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你死了,雷穆斯。”爾達說,在摩洛餘燼的空氣裡,見到一個令她感到似是而非的影子。
那個冰冷的影子從飄飛的塵灰中走出,黑袍捲動着風沙。他的眼睛無情地看着她,似乎對她的形象感到陌生。
他爲什麼來到這兒,她又是何時出現在這片名爲摩洛的土地,這些爾達都記不清晰。
“你爲什麼要穿黑色的長袍?”爾達問。
雷穆斯諷刺地牽了一下嘴角,接着把它轉換爲一個微笑。
“因爲你認爲我死了,我在爲我自己服喪。”他說,他語氣中的某樣東西似乎放鬆了,“什麼讓你這麼想,爾達?另外,我希望你現在稱我莫爾斯。”
“我記住了,一個象徵死亡的名字,”爾達向前走了一步,莫爾斯伸手攔住了她,免得她一腳踏入荊棘叢中。
爾達恍然地發現,他們又來到了這片荊棘地的邊緣。一些血滴從藤蔓的邊緣向下延伸,落在了乾涸的黑色土地上。
爾達盯着荊棘叢,隱約看見火焰的形狀。舊日的火在盤繞蜿蜒的刺人荊棘間冰冷地燃燒着,藤條噼啪化作餘灰,簌簌地落下。
“他從這兒走來見我們,”她喃喃,“你那時候也在……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雷穆斯……你真的還活着嗎?”
“你最好不是以爲他把我殺了,那樣你就太愚蠢了,”莫爾斯不客氣地聳了聳肩,“我只是暫時離開。他和你講什麼了,讓你心驚膽戰?”
“他的計劃改變了,”爾達說,注視着荊棘叢中的火焰時而衰弱,時而蓬勃。“他一開始不是這麼計劃的。”
莫爾斯看着她。
“我知道,”他說。“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爲什麼重新來到這兒,在那件事情已經結束一萬五千年之後?你爲什麼要毀掉網道的地圖,在你已經完成它之後?你爲什麼要搶奪一個原體,只是爲了反對他?你的行爲前後矛盾,爾達。我很難理解你。”
爾達搖了搖頭。“你沒有看到嗎?”她問,渾身的肌膚一陣冰冷。一陣灰色的風吹過了這片灰燼的平原,刺在她灼痛的裸露皮膚上。“你沒有看到他將成爲什麼嗎?你離開的太早了,雷穆斯……”
“哦,夠了。”莫爾斯說,“我不想再從你的嘴裡聽到任何一次我的舊名字,爾達,你可以選擇儘早地說明他到底給你看了什麼,或者我們的談話到此爲止。”他點了點頭,對着爾達加深了微笑的弧度,“結束了。”
“他將成爲——那件東西,”爾達回答,走向了莫爾斯,仍然不敢相信這個闊別已久的永生者仍然活着。“他將成爲黑暗本身,莫爾斯,我看到了那一切,”一滴眼淚從她衰老的眼角落下去,泛着微微的水紅,“他向我展示了他的妄想,黑暗的君王……這不是他該成爲的樣子,我們一開始不是那麼說的。”
莫爾斯注視着她,爾達從中感受到一種隱晦的憤怒,從燃燒殆盡的摩洛餘燼中升起,圍繞在她身旁。
她微微搖頭:“你明明知道,莫爾斯,他帶着我們來到摩洛,告訴我們他將要尋找繼承者——他沒有,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某種來自亞空間的東西,某種我們恐懼已久的存在……”
“你想告訴我,尼奧斯被蠱惑了嗎?”莫爾斯打斷了她。
“我很晚纔看出來,莫爾斯,”爾達傷感地說,對黑暗的回憶讓她通身一陣戰慄:一個漆黑的、枯骨般的可怖存在,如野獸般伏在金屬的王座間,凝望着她的雙眼,周圍無數渺小的惡魔從屬於他,以相近的陰冷雙眼對她虎視眈眈……她擡起手,捂住自己頭疼的太陽穴,胃部到食管中泛起一陣噁心的浪潮,她的頭開始發疼。
“所以,你看見了它,”莫爾斯輕聲說,揮了揮手,周圍的陰影似乎正隨着他的動作而滑動。“你看見了它,故而你意在毀滅他,爾達。”
“爲什麼不呢?”爾達看着莫爾斯,審視他超自然之軀身上的傷痕,她看見時間的年輪,看見一片熠熠發光的虛無,而這片虛無中仍然有缺失。她茫然地理解着她所見的一切,她知道哪兒有些問題,卻說不上是什麼。
她哀傷地凝望着他:“他被亞空間改變了,你明明該知道。他不該相信他在摩洛見到的一切……有一種源自浩瀚洋的鬼魅欺騙了他,讓他相信他能夠掌控黑暗之王的力量,讓他對他明明心懷警惕的亞空間重拾信心……讓他意在塑造二十個虛假的惡魔王子,莫爾斯。他不該這麼做——他曾經多麼謹慎。告訴我,你難道能夠想象他準備塑造一個橫跨銀河的巫術法陣嗎?那是他嗎?那是我們所信任的尼奧斯嗎?”
“他一直——”
“他一直充滿願望和理想,可他怎會貿然將整個銀河拋入賭局呢?一個必敗的賭局啊!”
莫爾斯凝視着她,“你意在阻止他,爾達——你卻成了成就厄運的一環。”
“我……是嗎?”爾達輕聲說,避讓着莫爾斯灼灼的目光,她想在周圍找一個支撐物,卻失敗了。
她只見到荊棘、沙原……破損的世界表層,傷痕累累的磐巖,倒塌的旌旗浸在飛旋的沙塵裡,血的氣味漫上來,擠壓着她的胸與肺,她想要嘔吐,一段悠遠的絢麗旋律撕扯着她眩暈的意識。
“我促成了命運嗎?”她低語,“我真的這樣做了嗎?”
“黑暗的誕生與你脫不開關係,爾達,”莫爾斯步步緊逼,他的話語之陰沉,如同沉重的石塊,重重砸在爾達的心臟上,“如今人類走到這一步,你出了一份力,爾達。”
“上帝知道我試過了……”爾達茫然地問,黑暗的影子一遍遍地閃過她的眼前,她手指發麻。
“你輸了。”
“是嗎?我做錯了嗎?”
莫爾斯盯着她,“大錯特錯。”
爾達跪倒在地,荊棘叢中似乎站着一個白袍的影子,當她注視他的時候,影子就消失不見。她慢慢地轉動頭顱,眩暈如醉酒……
她今日說過了什麼?她面前的人是雷穆斯嗎?她不是剛剛見到尼奧斯向她展現黑暗太陽的前景?
而她被那種恐懼徹底擊潰了,她向着一側倒下,頭撞在石頭上,她的肩膀痠軟,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者將要做什麼,她面前的世界在旋轉後歸於正位,一曲遙遠的歌迴響着抓住了她加速的心臟.
這是我的夢想,尼奧斯說,他的眼神如此真誠,他的真誠中隱藏的只有不可理喻的篤定和瘋狂,他說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手重塑整個銀河,因爲我確定這一切能夠成功,因爲這是既定的約定,而我們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縱然它野蠻而曲折……
“什麼……”她說。
“他對你說了什麼,爾達。”
莫爾斯如一座高塔,矗立在她面前,而曲目的調子正在飛速加快,所有的時間都飛過去了,像歲月的鳥兒在虛無中從更遙遠的往昔飛向現在,朝着書寫了“希望”的路牌紛飛過去……沒有留下什麼片段,大部分的瞬間都模糊不清,圖像一段段閃爍,而尼奧斯從每一個冷酷的瞬間凝望她,以恐怖的黑暗威脅着她。她戰慄不止。
“他對我說……”她說。
“嗯?”
“摩洛告訴了他一切……他見到了他……”
“他見到了誰?”
爾達捂住她的頭,她臉上劃過痛苦的刻痕,她向着莫爾斯伸出手,黑袍的工匠沒有理會。
她盯着他,更多碎片飛掠而過,關於她如何被一個金甲的人撕裂,關於她如何碎成一萬個殘破的斷片,又憑着某種澎湃的恐懼堅持地戰鬥,直到她的恐懼不再足以支撐她的三重化身在洞穴中起舞。她顫抖着,彷彿明白了什麼。
“你死了,雷穆斯,”她如夢似幻地說,“這是我的夢。”
“你在說什麼胡話?”
“這是我死後的夢,”爾達說,“一定是這樣了,雷穆斯……我被他的走狗殺死了,就在摩洛,就在001.M31,”她渾身顫了一剎那,“我已經死去了,你也一樣……最後一刻,你抓住了我的記憶。你能做到。”
荊棘上的烈焰燃燒得愈發旺盛。
“也許,”莫爾斯不置可否,他更加向她靠近,聳立在她上方。他的陰影傾斜過來。“也許你已經離去了,或者還沒有……”
火焰開始攀上他的黑色長袍邊角,烈焰啃食着他的袍子。
“但你依然記得他究竟看到了誰,對嗎?”莫爾斯說,“有人讓他在摩洛做出了一個與我們曾說定的一切截然不同的理由。他放棄了簡單的計劃,轉而選擇了黑暗的誕生。是這樣嗎,爾達?”
“你是對的,”爾達說道,她的表情裡甚至染上了一滴憐憫,“他分割了你,因爲他聽了一個夢之海來客的話,雷穆斯——他終於告訴我了,他說他的信念來自未來的迴音,他告訴我……還有歐爾,他告訴我們,關於這一切……他說他要成爲黑暗之王,因爲他相信來自未來的諾言,多荒誕啊!”
“一個未來的迴音?”
“來自第三十一個千年的第一個年頭,一個未來的聲音向他確保了計劃的成功——你敢相信嗎,雷穆斯?他相信了。他相信了一道回聲,一個騙局,一個亞空間的幻象鼓舞了他的野心。”
爾達說着,她站了起來,灰燼不斷從她身上剝落,她正在徹底地死去,而她從未感到如此輕盈。糾纏她數個千年的恐懼束縛正在漸漸遠去。她微微地笑起來,帶着瀕死的自豪。
“就在摩洛,”她輕聲夢囈,“他相信了一個他得不到的未來。所以我來到這兒,相信我能找到那場欺詐的真相……康斯坦丁·瓦爾多,他最好的長矛來到這兒,相信他能等到他所期待的真相。而你,你這道殘魂,從一萬五千年前漂流至今,依然尋找着你爲何而死。你感覺怎麼樣,雷穆斯?”
她看着黑袍客身上流動的破碎光暈,以及被黑色煙雲遮擋的皮膚,不知怎地,她無法露出一個應有的諷刺笑容。
“在一切結束後,我們所有人都會被他拋棄,我們這些永生者是這樣,他所青睞的阿斯塔特與基因原體是這樣,整個人類是這樣,雷穆斯。尼奧斯需要我們,但他不會一直需要下去;在他的人類帝國,人類最終會得到什麼位置?”
莫爾斯無視了爾達的話,或者他至少是如此表示的。
“結束了,”莫爾斯冷淡地說,他的存在似乎正離她遠去,越來越淡,而且遙遠,脫離了她可及的範圍……而荊棘叢中的火,漸漸燒上了整個空間。那是帝皇曾經從中走出的火,是尼奧斯從亞空間竊來的、奪來的、搶來的火。
莫爾斯抓住一簇火焰,將它拋向他們所在的洞穴,烈火驟然燒亮了整面黑洞洞的牆壁,並進一步將這片空間如同畫布一樣燒穿。
“是的,結束了,”爾達輕聲說,像一陣夢中的話語,其中夾雜的是勝利的宣言,還是如沙流逝的彷徨,她已無法分辨。“結束了,黑暗已經降臨了,我們都輸了。”
“你錯了,爾達,”莫爾斯說。“還沒有結束。”
“我錯了嗎?”
世界正在跌落,石塊一點點地剝落,撞碎在空蕩蕩的黑暗間。色彩與聲音都在離她而去,無數的碎片,涌向一無所有的終點。
還有一道迴音,存在於崩毀的心象之中。他的聲音依然如此清晰,甚至——不止他的聲音,不止雷穆斯一人在此,還有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存在,令她熟悉,乃至無法安然地步入她的終結。在她臨終的一刻,新的恐懼與憂慮捕獲了她。
“她錯了,”莫爾斯說,“而你說了真話,歐爾。不知爲何,我不想得到這樣的結論。”
第二個迴音來得很晚,其間的惋惜如此剋制,如此收斂,卻足夠地深沉,乃至令爾達忽而瘋狂地抗拒着她最終令她自豪的死。
不……她想,不……不,他爲什麼……讓她見一見他,就一眼……不,太晚了……
“是啊,她錯了。”歐蘭涅烏斯·佩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