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闊答應了藤原麻呂想要單獨“比試”的要求。
但他有兩個條件,第一,立即釋放全部俘虜人質。第二,比試的時辰定在明日卯時天亮之後——
前去回話的是何武虎和一名通曉倭語的軍師,何武虎嗓門洪亮,站在船頭,豎眉朝對面道:“如今天色將晚,念及你們藤原將軍目力殘損,恐天黑視物不清,我們常大將軍不願勝之不武,特將比試的時辰選在明日晨早!”
那名軍師也中氣十足地將何武虎的原話轉達。
吉見扶聞聽此言,口中咒罵着,來到藤原麻呂面前,憤怒難當地將此事說明後,唾罵道:“……一羣不知死活的東西,死到臨頭,竟然還敢逞口舌之能!”
幾名倭國軍師一時也面露不忿。
盤坐於上首的藤原麻呂,卻只是輕蔑地笑了一聲。
“常闊此人,向來擅長口舌之利。”他道:“盛人作戰,有戰前罵陣這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在,爲的便是激怒敵人,而彰顯自身威風。我倘若爲此動怒,便是中了這拙劣的計謀。”
“正是如此!”一名軍師道:“大將軍不必爲此動怒,依我等來看,那常闊有舊疾在身,怕是在船上站得太久,自己站不起來了,纔會藉此推託到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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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名軍師也譏諷道:“由此看來,不過是紙糊的老虎,不得不應戰之下的虛張聲勢而已!”
藤原麻呂緩緩勾脣,獨存的眼中有殺氣在流動:“嘴上的威風,不是真的威風,我便等他到明日……”
“明日,我要讓所有的盛軍親眼看着,常闊是如何被我踩在腳下,如何向我求饒的。”
吉見扶應和一聲,暫且壓下憤怒,詢問道:“大將軍,盛軍還提出要我們立時釋放俘虜!”
藤原麻呂:“先放一半的人回去——告訴常闊,比試尚未開始,本將軍願意放還一半俘虜,已經很有誠意了。”
吉見扶雖不滿,卻也未再多言,下去照辦了。
上前交接的人是何武虎。
吉見扶讓人從左到右,清點半數俘虜,但在點到中間的老康和薺菜時,忽而露出了一個戲謔的笑,拿生硬的盛語道:“只剩最後一個了。”
“先放她回去……!”失去了左手,依舊被困縛押跪在船板上,面色蒼白,滿臉汗水的老康,聲音仍舊擲地有聲。
“先放康叔!”薺菜擰着眉,看向老康,語氣堅決:“您回去治傷,不過一夜而已,我年輕,撐得住!”
說着,她生怕這些生性殘忍暴虐的倭軍又要想出什麼折磨人的花招,擡頭向何武虎喝道:“何校尉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帶康叔回去!”
何武虎被她吼的一個激靈,腳比腦子更快,上前一把扶起老康。
吉見扶擡手指着主動留下的薺菜,轉頭不知和身邊幾個倭兵說了什麼,他們便一起笑了起來。
何武虎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從這些刺耳的笑聲,和齷齪的神態中,也能猜到了七七八八。
何武虎麻利地替老康解開繩子,一邊頭也不擡地說了句:“薺菜大姐,你別害怕!”
他的聲音悶啞粗糙,藏着壓抑的怒氣。
薺菜跪得筆直:“老孃這輩子,就沒怕過啥!”
何武虎沒再吭聲了,扶着老康,讓人帶着那一半俘虜回去。
但他很快又去而復返。
他讓人划着一艘小船靠近,帶着七虎等十多名士兵,在離薺菜等人所隔十步開外處停下。
面對倭兵的喝問,以及讓他們退後的威脅,何武虎毫不讓步:“你們這些倭軍不講信義,在明日放人之前,老子要親眼看着俺們的人毫髮無損!”
經譯兵轉述後,那些倭兵又報給吉見扶,然而何武虎態度強勢,雙方嗆了半晌,險些動刀,最終在倭軍一名將領的呵斥下,倭兵到底還是默許了何武虎等人的行徑。
夜色降臨在海面之上,雨還在下着,砸在肌膚上,如針般冰涼刺骨。
薺菜等人仍被迫跪在雨中。
薺菜每每擡頭看向前方,都能瞧見何武虎像一尊雕塑般,雙腿跨開而立,右手握着刀,直直地盯着她這邊的動靜。
船上點了燈,隱約還能瞧見那鬍鬚雜亂的大漢一臉凶神惡煞,好似正月裡的門神。
薺菜瞧得久了,卻又覺得那張凶神惡煞的臉上,莫名又顯出幾分憨氣來。
薺菜雖然不怕,但她也不傻,她不是想不到自己女子的身份被發現後,有可能會面臨怎樣的遭遇。
此刻這尊門神在此,倒是幫她擋了邪祟,沒給那些烏糟糟的東西近身的機會。
薺菜的視線,從何武虎身上,又移到何武虎身旁站着的郝浣身上,四目遙遙對視間,薺菜倏地向手臂上還扎着傷布的郝浣,露出了一個狼狽卻暢快的笑容。
這是什麼?這就是一起出生入死,從血裡殺出來的同袍之誼啊……縱然今日真死在這片海上,又怎麼能說不值得呢?
將何武虎等人的戒備和監視看在眼中,吉見扶怒火中燒,卻又滿眼嘲弄。
明早將人放回去又如何?此戰他們倭國必勝,他們想得到想征服想踩碎的東西,之後有的是機會!
到那時,任憑他們處置的,遠不止是這個粗鄙婦人,在彼岸廣闊的盛國土地上,更有享受不完的美酒好肉,和驅使不盡的奴隸!
吉見扶滿眼勢在必得,轉身返回船艙內。
“大將軍,倭人奸詐,毫無信義可言,只怕明日他們會……”
常闊的船艙內,金副將等部將都在,此刻仍在試圖勸說常闊。
常闊打斷他們的話:“不管他們有沒有信義,我都必須答應此事。現如今外面什麼情形,你們難道看不見嗎?”
金副將下意識地看向船艙外,回想起方纔一路來此所見所聞。
放眼望去,除了傷兵煎熬的呻吟聲,各處士兵臉上更多的是疲憊之下的無望。
不安,恐懼,充斥在每個角落裡。
一些年紀小些的士兵,甚至偷偷在抹眼淚。
“我們堂堂華夏國邦,與倭島之流不同。”常闊道:“倭人可以置俘虜於不顧,但我們不能。”
“若倭軍今日是借這些人質,脅迫我開國門,我斷然不會答應,縱然不顧同袍生死,卻是爲守大義,無可指摘。”
“但是,他們只是脅迫一個叫常闊的老匹夫,出面去和藤原打上一場。”常闊道:“如此局面,我軍本就處於下風,我若再甘縮於後,任由倭軍虐殺凌辱我軍俘虜,人心便要散了。”
“此處軍心,不能因我常闊一人而散,否則若此戰落敗,我便爲千古罪人!”常闊凝聲道:“穩固軍心,亦是將領之職。”
“但倭軍逼您出面,顯然是……”金副將忍不住道:“請恕屬下直言,若您明日敗在藤原麻呂手中,豈不是同樣打擊士氣?”這必然是那藤原麻呂的算計之一!
“敗也有不同的敗法。”常闊眉眼堅毅:“我縱然敗,卻也要拿出大盛的脊樑,以我性命激發士氣,縱敗也算值得!”
“大將軍!”聽得這似乎抱了死志之言,金副將驟然紅了眼睛,屈膝單腿跪下,抱拳求道:“可是您若有什麼閃失,誰來指揮大局!”
“廢話,我即便死了,卻還有主帥!”常闊看向船艙外深濃的夜色,篤信道:“歲寧一定會及時趕回來的。”
殿下擅長推演局勢,從一開始也料到了藤原麻呂會集重兵攻打江都防禦,如此,她便也必然清楚,若無她指揮戰局,此處士兵至多可以支撐到幾時。
所以,他斷定,殿下一定會及時趕回。
此處戰況慘烈,殿下未出現於人前,非是她退縮,而是她需要在後方親自佈局,她所涉險境,遠超此處之險。
此次抗倭之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艱難……但他相信,有殿下在,這些倭賊便絕不可能得逞!
常闊看向金副將等人:“聽我的,你們只管安心等着歲寧回來。”
說到“歲寧”二字時,常闊的眼睛已在告訴衆人,這不是撫慰人心之言,而是真切的篤信。
這份看似“寵女無度”的篤信,於常闊而言,卻是無比紮實的。
殿下並不會帶援兵前來,但她一人,便可抵千軍萬馬。
論起斬殺倭賊,殿下是放眼大盛,獨一無二,最鋒利的那把劍。
昔日擊退倭兵的關鍵之戰,便全由殿下一人指揮。在這片海域上,論起用兵,佈局,籌謀,判斷,抉擇,沒人能比得上殿下,抗倭大元帥之職,只能是殿下的。
縱然不提昔日榮耀,此刻外面那些士兵,比起他,更信重的也是殿下。
因爲帶着他們擊殺徐正業,收復江都的人,是寧遠將軍常歲寧,而不是他這個糟老頭子。
士兵和將領之間,會因爲一同拼殺打過勝仗,而建立起牢固的羈絆和信任。
他們很多人腰間都掛着寧遠將軍“開過光”的銅錢,甚至當初能夠留在江都,還是他們主動在抓鬮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那個橫空出世的少女將軍,正因超出了世俗認知的範疇,在諸多“可爲旁人所不能爲”的加持之下,在一定程度上,在她麾下士兵眼中,已經成爲了某種奇蹟的化身。
奇蹟二字,會給人帶來超乎尋常的勇氣,勇氣即爲士氣。
此刻士氣不振,同他們遲遲見不到主帥前來,也有脫不開的干係。
一場戰事中,主帥是士兵們最大的主心骨。
而此刻在很多士兵眼中,他們的主帥仍在潤州禦敵,甚至生死未卜,自然人心難安。
所以,只要殿下能夠回來,他即便當真死在藤原麻呂手中,也影響不了大局。
這一點,藤原麻呂顯然並不知曉,這蠢東西當真以爲殺了他,就能定下此戰勝負。
殊不知,他常闊算個啥?
真正能左右大局軍心的,是他閨女殿下!
藤原麻呂能想到這個?慢慢猜去吧!
常闊一點不怵,甚至眉眼間還有兩分得意洋洋之色。
“行了,不必多說了,且待明日!”常闊阻止了手下們再說下去,瞪眼道:“一個個的都把臉上的晦氣收一收,老子且還拎得動斬岫,未必就會輸給那獨眼兒鱉,不用急着給我哭喪!”
金副將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再吭聲。
若是換作十多年前,那藤原麻呂膽敢要和大將軍單挑,那他且算那藤原麻呂是個人物,可如今大將軍年事已高,又有疾痛在身……那藤原小人,擺明了是趁虛而入!
他們憤怒,不齒,但局勢所迫,大將軍之意已決……
常闊問罷老康的情形後,略微安心下來,把部下都趕了出去,喝了藥,便吹燈躺下歇息,準備養精蓄銳。
但右腿的疼痛卻讓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他的腿疾每到冬日都格外難熬,此刻又在海上,潮冷之氣侵體,加之一直高度集中,站立指揮戰局,此刻發作得便尤爲嚴重。
宣安大長公主給他的藥丸,他接連吞了好些,卻也只能稍微緩解。
常闊忍着疼痛,雙手枕在腦後,望着黑漆漆的船頂,在心中默數着時辰。
他選擇拖延一夜,並非是爲了自己這條廢腿,也不是爲了激怒藤原麻呂。
殿下必然不分晝夜,在全力趕來,一夜的時間,是他留給殿下趕路的時間。
戰場之上,部下與主公之間,務必要傾力協作,彼此誰都不怕死,才能打勝仗。
或許,這將是他與殿下之間最後一次協作了。
但也無妨,他這輩子還能和殿下重聚,已是莫大幸事了。
常闊按下一切思緒,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養神,直到天際微微泛起名爲破曉的灰藍色。
雨已經停了。
金副將頭一個走進船艙內,親自幫常闊穿戴盔甲。
常闊將一枚玉佩交給了金副將,叮囑道:“老金,回頭代我將此物交給歲安那臭小子。”
金副將接過那玉佩,還殘留着自家大將軍掌心裡的溫熱——
所以,大將軍……這是在同他交代後事嗎?
思及此,金副將本能地對常闊接下來的話生出抗拒。
直到他聽自家大將軍道:“告訴他,讓他找他阿孃去。”
金副將:“?”
等等,歲安郎君的孃親,不是早就去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