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白晝更短,這一日天色陰沉,天黑的便更早一些。
身後的五萬步軍日夜兼程還未能跟上,先前着急離開壽州的李逸只帶了一萬前鋒,此時他不敢貿然趕夜路,怕遭到歹人伏擊,於是下令原地安營歇息。
李逸仍在焦躁不安。
一名幕僚寬慰他:“主帥稍安勿躁,大軍明日便可跟上。”
另一人也道:“之後再行四日,便可與前面的八萬大軍會合,到時用不了多久,便能到揚州了。”
此前常闊本點兵十萬,欲支援和州,但除了常闊帶走的兩萬前軍之外,餘下八萬大軍皆被李逸授意“趁機攻取”揚州。
那八萬大軍自然不曾真正與徐氏亂軍大動刀戈,此時正紮營於揚州兩百里開外之處“觀望”。
領軍的副將俞載,乃李逸親信,已知李逸正在趕來揚州的路上,只待與李逸會合。
幕僚道:“到時前後兩師會合,主帥手握十四萬大軍,便可與徐正業好好地談一談合作的條件了。”
這關於不久之後的設想固然令人動心向往,但李逸此刻滿腦子都是常闊會來殺他,根本無暇去暢想其它。
他乾脆下令:“……給俞載傳信,讓他別隻在原地乾等着了,速速率軍前來接應於我,以防萬一!”
既只有四日路程,若他往前,俞載前來接應,那麼便只需兩日即可碰面會合——畢竟雙向奔赴纔是最快的。
幕僚想了想,卻覺得這個雙向奔赴不是太有必要,很是雞肋,純屬耗費人力物力,於是勸道:“俞副將他們若要拔營前來相迎,也需準備頗多,且讓人傳信也需要時間,前前後後怕也快不了多少。”
“誰讓他們拔營了,這樣,告訴俞載,讓他率輕騎而來,餘下的留在原處守營便是!”李逸堅持要讓俞載來接應他,俞載是他最信得過的心腹,跟隨他多年,對他忠心不二。
當初他是爲了防止那八萬大軍在外不受他的軍令,才忍痛讓俞載領軍外出。
人在恐懼不安時,總想讓自己信得過的人在身邊。
想讓俞載來接應自己,這是李逸內心深處的一種迫切的直覺,而不久之後,他會發現此時他的直覺是正確的——只是太晚了。
幕僚拗不過他,便聽命照辦,令人連夜傳信給俞載。
李逸在帳中來回踱步,一會兒詢問幕僚後方大軍明日能不能趕上來,一會兒又問俞載最快可在何處接應到他。
他算了又算,問了又問,心頭始終難安,直到一封密信被送進他的營帳之中。
是自滁州而來的密信。
展信後,李逸倏地大喜,只覺頭頂上方時刻懸着的那把利劍,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常闊終於死了!”他驚喜萬分地道。
死在了滁州!
徐正業說過會助他順利抵達揚州,於是沿途令人設伏攔殺常闊,滁州刺史韋浚是徐正業的人,這一點徐正業在信中也早已告知他了。
那韋浚也曾讓人給他送過信,彼此互通消息,也算是在信上打過照面了。
兩名幕僚聞言趕忙去看信。
“太好了!”李逸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又有幾分後怕:“他果然要來殺我,竟都率軍趕到滁州了……”
滁州離他此時所在之處僅兩日路程!
還好那韋浚做事可靠,讓常闊就此死在了滁州!
現下想想也是,常闊如今身邊總共才那麼幾個傷兵殘將而已,能成什麼氣候?是他一直以來都太過畏懼對方,纔會如此不安,將對方視作大患。
但不管如何,人死了,一切便萬事大吉了!
“這韋刺史信上還說,他得知主帥僅有一萬前鋒護身,願率滁州軍護送主帥去往揚州,此刻已在趕來的路上……”一名幕僚看着信,疑惑道:“這也是徐正業的安排嗎?”
“不見得。”李逸“哈”地一聲笑了:“什麼護送我,我看他分明是想讓我護着他同去揚州——”
“我十四萬大軍即將會合,還缺他區區滁州軍護送?”李逸道:“他殺了常闊,便等同與朝廷撕破了臉,之後此事敗露,他一人自然無法應對。”
他分析的頭頭是道,既吻合時局,又符合人性:“所以他要去揚州向徐正業請功,也是順便尋求庇護罷了!”
“信上不是說了嗎?他會帶着常闊的首級前來!”
這不是請功又是什麼?
兩名幕僚出於謹慎,取出了上次韋浚的來信,仔細對照了筆跡與印章,皆未發現任何異樣。
李逸再無疑慮,心中大安,甚至讓人備酒慶賀。
端起酒杯之際,幕僚不忘詢問一句:“既如此……那依主帥之見,方纔令人送去給俞副將的信,是否要追回?”
“不必。”李逸道:“還是讓他來吧,有備無患。”
沒有了常闊,卻還會有其它威脅,他已探聽到,朝廷已有欽差抵達江南,不日必然會有動作。
但這並不妨礙李逸此刻的好心情,在他看來,沒有人會比常闊更難應付,常闊都死了,他還怕一個區區欽差嗎?
一路來的緊繃不安在此時全被卸下,李逸痛快飲酒。
幕僚勸他不可多飲,他倒也聽勸,並未放任自己大醉。
但在酒意的作用下,他這一覺睡得極熟,次日一睜眼已近午時。
沒了常闊這個威脅,李逸此時已不再慌張,在幕僚的建議下,他決定先等後面的五萬大軍趕來,再一同上路,如此更爲穩妥。
待到天色將晚之時,李逸果然等到了大軍趕到的消息。
大軍爲了追上他,自壽州而來連續趕路多日,已經疲憊不堪,但李逸在此歇整了一日一夜,此刻卻精神充沛,他不顧士兵體乏,以“軍機不可延誤”之由,僅令大軍原地休整了一個時辰,便繼續連夜趕路。
如此至次日正午時分,兵馬歇息進食之際,忽有斥候來報,道是自右側方發現了滁州軍的蹤跡。
李逸的幕僚正色問:“果真是滁州軍?可查探清楚了?”
那士兵點頭:“的確是自滁州而來,軍旗兵服做不得假,的確是滁州軍士,爲首者穿的乃是刺史官服。”
李逸道:“既如此,那便在此稍等一等他們。”
他對滁州軍沒什麼興趣,此刻也並不將那位素未謀面的韋刺史放在眼中,但他顯然很想親眼看一看常闊的首級。
大軍趁機在此歇息,如此等了一個時辰餘,果然見到了趕來的滁州大軍。
李逸遂下了馬車,在兩名幕僚的陪同下來至軍前,去見那滁州刺史。
“下官乃滁州刺史韋浚,見過李大將軍!”身穿刺史官袍的中年男人朝李逸行禮。
李逸看他一眼,點頭,視線很快移到了他身側士兵手中捧着的匣子上。
中年男人會意,忙道:“下官初次拜見,特備薄禮,還請李大將軍過目……”
說着,親自捧過那沉甸甸的匣子,走向李逸。
卻在將要靠近李逸身前之際,被一名幕僚擡手攔下。
那幕僚含笑道:“不如先讓某代爲觀之——”
中年男人從善如流:“請。”
幕僚又謹慎地看了兩眼那匣子,才擡手打開。
此刻李逸身側皆是他的心腹,故而不必擔心常闊的首級出現在這裡會在軍中引起動亂。
到底李逸也不可能在此時,以如此方式宣揚常闊已死的消息。
只需驗看一番便罷。
匣子打開,的確是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幕僚卻眼神一變,立時擡眼看向那捧着匣子的“滁州刺史”:“韋刺史怕是認錯人了吧!”
李逸聞言立刻上前一步,卻也頓時皺眉。
他雖不認得這首級是何許人,但這根本不是常闊!
這滁州刺史是什麼意思?難道殺錯人了?那常闊呢?逃了?!
李逸已覺察出了不對,他身側的幕僚則直接指向那“滁州刺史”,道:“把此人拿下!”
此中怕是有詐!
這幕僚甚是戒備果斷,略更改修飾了形容,扮作韋浚的金副將在心中罵了一句“晦氣”,立刻將匣子扔向李逸,同時拔出了披風下的長刀。
女郎說過,若能借機先擒住李逸,便再好不過!
但女郎也說了,若形勢不妙,便不必勉強爲之,還須自保爲上。
爲驗看“常闊”人頭,李逸身邊只有數十名心腹,其他士兵都在十步開外處守着,趁着更多的士兵還未圍上來,金副將與身側士兵一同拔刀,邊戰邊往後退。
不遠處,身着滁州兵服的常歲寧見狀,立刻帶人策馬上前去救人。
李逸被護着躲往後方,一邊怒聲下令:“……這些人乃徐氏反賊同黨,速速剿之!”
軍中各副將校尉聞言一時反應不及。
怎麼突然打起來了?
不是滁州軍嗎?怎成了反賊同黨?
然軍令當前,尚在歇整的大軍立時戒備而起,拿起兵器便列隊奔涌上前。
卻忽聽對方軍中響起響亮的高喝聲:“常大將軍在此!爾等是要以下犯上,滅殺副帥嗎!”
常大將軍?!
衆人驚惑之際,果見對方軍中一人一馬行至陣前,身形魁梧,眉眼威嚴,正是常闊無疑!
“是副帥!”
“常副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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