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的老人家聽到衛明言的這番話, 眼中迸射出了巨大的希望來，那雙滿是渾濁的眼，看上去居然比年輕人的還要亮。
“不能拆，村長，你聽見了沒，他邱五既不是這座山的主人，又沒有給俺錢，不能拆！！”
說完這句話，宣姥姥咳嗽一聲，昏昏沉沉的倒了下去。
她的一生過得太苦了，先後去世的親人就像是一塊巨石一樣壓在了心頭，讓宣姥姥的後半輩子都沒展顏幾次。
每天上山照顧田地，順便看看去世的親人，已經是老人家唯一的放鬆途徑了。
她沒受過什麼教育, 從小就是在苦水裡面長大，甚至不知道所謂的鬼魂轉世投胎都是封建迷信，只是靠着一股氣支撐着咬死不鬆口。
現在知道墳不能拆，放鬆下來, 昏昏沉沉的就睡了過去。
宣樂樂緊張的探了她的鼻息, 能到察覺到那點點的微弱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直努力壓抑的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偏頭看向村長, 哭腔裡面滿是憤怒，“當初我爸爸掉進河裡, 就是因爲邱五在那鑿了個洞沒有圍起來，現在我爸媽都去世這麼多年了，他還不放過他們！”
“是不是非要逼死我們，他們才能放心！”
“外婆要是真出了事，我做鬼都不放過他們！”
最後一句話，顫抖着喊出來時，她整個人都像是被怒火點燃了，輕輕放下還抱在手中的老人手，就站起來往外走。
“樂樂，樂樂……”
村長連忙去攔，“你別過去，他們人多，你一個小姑娘家的……”
“人多就可以欺負人嗎！！”
“從小到大，他們欺負的還不夠嗎！”
宣樂樂真的是一個脾氣很好，性子很軟的人，可這一次，真的觸碰到了她的底線。
她外婆總說，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所以可以記住仇恨，但是千萬不要困住自己。
但是哪怕到了現在，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們。
“樂樂！”
一個好聽的男聲響起，她大腦一片空白，愣愣的被人抱住，耳邊是那個男人溫柔的哄勸聲，“你乖乖的，先好好照顧外婆，我去處理這件事。”
“相信我，好嗎？”
宣樂樂這才找回了意識，她抽泣着抓緊了男人的手，“明言，明言……”
她有着很多話想說，可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委屈的叫着戀人名字。
宣樂樂第一次這麼依賴一個人，小的時候，更小的時候，她就知道了，自己是外婆的依賴，要好好照顧外婆。
她已經習慣了照顧人的角色，這是第一次，有個人跟她說，讓他來。
她被溫柔的按在牀邊坐下，衛明言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跟村長問一些情況，乖，現在是法治社會，他們如果真的強行拆墳，我們就告上去。”
他這話更多的是說給村長聽的，果然村長表情一變，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樣子。
等到出了這家低矮的房屋，衛明言這纔將溫柔卸下，看向了身邊因爲年紀大而微微彎腰的老人，“村長，勞煩您把情況跟我說一下，我好決定要不要告這個邱五。”
“都是鄉里鄉親的，你這要是真的讓邱五坐牢了，宣家可就在村子裡不好做人了……”
村長明顯是想要息事寧人，搓搓手擠出這麼一句話來。
“可我看現在，宣家在村子裡也沒多少地位啊？”
“挖墳啊村長，這要不是什麼生死大仇，能幹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
衛明言對待村長的態度可沒有對待戀人那麼溫和，這也是正常的，畢竟任誰看見女朋友被欺負，臉色都好不到哪裡去。
見他的樣子像是要追究到底了，村長嘆了口氣，就把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當初宣爸爸之所以會掉進河裡，就是因爲那個邱五鑿冰釣魚，當時天氣冷，鑿出來的地方過了一晚上就會凝結一層冰，看上去和周圍沒什麼兩樣，但是人踩上去的重量還是足夠陷進去的。
他們那說是河，其實就跟個水庫差不多，只是大家叫慣了這個名字，上面結了冰，又厚厚的一層，小孩子都喜歡去河面上玩。
村中也就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鑿冰了的，周圍都要擺着一些東西，表示這裡已經鑿了冰的，危險別靠近。
邊上就有一些石頭，但那個邱五當時嫌麻煩，再加上最近天氣太冷了，家長都圈着孩子們不讓出來，就沒有做標記。
結果就是那麼巧，宣爸爸一腳踩空，周圍冰塊本來就脆弱，直接就給掉了進去。
當時看熱鬧的那一羣人裡，就有邱五，他也是村裡除了宣爸爸外水性最好的人，也是從頭看到尾，連根竿子都沒遞下去。
村裡人本來就少，宣家夫妻死了之後，很快有人說曾經看見邱五在那鑿冰釣魚的，但因爲他打死不認，再加上宣姥姥當時受刺激太大，這件事就漸漸被村中人給忘了。
後來第一次被提起來，是邱五在河邊上砍樹的時候，被樹砸了腿，後來雖然給接回去了，走路也總是一瘸一拐的。
村中人就傳，是當初被他害死的宣爸爸不甘心，來找他報仇來了。
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年，也沒人在乎報仇爲什麼要等五年的事，邱五當時自己心虛，也沒敢說些什麼。
後來他大兒子掉進河裡死了，村裡又是一波謠言，失去孩子的邱五跑去宣姥姥家鬧事，當時宣樂樂在鎮上上學，宣姥姥平靜的報警，將人給嚇了回去。
這次之所以鬧着要拆墳，還是因爲他家小兒子逃課和同學去游泳，差點淹死在裡面又被救了上來，邱五心裡發虛，花錢找了個大師想化解。
結果這大師收了錢，做了場法事說沒事了，邱五不信。
當天晚上做了噩夢，夢見宣家兩夫妻來找他報仇，嚇得屁滾尿流的就再次去找了大師。
大師掐指一算，指着宣家夫妻的墳頭說，你要是還不放心，就挪墳。
他的本意是說邱五自己心裡虛，一天天的看着宣家人的墳頭就會瞎想，結果邱五一腦補，這墳頭正對着自己家，這是那兩個人在日日夜夜看着他，等着害他啊！
他回村裡一說，見別人不相信，狠狠心就說了，當初大家都是眼睜睜看着他們死的，要是報仇，怎麼也不能只找我一個。
有人雖然覺得自己只是看看熱鬧又沒什麼，但架不住心虛，很快，這羣人就這麼決定了拆墳，他們也沒忘記通知宣姥姥一聲，當然，屍骨挖出來，又怎麼埋，埋在哪，誰去埋，就沒人吱聲了。
“哪裡有什麼墳頭正對着邱五家的事，那座山是村裡一直葬死人的山，大家的墳頭都在那上面，就連邱五大兒子的都在上面，要是真按照他說的那樣，那全村人的祖先都在看着他了。”
村長又嘆了一口氣，神情中滿是疲憊，他老了，就總想着讓大家和和氣氣的，但是這回，真的欺人太甚了。
他們村子裡一直都流傳，人死了埋了，就不能挪墳，否則魂魄會直接灰飛煙滅，再也不能投胎轉世。
老人家尤其是相信這個，這次要宣家挪墳，村長是極力反對的，可那些人根本不聽他的，宣家老太太聽了，當時就暈過去了，還是他把人給揹回來的。
衛明言聽着，手輕輕敲着一邊的門框，眼神若有所思。
“村長，我想麻煩您一件事……”
***
“他們害了我家這麼長時間，現在我家要是倒了，村裡其他人肯定也躲不過去，能把我兒子害死，這就是厲鬼啊！”
打着赤膊的黑瘦中年男人激動地在院子中間唾沫橫飛，“你們怕什麼，都說法不責衆，我們一羣人一起上，到時候難不成警察要把我們全村人都抓進去嗎？上次那輛貨車倒了，我們一起上去搶上面的小雞崽子，最後不也沒事嗎！”
邱五老婆也跟着一起說。
“是啊，現在是我兒子出事，以後就可能是你們孩子，老三家的，你孩子不是剛淹死三年嗎？你就不怕家裡那個剛生下來的也出事？”
被點名的也是個中年女人，她抱着懷中嬰兒的手緊了緊，遲疑道，“可是我家孩子是在外地……”
“所以是厲鬼！本事大，我記得當初你也跟着看熱鬧了，宣家兩口子說不定就記恨着你們。”
“今天大家要是不把他們挪出去，明兒我們自己的命就保不住！”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什麼挪了墳就不能投胎，那都是封建迷信！國家不是說，我們不能相信這些封建迷信嗎！”
一羣人的表情漸漸也同意起來，因爲宣家老太太被氣暈而膽怯下來的心又堅定起來。
是啊，反正他們也是爲了自己的孩子。
再說了，有什麼事，這不是有邱五盯着嗎？
正說着準備直接越過村長與宣家人的同意去挖墳，後面就傳來了村長的咳嗽聲。
邱五表情冷下來，“村長，你別說了，到時候我們被害死，你幫我們收屍嗎！”
“閉嘴！”
村長厲聲呵斥一聲，又咳嗽了一下，給對面站着的村民介紹，“這是衛先生，這一次，是來買山的。”
剛剛站在不遠處將邱五的話聽了清楚的衛明言眼神冷下來，表情淡淡的上前，擺足了高冷的架子。
“這座山雖然屬於國家，但按照規定，我還是要給村中人適當補償，根據計算，因爲村中人少，每戶應該可以得到兩萬塊。”
“兩萬！！！”
“這麼多！！！”
剛剛還一臉疑惑的村裡人表情頓時變了，他們這邊出了名的窮鄉僻壤，再加上莊稼也長得不好，一年都未必能賺兩萬。
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包括剛纔還在鼓舞大家的邱五夫妻。
“村長，這個錢什麼時候能發給我們？”
“老闆，你只買一座山嗎？我們這有很多山的。”
衛明言看着面前這一個個貪婪的面容，脣角微微勾起。
“我已經探測過那座山了，有一座墳擋了路，要移開。”
村長也跟着咳嗽一聲，“邱五啊，你家孩子那座墳擋路了，我們現在這不是要跟你協商嗎？衛先生願意多給你們一萬挪墳的費用。”
“等到協商好了這件事，就可以買山發錢了。”
衛明言的眼落在瞬間白了臉的邱五夫妻兩個面上，輕輕一笑，“我剛纔都聽到了，您二位不相信封建迷信，這樣挺好，我也不信，那你們應該不介意挪墳吧？”
“不行！！！”
邱五全然沒了剛纔的興奮，憤怒地大喝出聲，“那是我兒子的墳，要是挪了，他不能投胎怎麼辦！”
“是啊！！絕對不行！你就算是給我們十萬，也不能挪！”
“你要是敢挪我兒子的墳，我就撞死在這！”
夫妻兩個白着臉，警惕的看着衛明言，那眼神，像是要咬下他一塊肉來一樣。
村中人就看着這個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小少爺害怕的退後一步。
“村長，我看還是算了吧，既然你們村裡不同意我買山，我買隔壁村的也一樣。”
眼看着馬上就要到手的兩萬塊錢就這麼飛了，村中人剛纔的興奮轉瞬沒了。
“老闆，別啊，我們都同意，你別管邱五，直接挪就行。”
“是啊老闆，我們都是同意的，這兩萬塊錢是現金吧？”
“村長，你快跟老闆說說。”
他們七嘴八舌的說着，衛明言的臉上露出幾分遲疑來，“其實，如果買山成功，因爲是墳山，我還會每戶給五千塊錢，當然了，挪墳只挪那一座。”
五千塊！那加起來就是兩萬五了！
村中人臉上的笑容還沒停留一秒，就聽着這個年輕的老闆說了，“但是不挪墳，我是不會買的。”
“不挪！你趕緊滾，滾出我們村，我們說什麼也不挪！”
他話音剛落，邱五老婆尖利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一瞬間，她只感覺渾身一冷，轉頭一看，是村中人正在瞪着她，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滿了怨毒與厭煩。
“不是你們說不迷信嗎？都不迷信了，挪墳又怎麼樣！放心，你家那孩子說不定早就投胎了呢”
“你之前不是也鬧着要挪宣家的墳嗎？反正也只是換個地方，大不了我們幫你挪。”
“兩萬五可不是什麼小數目，你這不是擋着我們大家發財嗎！”
“我說老邱，你們這辦的可不地道。”
衛明言居高臨下的看着被村中人圍攻，白着臉還堅持咬牙不肯挪墳的夫妻兩個，冷笑一聲，揚聲道，“我今晚在村長家住，明天你們村要是還沒討論出個章程，我就買隔壁村的。”
立刻就有人迴應他，“老闆您放心吧，我們肯定挪墳。”
至於邱五兩人絕望的“我們不挪”，剛剛還和他們統一戰線的村人就只當是沒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