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玄策軍與北狄大軍在陰山一帶對峙的主要戰線所在,距離安北都護府僅二百餘里,快馬半日可達。
崔璟在返回的途中便已知曉幷州騎兵已達的消息。
但這個消息僅是根據幷州騎兵入境的動靜判斷而來,並不詳細,故而崔璟並不知常歲寧也在這支大軍之中。
此次在陰山一帶與北狄的戰況格外緊繃激烈,崔璟一連多日深入前線戰場,直到昨日才得以返回後方軍中,忙碌之下,尚未來得及去了解打探除了軍務之外的消息。
關於常歲寧的動向,崔璟所知,仍停留在她去了太原、準備着手平定關內道這個消息上。
崔璟篤信常歲寧必然能夠順利解決關內道的麻煩,他打算稍後在見到幷州部將之後,當面向他們探問關內道和常歲寧的情況。
這樣想着,策馬而行的崔璟,不禁又加快了些趕路的速度。
這時,常歲寧已在安北都護府外下馬,秦都護等人上前相迎。
這一瞬間,人聲嘈雜,忽有久違的熟悉感向常歲寧撲面涌來。
她並不認得這位秦都護,但這座安北都護府是她所熟悉的,同樣熟悉的還有秦都護身邊的那名將軍,昔日的呂將軍,如今成了呂老將軍,這位將軍是將一生都獻給了北境戍邊事業的可敬之人。
與常歲寧視線相交的瞬間,那位呂老將軍有着剎那恍惚,拱手行禮時,脊背莫名更端正了些,眼底也露出一絲笑意:“久聞常節使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秦都護有些意外,倒是很少聽到呂老將軍這樣誇讚奉承誰。
但看向眼前的少年女郎,秦都護覺得也蠻可以理解,這位的確是令人見之便覺不凡,呂老之言並非刻意恭惟。
秦都護擡手邀請常歲寧入內。
行至一半,秦都護的夫人帶着兩位女郎迎面而來,向常歲寧見禮後,只道已讓侍婢備下了洗塵的熱湯,請常歲寧洗塵解乏後再去前廳用飯。
既是已經備妥,常歲寧便也不拂人好意,於是客隨主便,聽從安排,在那兩名秦家女郎的陪同下,前去洗塵更衣。
兩名秦家女郎跟隨在常歲寧身後半步,相互交換着亮晶晶的眼神,臉上滿是訝然和激動。
待進了湯房,二人更是擠走了侍奉的婢女,不由分說地親自侍奉常歲寧沐浴,熱情到讓常歲寧有些不大適應。
常歲寧比尋常女子更爲高挑一些,因常年習武行軍,身形更爲挺拔,肌理格外勻稱緊實,熱氣蒸騰中,她邁着筆直修長有力的雙腿滑入浴桶之中,唯獨只剩肩背裸露在外。
她的肩背薄而堅韌,半隱在水汽中,仍可見輪廓清晰分明,皮肉緊貼肌骨,可以看到清晰的肌肉走向,以及其上的戰傷痕跡。
常年不見光的身體膚色比起臉龐要更加白皙細膩,那些大大小小的戰傷也因此更爲醒目。
秦家兩位女郎瞧在眼中,原本那份好奇心慢慢退去,手上的動作變得更加認真恭敬,心中則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敬佩。
另一邊,剛在前廳坐下沒多大會兒的秦都護等人,忽然又呼啦啦地往府外迎去。
方纔有士兵前來傳報,道是崔大都督回來了。
崔璟是今早動的身,沒有提前讓人傳信,秦都護意外之餘,不禁邊走邊道:“常節使前腳入府,崔大都督後腳便回來了,倒是巧得很啊。”
“我覺着不是巧合……”一名武將壓低聲音道:“倒像是崔大都督得了信兒,特意趕回來的!”
秦都護腳下微頓,“嘶”了一聲,照崔大都督每每提及常節使時那不加掩飾的偏愛程度,不是沒有可能啊!
衆人瘋狂交換着眼神,腳下不由走得更快了。
秦都護等人到時,崔璟一行人正在都護府外陸續下馬。
秦都護一眼便看到了人羣中那無論身形還是氣質皆最爲出色醒目的青年,忙快步迎上前去行禮。
“秦都護,諸位將軍。”崔璟擡手還禮罷,便與衆人一同往府內走,邊問:“人是否已經到了?”
他說話向來簡潔直入,秦都護已經很習慣了,答道:“是,前腳剛到,現下正在安頓洗塵,下官已令人備下了宴席。”
只是在詢問幷州部將的崔璟未覺有異地點頭:“有勞秦都護費心安排了。”
秦都護剛要細說常節使時,一旁呂老將軍問道:“這數月來是崔大都督辛勞了纔對,大都督今日是特意趕回來的?”
崔璟:“是,北狄大軍暫退至百里外,算一算幷州騎兵也該到了,恰可趁此時機儘快部署接下來的戰事安排。”
崔璟提及戰事時總有着一絲不苟的嚴肅,秦都護等人本就怵他,又聽到如此官方的回答,那些在嘴邊打轉的打趣之言突然就不合時宜了。
秦都護等人自認也不是那等不識大體之人,於是便暫時按下心頭八卦的火苗,也擺出了面對正事的心態,順着陰山戰事的話題往下詢問。
待了解罷戰況之後,秦都護才提醒一句:“離開宴還有半個時辰,大都督是否要先去洗塵?”
崔璟昨晚歸營之後簡單地沐浴過,今日不過趕了半日路,風塵只停留在表面,此時又是白日,他倒不覺得自己需要特意洗塵,便道“不必”。
秦都護點了頭,心中有些失望地犯嘀咕,都說爲悅己者容,他看崔大都督倒是鬆弛得很。
哎,冷靜沉定的人面對久未相見的心儀者,竟也是個這麼個波瀾不驚穩如老狗的路數……他原以爲能瞧見一個不一樣的崔大都督咧。
秦都護便不再多言,請崔璟往備宴的前廳而去。
知曉大軍一路前來必然辛勞,崔璟便打算等幷州部將們一同用罷午宴,再坐下商議正事。
廳門旁側,備下了銅盆與熱水,崔璟解下披風,淨了手,接過僕從遞來的溫熱棉巾擦了臉,便一如往常地在上首處落座。
廳內擺放了十二張矮腳食幾,左右各六張,每張食案可由兩人共坐,但崔璟通常習慣獨坐,依身份高低,都護府內也無人可與之平起平坐。
秦都護和呂老將軍平時多是緊挨着崔璟下首落座,但此時崔璟卻見二人落座之處,與自己之間尚且隔了一張空案,不知是爲何人而留。
崔璟見狀,心下已然覺出了幾分反常之處。
緊接着,一羣武將陸陸續續地走了進來,皆上前恭敬地向崔璟行禮。
能來此處用宴的,在軍中的身份自然不會低了去,而既然是幷州部將,按說崔璟不可能認不得,但崔璟卻發現,這其中有好幾張生面孔,是他從未見過的。
不知想到什麼,崔璟心間倏忽泛起一陣波瀾。
這時,廳門外再次響起一陣腳步聲,很快,那些尚未落座的部將們轉身面向廳門方向,秦都護等人也紛紛起身行禮。
廳內一時間有些嘈雜,但怪得是,崔璟竟什麼都聽不清了,分明他一貫五感敏銳清醒遠超常人。 他甚至忘了反應,仍盤坐原處,一動不動地望着廳門的方向。
崔璟的視線被起身行禮的人影遮擋了大半,隱約間,他只從人影縫隙間窺得一抹青白之色,尚未見得那道身影主人的真容,心跳卻已然變得雜亂無章。
在衆人一聲聲“常節使”中,那道青白身影停下了腳步,隨後,有清亮隨意的女子聲音響起:“……不是說崔大都督也到了,人呢?”
那道聲音從容不拘,張口頭一句話便是找人。
而她找的這個人,與她之間有着諸多流言,她卻並不在意,視線越過一道道人影,徑直搜尋而去。
衆人紛紛避讓至兩側,也有人轉頭看向崔璟所在。
人羣如雲霧般散去,那道青白色的身影,便隨之完整地出現在了崔璟的視線中。
她着月白裙,上披一件青緞爲底、白狐毛鑲邊的半臂披襖,依舊只拿銅雀釵束髮,立在那裡,清新靜謐,如月影綽綽。
崔璟開始相信阿點的話了,阿點曾說他的殿下身上有山川日月的香氣。
此刻,崔璟自覺也清晰地嗅到了日月之氣,隨着她走近,那氣息便也徜徉而來。
崔璟下意識地慢慢起身。
常歲寧負手走來,在離崔璟三步遠處停下腳步,二人誰也沒有向誰擡手行禮,其中一個是沒顧得上,另一個單純是出於不見外的鬆弛。
時隔數百日,再相見,崔璟拿來見常歲寧的,是一個看似很淡,卻直入眼底的笑。
這笑意中尚餘兩分怔然,餘下八分便皆是無從掩飾的本我歡喜。
常歲寧回他一笑,也未多言。
旋即,崔璟自矮桌後行出,讓出了上首之位,與常歲寧道:“坐這裡。”
他讓得從容,常歲寧應得也很從容,點頭道了個“好”字,便上前坐了下去。
崔璟在她下首的空位處落座,身形依舊端正,周身的氣勢卻好似從目空一切的“無”,變作了自覺自願的“守”。
主動退下高臺,守着她,是他爲自己選定的位置。
有些人生來似乎便不具備居於人下的氣質,這樣的人少之又少,而在世人眼中,崔璟必然算得上其中一個。
這樣的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卻可於一瞬間斂藏起每一根不可被剝離的傲骨,化開每一寸如冰川般的無上堅硬。
這是世間僅有的特殊對待,普天之下大約再尋不出第二份了,但在他身上融合得理所當然,彷彿理應如此,不該有任何爭議猶疑。
秦都護幾乎看得愣了去,好一會兒,纔算反應過來——他懂了,崔大都督並不知常節使來了此處!他就說呢!
秦都護兀自走神間,只見崔璟向自己看來,道:“秦都護,開宴吧。”
她一路行軍至此,必然很久沒吃過像樣的飯食了,這般時辰,想來她也該餓了。
秦都護回過神,忙讓人傳菜。
衆人也紛紛入座。
席間,秦都護等人總忍不住向上首悄悄投去視線。
說來也是怪,崔大都督瞧着也並沒有在笑,五官還是原本的五官,可偏偏就沒了那股子凜冽勁兒,瞧着還挺平易近人的——在此之前,他們從未敢想過有朝一日會將“平易近人”這四個字用在崔大都督身上。
宴席散後,常歲寧與崔璟一同去往議事處,元祥領着一衆幷州部將們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
此時,崔璟才得以開口問常歲寧:“怎會親自來了此處?”
“來看一看你。”常歲寧走着,語氣如常:“有些日子沒見着你了,挺不放心的。”
“且我信上不是說過嗎,待我平息罷手邊的亂象,便會來北境助你。”
“這一年來,我事事順利,也算小有所成。”常歲寧說到這裡,語氣裡有着欠缺誠意的謙虛,並與崔璟道:“你忙於戰事,想來知道得不多,回頭讓元祥說與你聽。”
崔璟眼角微彎:“好。”
二人說着話,又走了一段路,常歲寧瞧見崔璟披風下腰間繫着一截並不醒目的粗麻布,知曉那是爲了他自戕於京師的祖父——
“崔令安,還好嗎?”乍然聽來,這句問話有些沒頭沒尾。
崔璟輕點頭:“還好。”
他沒有說“無礙”,而是“還好”,這裡面有着崔令安從不會對外流露的一縷無暇沉浸的傷情。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
今日陽光很好,從一棵年數很長的松樹下經過時,崔璟沒有預兆地,喚了一聲:“殿下——”
他的聲音不高,常歲寧轉頭看他。
金色的暖陽灑漏在青年肩頭,他頗爲認真地道:“殿下若再來看我,記得提早傳信告知於我。”
常歲寧:“怎麼,你要掃榻相迎嗎?”
崔璟不置可否,依舊認真道:“我若能提前知曉你會來,相候的日子便也會成爲佳期吉日,我想多一些這樣的好日子可以用來倒數。”
他身處戰場之上,隨時都有可能死去,他不懼死,也不允許自己貪生。家國未安之前,試圖多擁有一些彌足珍貴的時刻,是他對自己最大程度的縱容。
他曾說,人活着的意義,不在於一輩子,而是某一些瞬間。
如今,他希望那樣的瞬間能夠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