裁定一出,別說十四萬了,興許給您裁定個十萬八萬甚至倒退回一開始的六萬也說不定呢!什麼?……,唔,唔唔,那也行,但是我跟您說啊,時間不能太長,最多半個小時!您要是超過這個時間,我就直接院長那裡申請裁定去了!您趕緊的!”

謝同的電話打了大約七八分鐘,隨後掛上,擡頭看向我們。其實他不用多說,我們已經從通話中猜出了八九,但我們一行人沒言語,等着謝同開口。

“是這樣,也許你們聽出來了,她不肯告訴我她在哪裡,只說她在醫院打點滴。”謝同說,看到金侖的姐姐要張口,謝同一擡手攔住,繼續說,“我知道各位想說‘那就直接出裁定吧’!但是,各位,要知道,裁定可不是今天當天能出的,那得一堆法官組成個合議庭來合計,往快了說,還得好幾天,能不能趕在春節前就不好說了,往慢了說,那必然就是春節過後了!所以,我不能把話兒給商軍說的那麼死,各位明白吧?”

我和母親點點頭,金侖的姐姐也點點頭,我問:“那她的意思是?”

“她說再和她兒子商量一下。”謝同笑道,“這不過是拖延時間的說辭罷了,只不過是擺擺她依然殘存的臭架子,擺個樣子而已,她還跟她兒子商量什麼啊,她兒子在哪兒躲債呢她都未必知道!……所以,我說啊,咱們少安毋躁,既來之則安之,稍等!”

我攙扶母親坐下,金大姐也坐下了。這時又來了一名找謝同的當事人,謝同在一旁接見。我們也知趣地不去打擾。

一到這種“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的緊張時刻,我就想抽一支菸,於是我跟母親打了個招呼,也向金大姐亮亮煙盒,起身要出,哪知金大姐小聲說:“我也想抽菸了,咱們一起出去。”

法院門口,我爲金大姐點上一支香菸,自己也點上一支,開始邊抽菸邊談話,話題自然還是今天的攻關議題,自然,我們今天是鐵了心了,如《紅燈記》所唱:打不下豺狼,決不下戰場。

十分鐘後,我和金大姐二次安檢後走回了執行局小樓,一進見面室的門,就見謝同在接着電話,母親知道我回來,很是埋怨:“你走什麼啊!商軍回電了!”聽罷,不單是我,連金大姐也把注意力集中在謝同身上。

“商女士……商阿姨,我作爲法官,今天得義正詞嚴地說一句了:您這樣就是得寸進尺了!這個數字還不滿意嗎?您還要……不行!絕對不行!您覺得人家這兩家還可能答應麼?什麼?……”

正說着,門一開,金侖推門走了進來,我和金侖互相點點頭,並小聲告訴母親金侖來了,母親擡手,金侖會意,跟母親輕輕握了握說,簡單地說了聲“阿姨您好”就隨着他胞姐一起望向了謝同,謝同也看到了金侖進來,邊打電話邊向金侖點點頭,示意他坐。

“您要是這樣就是成心擡槓了!”謝同對着手機說,“商女士,咱做人得有良心,人這兩家對您可算仁至義盡了!……,什麼?加上這錢你就來籤?差這點兒您就不簽了?您這可……”

“我打斷一句啊,謝法官!”金侖站了起來,說,“她商軍還要多少?”

謝同嘆了口氣,拿左手捂住了話筒,擡頭說:“她說十四萬太不好聽了,要個整點的數兒,也吉利一些,她要……十五萬!也就是,再給她加一萬。”

“您跟她說,讓她去死吧!”金侖一屁股坐下來,他看着謝同,高聲說道,“她休想再從我這兒拿一分錢!我不同意!您跟她說,不是耗麼?你商軍不想好好過年是吧?那咱都別過好了年!咱就等合議庭那裁定了!多怎裁定出了,咱多怎做個瞭解!年後就年後!開春了我也不怕!”

“想必您都聽見了吧?”謝同對電話那邊的商軍說,“您要是今天不來,那人家就等裁定了!什麼?……,玩下去?你就爲這一萬死活不來籤?你難道不着急這十多萬去過年嗎?”

我趁此時迅速跟母親互相耳語了一番,母親最終點頭,表示認可,於是我高聲說道:“謝法官!您別爲難了!我來說一句吧!”我又望向了金侖說,“想必,金大哥肯定不再多出一分錢給商軍了吧?”

“那是自然!”金侖撇嘴,“要耗我就跟她商軍耗到底!”

我淡淡一笑,望向謝同說:“那麼謝法官,麻煩您問問商軍,如果給她加到十五萬,她是不是立刻就來?”

謝同會意,對電話問道:“如果多給您一萬,十五萬,你立刻就來簽字,成不成?”等待了一會,謝同向我堅定地點點頭。

“好!”我一雙手一拍巴掌,說:“謝法官,金侖大哥,你們都別說什麼了,這一萬,我家出了!給她!”

“你怎麼……”金侖一指我,意思是質問我爲什麼這樣沒“骨氣”。

我笑答:“金大哥,她商軍對過年早沒概念了,您又打算在這個春節耗下去,可我跟我父母不能答應啊,我們再也不能把四年五年的煎熬再拖延過這個春節了!我們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我母親今天來的意義又何在?”然後我望向謝同,高聲道:“想必電話那頭的商軍,你也聽到了吧,你的一萬,我劉笑笑來給你出!你要是想要十五萬,現在就出發!!”

“你,聽,明,白,了,麼?”謝同咬牙對着電話那頭說,過了幾秒,謝同點點頭,“那好,我們等你,我們所有人都等你!什麼?至少三個小時?沒問題,我們都在,你來吧!好!一言爲定!”

掛了電話,謝同望向大家:“她現在出發,大約下午兩點到。”又看向我,說,“小劉,我佩服你的當機立斷和識大體顧大局的決定。”

“哎……”金侖長嘆一口,“我要是你啊,小劉,我纔不答應!”

我只是笑了笑,心裡卻想:金侖大哥啊,您也別來這套了,我知道你是等我這句呢,等我替你出了那五千。這沒什麼,爲了能讓我父母和我自己過好一個年,我多送出五千一萬又有什麼?我們現在要的,是戰鬥趕緊勝利結束,而不是跟商軍、跟你金侖鬥心眼下去,我們沒那個時間了,更沒那個精力!

“既然這樣,現在是……”謝同看看錶,“十一點半了,咱們各自去吃飯,兩點前還在這屋匯合!我想,她商軍怎麼也得兩點以後來!”

金侖和他姐姐去吃飯了,可我和母親哪裡有心去吃飯?小樓這裡一定要留人的,假如在午休時間段商軍到來,一看這裡沒人,她轉身走了,那麼一上午的成績就算前功盡棄了!金侖和他姐甭管出於真假,拉我們去一同吃飯,被我們婉言謝絕了。就算是“真情實意”,我們跟他們的“距離”也越遠越好,暫時的合作,不等於真正的朋友。我們只是臨時的“命運共同體”罷了。

“抱歉啊,媽!我又私自替您和爸還有吳律師做了決定。”空蕩寂靜的小樓樓道內,我對母親說。

“兒子,你可千萬別這樣說,你的決定是對的!”母親撫摸着我的後腦勺微笑着說,“就因爲我和你爸完全相信你的能力纔給你這樣大的空間讓你四年來放手一干!你四年中每個決定我們都支持,事實證明也都是對的決定。就拿上午這個來說,再捨棄一萬,換來咱們全家能過上一個快樂的春節,以及走回咱們正常的日子,值得了!”

“至於咱們能不能如願以償,”我說,“媽,咱得看下午商軍是不是真的來,來了是不是真合作。”

“她會的。”母親說,“她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沒的可蹦了。這一萬,是她在整場戰爭裡的最後一搏!”

“搏來搏去,她真能拿得住這十五萬麼?”我冷笑着看向天花板。

“那啊,就看她的造化了。”母親也笑着說。

……

“阿姨!您得去吃午飯啊!”下午兩點整,當謝同走下樓,得知我和母親一直守望在這裡時吃驚地說道,“不能不吃飯啊!”

“我們得在這兒‘盯梢’啊!寶貝兒!”母親慈愛地對謝同說,“別擔心我們了,倒是你,可得按時吃飯,多休息,你太辛苦!”

“我早習慣了,阿姨。我都數不清多少個週二的中午沒有吃飯了,沒辦法。”謝同苦笑道,“幹我們這行,工作需要,起居吃喝都不規律。我是真有心辭職不幹換工作,可是不行啊,往好聽了說,盛名之下,使命所在,往不好聽了說,一旦開始,就沒有停止了。”

母親笑道:“寶貝兒啊,所以你更要愛惜你自己,相比來說,我們這算什麼,我們不就是怕商軍來了……”

我輕拍母親手臂,打斷了母親,眼睛望向小樓入口處,說道:“媽,別說了。”

“怎麼?”母親問。謝同也隨着我的目光望向小樓入口。

商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