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屑的驚聲質問讓外面一名女使快步走了進來。
隨着女使打起青竹簾,那股氣味頓時愈發濃烈,繚繞煙霧也隨之漂浮入內。
玉屑急聲又問:“你們在燒什麼!”
“玉屑姑姑稍安,只是在門前燃了些艾草而已。”女使拿安撫的語氣解釋道。
玉屑緊緊抓着身側薄毯:“艾草……爲何突然燒這個?”
“端午燒艾,有祛病驅邪之用。”女使溫聲道:“因見玉屑姑姑近來心神難安,便想着燒上一燒。”
“端午……”玉屑忽然有些怔怔地看向窗外:“今日是端午嗎?”
見她平復些許,女使也露出笑意點頭:“正是呢。”
“每年端午……殿下若在京中, 也會讓人燒艾的……”玉屑聲音逐漸微弱如囈語:“且會使我去水雲樓取菖蒲酒回來……唯獨水雲樓釀出的菖蒲酒,最得殿下喜歡。”
有貧寒出身的學子愕然擡首看着樓上:“我……我歸西擺席只怕都擺不了這麼多桌。”
崔琅手中快扇了兩下摺扇,得意道:“我贏了國子監的端午擊鞠賽,這不比當新郎官可喜可賀麼!”
他的個人魅力,竟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強悍嗎?
他們酒樓與茶樓早點鋪子不同,只做午食和晚食的生意。
……
水雲樓裡不止有菖蒲酒!
一壺在他身邊小聲提醒道:“郎君,人還沒齊呢,況且大郎君都還沒到,您急什麼……”
崔琅這纔不得不打消念頭。
“玉屑姑姑!”
這纔剛吃過早食過來,倒也不必這麼個“早些結束”法兒吧!
莫非祖父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而這正是祖父讓他進國子監的深意所在?
崔琅頓生醍醐灌頂之感——以往他對自己的優秀程度只怕瞭解的還是太少了!
“祭酒,常大將軍,姚廷尉,魏侍郎……”他一時都有些喊不過來了,受寵若驚地請人入內:“快請進樓中說話!”
走上二樓之後,喜兒低聲詢問常歲寧:“女郎,時辰差不多了吧?”
魏叔易含笑轉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劍童下樓的方向。
崔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常娘子?拜師宴?!什麼時候的事?”
胡煥面上震驚之色難消:“你們說……常娘子這得是送出了多少封請柬?”
登泰樓不是尋常酒樓可比,因生意越做越紅火,曾數次擴建,每層可接待百餘名食客,常家竟一口氣包下了整整兩層?!
“水雲樓,菖蒲酒……”玉屑坐在榻上,口中斷斷續續地自語着。
衆人說笑寒暄着走來,經過他面前身側時,皆與他點了點頭。
玉屑眼前再次閃過那個熟悉到刻進了她骨子裡的暗號圖紋。
“算上祭酒送出去的,總共有三十來封。”一道清凌凌的聲音語氣如常地答道。
但玉屑姑姑也算省心,腦子雖不清楚,不時會有失控舉動, 但卻從不肯離開這座長公主府,整整十二年,一次都不曾出去過。
寫話本子出身的,很擅長抓重點。
很快,崔琅邀請的其他同窗們也都陸續到了,包括那日敗在他們手下的四名玄隊學子也來了三個。
四個到了三個,崔琅卻猶不滿足:“怎還少了一個呢?”
崔琅訝然。
酒樓夥計也是一愣,好在酒樓大了什麼鳥兒都見過:“客官稍安勿躁,這個時辰後廚剛備菜而已……”
他今日也穿了新袍,就連騎着的馬匹也顯然剛刷洗過,一身馬毛乾淨順亮。
言畢神情一滯,也覺自己慫了些,乾笑兩聲驅散尷尬,才道:“自然不介意,撞在一起才更熱鬧……更何況若非常娘子相助,我今日何來機會辦這慶功宴?”
見那有着溫潤風流之姿的青年郎君含笑朝他點頭,崔琅忙擡手施禮——對方雖是不請自來,但好歹是東臺侍郎,他自當熱情相待的!
很快,一頂看似尋常的軟轎停落,轎伕揭簾,一名着藍袍的中年男人由內而出。
崔琅恍然:“對哦,還要等長兄來着。”
崔琅瞠目一瞬,也忙施禮——姚廷尉竟也來給他捧場了!莫不是那日被他在擊鞠場上的英姿折服了?
“快……喬祭酒到了!”
崔琅打了個激靈,連忙搖頭:“豈敢!”
“看來這拜師宴當真是要熱熱鬧鬧地辦一場了呢,我聽說咱們國子監內那些個有名望才學的同窗,多半都收到了常娘子的請柬……祈兄也收着了!”
嗨,他就說呢。
胡煥等學子施間,崔琅已迎上前去:“常娘子今日這拜師宴的排場實在驚煞我等!”
可那個暗號早該與殿下一同消失了纔對!
常歲寧點頭,聲音如常:“嗯,去辦吧。”
常歲寧點頭:“崔六郎不介意便好。”
因父親對他入國子監讀書之事頗不贊成,總愛陰陽怪氣挑刺找事,他爲了今日的慶功宴能順利辦成,這三日在家淨裝孫子,光顧着給父親順毛了,每日累得生不如死,真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次門都不曾出過!
待聽身邊同窗七嘴八舌地將拜師宴之事說了一通,崔琅瞭然之餘,看了眼樓上,深深嘆氣。
玉屑呆呆地望着窗外,嗅着鼻尖的艾草香氣,控制不住的顫慄從指尖而起, 蔓延至全身。
女使慌忙走了過來,將人拖抱住。
提到此處,不由滿懷期待地望去:“也不知長兄能不能過來呢。”
常歲寧看向他,不答反問:“不知魏侍郎可備下賀禮了沒有?”
不是吧,喬祭酒竟也親自來替他慶賀了?
他那日的擊鞠賽贏得光彩,縱被稱之爲國子監之光也不過分……可卻也未曾想到竟能讓祭酒前來相賀!
且喬祭酒非但自己前來,竟還帶上了祭酒夫人與喬小娘子……這是何等誠意!
崔琅被觸動得頭皮一陣戰慄發麻,視線下意識地在喬玉綿身上停留時,忽有馬蹄聲入耳。
另一名女使則趕忙將那艾草拿離此處。
這位玉屑姑姑曾侍奉在崇月長公主殿下身邊多年——聖人命她們貼身照料這位神志不清的玉屑姑姑,爲善待長公主殿下舊人是真,提防對方半瘋半傻之下出去胡言亂語影響已故長公主殿下清名亦是一重考量。
常闊等人邊說話邊上了二樓。
且不提闊氣與否,畢竟論起闊綽他崔家斷不輸任何人,他身爲崔家嫡出郎君自也不至於因此舉闊綽而感到震驚——
崔琅挺直了腰桿兒,跟着走進酒樓。
說着,他忽然收起摺扇朝剛下馬的一名少年招呼道:“胡煥,這兒呢!”
女使於心底瞭然嘆氣,這又是在念叨些半夢半真的舊事了。
“諸位這邊結束後,也可以試着上去坐坐。”常歲寧留下這句話,便與常歲安一同上了樓去。
“是魏侍郎到了!”
來人是常闊。
玉屑姑姑眷念舊主之心尤甚,她們看在眼中,便也多兩分敬重。
衆同窗:“?!”
“還沒想好。”常歲寧道:“用不上空着便是,只當圖個清淨寬敞了。”
玉屑尖叫掙扎着,一雙眼睛再次陷進了混沌癲狂之中。
有一名學子有些不解地道:“可常娘子方纔說……讓咱們‘可以試着上去坐坐’,這‘試着’是何意?”
常歲寧含笑看向他:“恰與崔六郎的慶功宴撞在了一處,崔六郎不介意吧?”
他怎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哦,是了……
難道是他堂堂崔家六郎的誠意與風度還不足夠打動折服對方嗎?
“祈兄也要來登泰樓的,只是他得了……”其中一人剛開口要解釋,只聽忽有嘈雜驚訝之音響起。
那胡姓少年見到他, 將馬交給僕從,笑着大步走了過來。
“清醒些。”相熟的同窗提醒他:“你縱是歸西擺席應當也沒這麼多銀子能擺到這登泰樓來。”
所以,是安置也是監視。
玉屑面上忽然又涌現劇烈的不安, 她猛地下榻, 快步出了臥房,不管不顧地用手去撲滅那正慢慢燃着的一把新艾。
常歲寧走向朝她笑着招手的喬祭酒和常闊。
一壺:“這話您可別亂說……”
今日的登泰樓外,也依着習俗在大門邊插放了新鮮的艾草與菖蒲。
真正令崔琅震驚的是——常娘子這拜師宴,究竟是請了多少人過來!
尋常拜師宴,多是私下襬一桌,請一位有名望的人從中見證了事,再重視些的,若同門師兄弟多些,適當多擺幾桌也可以理解。
剛纔就跟做夢似得,現下才總算覺得真實了。
“豈會。”
喜兒便看向劍童,劍童會意點頭,快步下了樓去。
不然空着那麼多位置,顯得多冷清多沒面子!
胡煥忙點頭,他與崔琅一樣,經擊鞠賽一事後,皆對常歲寧存下了感激欽佩之心。
崔琅回過神來,忙交待道:“咱們待會兒早些結束……到時都上去給常娘子湊人數去!”
崔琅愣住,呆呆地擡頭看向二樓三樓的方向。
那學子不由點頭:“多謝……夢醒了。”
看着常闊下馬朝此處走來,崔琅徹底呆住。
崔琅接受了自己“魅力是有,但在合理範圍之內”這一事實之後,出於好奇便同樓中夥計打聽起了樓上此次拜師宴擺了幾桌。
“反正是邀請了咱們唄。”崔琅說着,就朝夥計招手:“上菜!”
“常娘子還另有何事要辦?”魏叔易好奇地打聽道。
陪在他身邊的一壺小聲道:“郎君這般喜氣模樣,不知道的只怕還當今日是您大喜之日,您身爲新郎官兒在此迎候賓客呢……”
崔琅:“?”
崔琅身邊的衆學子紛紛行禮。
他也沒請這位魏侍郎啊。
佳節思親, 更易念起舊人舊事, 那些想遺忘而不得的舊時畫面,在那艾草氣味的催化下,在她腦中翻涌不止。
“姚寺卿竟也來了!”
嘈雜聲一時更甚,眼看着喬祭酒朝自己走來,且難得穿了身簇新的袍子,鬍鬚顯然也精心打理過,人顯得格外精神,崔琅嘴脣一顫——
可常娘子可是獨苗苗,喬祭酒有且僅有她一個正經學生!
同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驚惑之色也出現在其他學子臉上。
崔琅訝然。
又不免嘆一聲:“偏我姓崔,這新郎官兒便還真沒什麼可當的,顛來倒去也只能娶那幾家的女郎,成親真也不見得是什麼喜事呢。”
其他學子更是目瞪口呆,有背地裡化名寫話本子補貼家用的學生,腦海之中已赫然浮現一行大字——驚!將軍府女郎豪擲重金包下登泰樓兩層宴廳,用途竟只爲這個!
一壺面色複雜——難不成現下在郎君心裡,常娘子竟比大郎君的分量來得還要重了?
此時胡煥道:“致遠到了!”
昔致遠帶着他的書童走了進來,朝同窗們含笑施禮。
崔琅“嘁”了一聲:“怕什麼,父親今日又不在!”
女使並不知她口中的水雲樓正是未改名前的登泰樓,也不在意她這些真假癡幻不分的碎語,見玉屑平靜下來,便安心退了出去準備早食。
崔琅疑惑地“欸”了一聲——他設下的慶功宴在一樓堂中!
他剛要出聲喊人時,只聽身邊有同窗驚訝地道:“只知今日常家娘子要在此處擺拜師宴,卻未想到竟連姚廷尉和魏侍郎也來了……”
崔琅今日穿一身新裁的藕粉色錦袍,頭髮束得極整潔,腰間佩玉,手執摺扇,很是神采飛揚。
他此刻站在酒樓門外,滿面喜氣地等着迎候來人。
“常娘子來了!”
莫說介意了,常娘子沒嫌他礙事就萬事大吉!
想到自己若一旦礙了事的後果,崔琅已在心中雙手抱頭。
“魏侍郎?”
“不過……常娘子方纔說只送了三十來封請柬出去,那想來五六七桌便足以接待來客,餘下的不知是作何用處?”崔琅好奇地問。
“豈有空手前來的道理?”魏叔易笑着道:“家母晚些方到,特讓我同常娘子說一聲不要見怪。”
崔琅等人看去,只見正是常歲寧走進了酒樓內,身邊跟着常歲安和幾名僕從女使。
那夥計笑着道:“二樓三樓都被包下了,今日小店除了您與常府拜師宴之外,再不接待其他客人了。”
同一刻,與登泰樓僅僅隔着一條長街,氣氛卻截然不同的玄策府內,崔璟正坐於書房內處理公務。
元祥不時看一眼窗邊擺着的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