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齊的官員斟酌着說道:“前幾日,刺史大人才提起過,想要在府學之外另建學館的想法……刺史大人之意,是不拘男女,皆可入學!既如此,何不多建幾座學館,好讓那些適齡女子,也入學館讀書受教呢?”
其他官員們聞言神情各異,駱觀臨也即刻皺了眉,轉頭去看常歲寧的反應。
常歲寧笑了一下。
姓齊的官員也跟着露出笑意:“下官此一拙見,不知刺史大人覺得如何?”
“我覺得麼……”常歲寧面上的笑意轉爲似笑非笑:“我覺得齊大人應當很擅長哄孩童開心。”
齊姓官員怔了一下,笑容一時不知該收還是該放。
“若我今年不過三五歲,聽到這話,定要拍手叫好,歡喜地點頭應下。”常歲寧道:“可我不止三五歲了,便多少知曉些利害關係。”
“我知齊大人此言是‘好意’,不外乎是想順我心意,哄我開心——”
少女一雙湛亮的眸子看向那年輕的官員,道:“但如今江都這番景象,我並無多餘的財力物力去建造可容納所有適齡女子的學館,而她們此刻最需要的也並非是學館。”
“讀書本是好事,是長久之好事,但若全都放下生計去讀書,以何來支撐讀書?書讀來何用?”
錦繡書香,固然人人嚮往,但對於飯都吃不上的人來說,塞給她一冊書,讓她從蒙童做起,這可稱之爲光鮮亮麗而又害人害己的天真僞善。
“士族起源之初,尚知先種好地,餵飽族人,再去讀書囤書。”常歲寧道:“書可以讀,可以慢慢讀,但不能放下飯碗去讀,否則便成了大而無物,華而不實之事。”
齊姓官員臉色一陣紅白交加,後背已全是冷汗,他站起身來躬身施禮:“刺史大人,下官只是一時思慮不周,絕非另有居心、哄騙大人行事……”
“齊大人不必驚慌,我亦只是就事論事而已。”常歲寧含笑道:“且想哄我開心也無可厚非,我也很好哄的,只要諸位的提議言之有物,於江都有切實之利,我自然便會開心。”
說着,她擡手示意那齊姓官員坐下。
其他官員心中各有計較。
駱觀臨心下微鬆,縱是這些時日她展現出了過人手段,但這些官員當中,仍有人在試探她,或試圖從她是女子這件事上行討巧之舉,更甚者存誤導利用之心——
但好在……她是清醒敏覺的,分得清真正的虛與實。
駱觀臨看着那從容自如,鬆弛有度的少女,心中那塊明鏡上蒙着的灰塵,又無聲拂去了一些。
常歲寧喝了兩口茶。
在關於“利在女子”一事之上,常歲寧自認,她是很難被這些人牽着鼻子走的。
她自己便是女子,她最清楚當下女子最需要的是什麼,這些官員們縱爲她所用,但根本上仍是父權的受益者,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他們仍是存在對立的——
方纔這位名叫齊嘉的官員所言,當真如他所言,並無其它居心嗎?
於各處大建學館,讓所有適齡女子去讀書,這當真會帶來什麼切實有效的良好影響嗎?
她們尚且還未能爬起來站穩腳跟,便陡然將她們捧到比男子還高的位置上去,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只爲讓她們接受最優渥的待遇……這根本上與捧殺無異。
而這種毫無說服力的優待,同時會讓她們揹負更大的責任乃至審判,當她們轉換不了這種變化,從被捧起的高臺上摔下來時,便是這場鬧劇崩塌之際,那麼,那些人便有足夠的理由來下“定論”——看吧,女子生來無用,還是回家生孩子去吧。
同時,給予了她們特權的她,也會遭到理所應當的質疑。
一次過猶不及的錯誤舉措帶來的影響,會將偏見釘得更牢固,不進反退,得不償失。
以上這些後果,那齊嘉有無想到過,常歲寧無意深究,“另有居心”這種東西,對方有或無,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她此刻尚且需要這些人來做事。
一個提議的可行與否,她自會分辨,她斷絕不了利益之下紛亂的人心,她只需坐穩這個位置,握緊她作爲決策者的權力。那麼,一切便是可控的。
“刺史大人說的沒錯,且各人所擅不同,也並非人人都適合讀書。”王長史適時說道:“於府學之外另建學館的招生之事,刺史大人之後自會出示章程,不同年紀入學,無論男女,皆需經過不同考覈。如今江都不易,各處人力與物力皆要做到最佳分配,方爲上策。”
常歲寧點頭:“沒錯,接下來,事事皆要遵循最佳分配四字。”
她道:“因此,我不可能爲江都女子大開特權,讓她們此時放下一切,都跑去讀書作畫——”
方纔提議鼓勵生育的官員很是欣慰,拱手道:“刺史大人英明……”
下一刻,卻又聽那道聲音緊接着道:“但是,鼓勵婚嫁生育之事,我暫時也不打算去做。”
那名剛感到欣慰的官員,被正準備說出口的話給噎了一下:“大人之意是……”
常歲寧含笑看着他:“諸位必然都是通史之人,如此便應當知曉往前細數千百年來,史書之上所載,人口大幅增長之象,大多是在什麼情形下出現的吧?”
有官員思索間,常歲寧已然開口說道:“固然有朝廷官府諸多鼓勵婚嫁的舉措使然,但真正大幅且有延續性的人口增長,不外乎只兩種情形,一是安定少戰禍的環境,二是糧食產量及各行業的產出能力都得到較大提升之後。”
“故我認爲,與其軟硬兼施一味只催促女子拼命生育,倒不如先在這二者之上多花些心思。”
常歲寧道:“若糧食足夠多了,日子足夠安定了,人口自然而然便會逐漸興旺起來。”
“而在如今這般局面下,一味去催生,不提每年因各方面條件不足,生育而亡的女子數目及嬰孩夭亡數目……縱只是讓這些正值大好年紀的女子,將精力與時間耗費在不停地坐褥哺育之上,便等同綁住了原本可以去做活的手,而又憑空多出這麼多需要吃飯的嘴——”
“鼓勵生育,本是爲了增加人口,而增加人口是爲促進勞役產出,可相比那些最早一年之後纔會出生的待哺嬰孩,這些女子們卻已是現成的產出人力,我們何必捨近求遠,顛倒因果呢?”
常歲寧說罷這些,看向下面的衆官員。
有官員交換着眼神,也有官員試着拿好心的語氣委婉提醒道:“大人或許不知,歷來各地官員考覈,增戶一事,都是繞不開的政績……”
那上首的少女卻不爲所動:“我不圖政績好看,我只要切切實實能做工做活的人力。”一堆嗷嗷待哺的嬰孩,數不清纏綿產牀的婦人,二者除了拿來做表面政績之外又有何用?
且憑什麼地方官員的政績,就要全靠這些婦人們的肚子和性命來寫上漂亮的一筆呢,眼下許多人尚且食不果腹,醫藥也跟不上,婦人在這種條件下接連生產,會極大增加婦嬰死亡人數。
江都如今是她的,她不要這樣無半點實際用處的政績。
又有官員遲疑着道:“可就算不婚育,女子們能做之事本也有限,不外乎農耕家事而已……”
換而言之,婚育便是大多女子能提供的最大價值了,這不正也是這位刺史大人方纔自己說過的“最佳分配”嗎?
常歲寧:“那就讓她們走出家門。”
那官員登時愣住。
常歲寧笑着看了一眼齊嘉:“女子可以出門讀書,自然也可以出門做工做活。是,大多女子體力不如男子,可尋常的體力活,她們若有力氣大的,還是可以勝任的。又譬如許多紡織刺繡、製茶工坊、雕刻匠事、商鋪食肆等,這些無論粗活細活,原就可以不挑男女。”
對常歲寧看過一眼的齊嘉,強行擠出笑意,後背的汗卻更密了。
大多官員也都心緒涌動,這番舉措的影響,遠遠要比什麼都去讀書來得大得多……
有官員道:“據下官所知,許多行當講究頗多,歷來是沒有女子涉足的,許多工坊商戶未必願意接納她們……”
“招收女工達到一定數目比例,可以給他們減免一些相應的稅收。”常歲寧道:“當然,減免不會太大,且有封頂,如此他們便也不會一味爲了減稅,而只招女工。商人精明擅算,講究不講究的,想來他們自會把握好利益平衡的。”
看向那些欲言又止的官員們,她道:“諸位還需清楚一件事,這些女子們不是去搶佔男子生計的,須知江都現下最缺的就是人力,不會有人找不到事情做的——”
“如此一來,人盡其用,最大程度調動人力,纔是最佳分配之道。”
有官員想要反對,卻又不知該拿什麼理由去反對。
又聽上首之人道:“諸位此刻能坐在此處,皆是我真正信任之人,也都是有能力有頭腦之人——如此諸位必然知曉,此時此局,萬事當以江都利益爲先,江都之利,利在江都萬民,也利在在座諸位。”
言下之意,那些小小的男女之爭,不該成爲此大局大利之前的阻礙。
此刻坐在這裡的人,看似都是一個人,但實則他們身後遠不止一人,此前在常歲寧的鼓勵下,他們大多舉薦了族人或親信,什麼誰家的小舅子去了油水十足的戶曹,誰家的侄子謀得了城門守衛之職,甚至誰老家村裡的狗甚是勇猛,於是被拉去衙門看門的事都有……
總之,凡是有些能力的,都被常歲寧點頭任用了。
所以,常歲寧這一句“利在諸位”,是絕對有分量的。
於是,很快便有人點頭認可了常歲寧的提議。
什麼男男女女,那些對他們而言,短時日內的影響終究太虛無了,比起心底那一絲不適,能抓住眼前的利益,纔是最實際的。
且這位刺史大人看起來早有打算,他們又何必爲了這點小事和她硬碰硬……不,是以卵擊石纔對。
別看此時坐在那裡喝茶,似乎很好說話,但動輒是要殺人的,這幾日她審理了幾樁新發的偷盜姦殺案子,手段嚴苛,是個信奉以重典治亂的狠人。
前面幾個人點了頭之後,常歲寧便期待地看向剩下的那些人,那些官員哪裡扛得住她這般看似期待,實則名爲死亡凝視的眼神,只能都相繼點了頭。
常歲寧便露出滿意又和善的笑容:“我便知道,諸位最是明曉大是大非與大弊大利的。”
緊接着道:“此事我亦尚無明細章程,方纔提及給那些商戶減稅,也只是一個模糊的想法,尚未來得及思慮利弊周全與否——”
說着,又期待地看向衆人。
既點了頭,便該幫她幹活,一起出謀劃策了。
衆官員壓下複雜的感受,只能共同商議起促進女子做工的各類對策。
常歲寧認真甄別着,心中一派安定。
相比於放下生計去讀書,她更想讓這些女子們藉此時機走向各行當中,憑藉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切實的利益酬勞,去實現可以被世俗認可的價值,慢慢證明自身,再慢慢地得以在各行業中佔據一席之地。
人想要走得穩,不能讓人來捧,要自己站起來才行。
而擁有一技之長,就是人在世上立足的根本。
她給她們擁有一技之長的機會,及施展一技之長的土壤,她會盡量維護好這片土壤,替她們擋去阻力,給她們茁壯成長的時間。
這件事不是易事,尤其是着眼天下舊俗而言,但她如今既掌控着江都,便不妨藉着這份淫威,以江都爲起點,先試一試看。
讀書,女官……這些都太高了,且註定只是少數人能夠觸及到的,大多數人只會以平凡的身份過完這一生,她既一直信奉盛世須看低處,那便從低處改變,讓它慢慢紮根。
旁聽着這一切的駱觀臨,一直未有說話,面具下的表情卻始終有些鬱郁。
但姚冉仍在負責謄抄藏書的收尾事宜,此刻只能由他旁聽着,並草擬此事的章程。
駱觀臨筆下不停,作爲一名堅定的父權擁護者,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成爲第一個寫下這些十分有望提升女子地位的章程的執筆人。
世事弄人之孽緣,莫過於此……
且那些人說的又快又亂,想一出是一出,他手都寫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