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在一衆官員的擁簇下走進了刺史府,在前堂中坐下,立時有官差捧來了茶水。
常歲寧端起茶盞時,底下的一衆官員們,以刺史府長史爲首,依照職位高低,開始自報了官職姓名。
現任長史姓王,蓄着短鬚,四十歲出頭,是剛被京師吏部調撥過來的。
此前徐正業屠殺了許多江都官員,這便使得諸多職位空缺,此刻在場的官員當中有許多都和王長史一樣,是被臨時調撥而來,或是剛從下面升上來的。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是頭一日做官,紮實的履歷經驗擺在這裡,熟悉手頭上的公務,便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反倒是這位新任刺史大人……
縱不提女兒家的身份,人家都穿上這身袍服,坐在這個位置了,再多提這個也無意義了——但拋開男女之分,她一未正經途徑入仕,二來也實在年紀太淺。
半點不誇張地說,他們當中好些人做官的年頭,都比她的年紀要大!
十七歲啊,他們隨意點上三五個人,從指頭縫裡隨便漏點年紀零頭出來,加一起也不止這些啊……
且據說前十六年都養在深閨之中,出來見世面,也不過只是這一年的事……況且這世面全在戰場之上,軍營之中。
說她會打仗,他們沒意見,畢竟戰功擺着呢,這世上本就有天生將才之說,雖說是稀罕物件兒,但往前上千年裡數一數,也能數出幾個來。
但打仗和治理一方內政,它不一樣啊。
打仗這種事,舉起刀來說砍就砍,能砍死人就算本領;但治理地方內政這種事,它實在繁瑣,沒有一層層的閱歷資歷累積,莫說能否應付得來了,恐怕連聽懂都是難事!
這便是文官的選拔升遷制度,遠比武將來的要嚴苛十倍不止的緣故所在。
一州刺史之職,亦掌地方軍政,雖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文官,但也絕不能是個純粹且稚嫩的武夫。
也就是這世道危亂了……纔會有此等不合規矩的荒謬之事出現。
有官員悄悄看向那上首的少女,見她只是坐在那裡輕鬆喝茶,一時竟不知有無在聽他們講話,亦或是根本聽不懂,也分不清他們的職務——
許多官員在心底嘆氣犯愁,也有人心生不滿,亦或是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於心底冷眼旁觀,只當笑話來看了。
他們這與其說是做官,倒更像是在陪着一位任性囂張的稚童在玩過家家。
說起來,方纔一下馬,就玩起了炮竹呢……這不是孩童心性又是什麼?五歲,不能再多了!
也罷,橫豎他們暗中也商議過了,這位刺史大人不日便要去打倭寇了,本也不指望她來治理什麼內政的,今日只當走個恭迎對方上任的過場罷了。
哄孩子就哄吧,把孩子哄出去門,眼不見心不煩,他們再關上門商議正事便是了。
一衆官員們此刻抱着的心思大同小異,待最後一人自報罷姓名官職,有官員已準備告退離去。
剛要擡手行禮時,一聲杯盞磕碰的輕響,那坐姿閒適的刺史大人,終於捨得將她手中已經空了的茶盞放了下去。
「倉曹,田曹及法曹,三位判司何在?」她看向衆人,開口問道。
四下短暫一靜。
王長史答道:「回刺史大人……此三曹判司之職,如今尚且空懸。」
所以方纔衆人的官職介紹中,便少了這三曹判司。
揚州設七曹參軍,爲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分別負責一州事務,皆爲從七品官職。
見得上方的少女瞭然點頭,有官員相互交換起了眼神,所以,她全聽進去了,且知曉缺了哪些
官員。
當然,熟悉各處官職,此乃最基礎之事,但放在一個「稚童」身上,還是會叫人意外一下的。
王長史道:「揚州到底剛經歷過一場戰禍……不過刺史大人放心,各處空缺之職,陸續都會補上的。」
常歲寧問:「王長史的補缺之法,是要等吏部陸續調撥指派嗎?」
王長史遲疑一瞬,才應了聲:「……是。」
「太慢了。」常歲寧道:「且不說如此實在耗時,而揚州正是急需用人之際,耽擱不起。單說如此漫長的選用流程,不是白白給各處***權貴運作關係,塞人過來謀私的機會嗎?」
四下又是一靜……這是可以直接說的嗎?
王長史斟酌着問:「那依刺史大人之見……」
常歲寧淡聲反問:「我記着刺史一職,是有選用舉薦之權的,對嗎?」
王長史:「是……刺史大人可舉薦人才於治下任職,然,若是要任命九品及以上有正式品級者,便還需經吏部審覈批覆。」
常歲寧點頭:「如此,我便自行選舉,再交由吏部批覆。」
底下有官員開始竊竊低語。
雖說都是要經過吏部的,但凡是由各州刺史親自舉薦上去的名單,只要沒有特殊情況,吏部便也不會去刻意刁難。
這位刺史大人……這是打算直接全都換上自己的人了?
衆人心思各異時,只聽那道清亮的聲音道:「如今朝廷事務繁忙,各處人才皆十分緊缺,與其伸手同朝廷分討本就不富餘的人才,倒不如我們自己來發掘選用——」
那年少的刺史大人向他們道:「明日,我會令人列出條件,先在江都城中張榜求才。」
衆人聽得一怔,張榜求才?
緊接着,又聽那道聲音道:「凡符合條件者,諸位也儘可大力舉薦。只要是可用之人,待經過統一考覈之後,我皆會留用。」
此言出,大多官員的神情皆有了變化。
他們也都可以舉薦?
常歲寧自然知曉,她這麼做,勢必也會給這些人塞人的機會,但同樣是塞,與其讓京師那些看不到的人來塞,她何不賣眼前這些官員一個人情呢?
她要這些人用心辦事,想要得人心,適當地將好處分出去,永遠是最實際的誠意。
如今的江都遍體鱗傷,她要先將這些官員擰成一股繩,他們大可以將這片土地當作他們的權力場,但前提是先醫好它。
當然,這些人當中必然會有其它陣營的人,甚至也不缺那位陛下的耳目,但時局變幻之下,誰又能說得準,來日一定不會變成她筐裡的瓜呢?
變不成她的瓜也無妨,如今既長在她的地盤上,若實在不聽話,又生出傷民的利刺來,她選個良辰吉日砍了拔了便是。
且經他們舉薦上來的人才,待篩選之後,她也會親自審覈,此中分寸,她會把握好平衡之道的。
見氣氛順理成章地活了起來,常歲寧才往下道:「特殊時局當有特殊治理之策,如今的揚州百廢俱興,當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江都不可損於倭寇之手,亦不能毀於內政之患。」
шшш ⊕тtκan ⊕¢ ○
衆人看過去,那少女的聲音清明有力,說話間,眉眼間全無稚嫩兒戲之色,或又因這身刺史官袍有着天然的威嚴,此刻竟叫她看起來像是久居廟堂官場之人。
有官員不自覺收起了輕視之心。
也有人仍認爲她天真好愚弄,順着她方纔那句「諸位也儘可大力舉薦」,已開始琢磨着要舉薦身邊哪些人。
但常歲寧並未打算就此放人,方纔那句話,倒像是先扔了一塊熱騰騰的誘人大餅上桌,讓場子熱了起來之後,纔開始真正進入正題——
有官員留意到,刺史大人身邊的那位「女史」,已開始鋪紙研磨。
接下來,這位刺史大人從城防,糧田,城中商戶經營現狀,再到流民遷回的計劃等等……
她根據問題的職務歸屬,清晰地定位到他們每個人身上,先詢問對答,再集思商榷,再到攤派任務,可謂一氣呵成。
這些事務繁雜至極,可坐在上首的那個少女始終條理清晰。
當然,她於地方政務的細微處也會有不明白的地方,但她會坦誠地說明自己的不懂不足,而經過他們的解釋提醒之後,她卻能做到很快領會,並且融會貫通,絲毫沒有卡殼之感。
她從始至終並無威懾之言,也不曾刻意顯露過什麼武將威儀,只坐在那裡認認真真與他們商議分派差事……但只這些,便足夠叫人瞠目了。
衆人心中皆覺驚詫,大半日下來,幾乎無人再去輕視那個少女。
是的……他們已經在此處呆了大半日了!
本來打算迎接一下新任刺史就走人的,結果誰知怎麼都走不掉了……
起初他們抱着觀望檢驗之心對待這位新任刺史,可現如今……他們卻好似成了被先生考校功課的學生!
來之前,他們設想過許多可能,卻唯獨不曾料到如此局面!
中間有下人送來了茶水和吃食,這位刺史大人怕他們飯後睏倦,又使人打來了冰涼的井水,以作他們洗臉醒神之用……甚至有人懷疑,若他們再敢表現出睏倦之色,對方未必做不出頭懸梁錐刺股的惡舉來!
常歲寧的想法很簡單:「今日來都來了,一次多理一些,也能少跑幾趟,到底諸位的腿腳也是腿腳嘛。」
——這就是她一次往死裡用他們的理由嗎?!
衆官員強壓下被人當驢使的憤怒,畢竟桌子上還擺着「餅」呢……爲了來日方便舉薦親信,今次便當一回驢罷……他們不當,且有的是人想當!
如此,直至申時末,常歲寧才總算放了人。
衆人離開時,手中都多了一份見面禮,人均好幾斤地抱着——都是現場粗理出來的公務草稿。
這些且是摸得着的,摸不見的還有好些,無論官職高低,常歲寧皆使他們以「如何更快更好地重建揚州」爲題,每人寫一篇見解策論出來,不少於三千字,最遲五日後交給她。
衆官員們拖着疲憊的身軀和沙啞的嗓音回到家中,在家中焦急等待的家眷們大鬆一口氣——遲遲不見人歸,又聽說那位新任刺史是個惹不得的……原本還以爲人回不來了呢!.net
常歲寧也累得不輕,她離開前廳後,伸了個懶腰,纔在王長史的陪同下將這座刺史府熟悉了一遍。
刺史府分前後兩部分,前面用來處理公務,後面的內院則是住處所在了。
來到通往內院的月洞門前,常歲寧笑着道:「王長史止步吧,今日長史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初次磨合,我若有言行不妥之處,還望長史見諒。」
王長史笑着搖搖頭,眼中有一絲欣慰之色:「不,刺史大人做得很好……」
就是這個磨合吧,多少是磨得費人了些……直接給磨出火來了。
見王長史神態,想到他今日的諸多表現,常歲寧負在身後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試着道:「說來,我有句冒昧之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王長史含笑道:「大人只管問來。」
夕陽映照下,月洞門前的少女眼中幾分好奇:「不知王長史是誰的人?」
王長史笑意一凝……的確是怪冒昧的。
他頓了頓,卻是反問:「大人以爲呢?」
他身邊未帶其他人,常歲寧身側也只跟着個姚冉
,便也得以「暢所欲言」。
「長史到底是京師調撥來的,又是刺史府佐官如此要職,料想是身兼數職,不單要分我的權,還要監看我的一舉一動——」常歲寧道:「想來該是陛下的人。」
王長史笑起來,捋着短鬚:「正是……正該是。」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可長史讓我覺得不單是——」
王長史不置可否,只笑着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與常歲寧後,便揖禮告辭而去。
待他走後,常歲寧將信打開來。
偌大的信紙之上,不見落款,唯有一個字在——【哼】
常歲寧:「……!」
姚冉在旁愣了愣:「……?」
她本不欲探看,但那個獨字實在很顯眼……她一眼就看到了!
「將軍……這是?」姚冉不禁發出疑惑的詢問。
常歲寧默然一瞬,無言地將信紙蓋在臉上一瞬,再放下時,轉身離開,才答道:「……是我的一位老師。」
姚冉輕「啊」了一聲——是喬祭酒麼?
自然不會是喬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