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喻增見到了他的母親,他的親生母親。
他才知,原來母親還活着。
但母親兩條腿全殘了,似乎經歷了許多難以想象的折磨,精神也不大好了,卻還認得他,見到他,第一刻便驚喜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懼怕,卻無法拒絕與母親相認,他虧欠母親太多了,遠不止是生恩。
那天,那間昏暗的屋子裡,只有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子和榮王李隱。
“那時,我萬分慶幸母親還活着,但更多的是害怕罪人之子身份暴露的事實……”
喻增回憶的口吻已不再有那時的慶幸與害怕,他似一個旁觀者,有些麻木地道:“但榮王卻告訴我,他數年前遊歷山水時,曾經過兗州,與我父親萍水相逢,頗爲投緣……他也認爲我父親德行厚重,做不出貪污之事,哪怕他並未能找出可證明我父親清白的證據。”
也是那時他才知,榮王妃的父親正是負責查辦兗州貪污案的官員之一,榮王也是因此,偶然看到了他與母親的通緝畫像。
“榮王那時告訴我,他人微言輕,也不願攪入官場渾水之中,故而他無法爲我父親翻案,但是他可以替我保守秘密,並照拂安置我的母親。”
多年後,他不禁想,那時榮王所言,果真都是事實嗎?榮王與他父親果真相識嗎?
他無從考究追溯了。
但是當年那個九歲的他,深信不疑,並心存莫大感激。
常歲寧聽罷這段往事,語氣聽不出情緒地道:“所以,他起初待你是施恩,並非脅迫。”
誰也不知那時的榮王是否已起異心,但是她知道的是,她這位小王叔,的確很擅長“與人爲善”。
他也曾笑着教過年幼的她,與人廣結善緣很重要。
她記得很牢,他自己果然也做得很好。
“是……”喻增垂下眼睛,道:“起初奴也有些不安,但他從未讓奴做過任何事,連探聽消息也不曾有。”
一年又一年,榮王依舊灑脫無爭,母親也被照料得很好,於是他慢慢放下了不安,將榮王視作了心善可敬的恩人。
“直到那年,我自以爲是,要爲你尋親。”常歲寧的眼神有些遙遠:“而你依舊選擇保守秘密。”
“殿下對奴的好,讓奴萬分感激惶恐……”喻增清楚地記着,那年是在軍中,殿下不過十三歲,身邊剛多了幾個願意跟從的人,初長出微薄羽翼,便惦記着要爲他找回母親和弟弟。
他心中很慌張,便推說,隔了這麼多年,或許早已不在人世了。
但殿下笑着對他說,總要試一試。
於是,他只能將那一直帶在身上的木刻平安鎖,雙手交給了殿下。
事後,他向殿下打聽過幾次進展,殿下皆說,尚無音訊。
他在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但突然有一日,殿下有事離開了軍營,那時僅爲小小武將的常闊笑着找到他,告訴他,人找到了。
又與他說,先前尚不確定,殿下怕他失望,才說尚無音訊。
他毫無準備,便見到了那雙母子。
那婦人鬢邊早早生出了白髮,雖特意換過了衣裳,仍看得出日子過的極苦。
她手中牽着的男孩很瘦,不過八九歲大,所以當年分開時,那男孩顯然尚不記事,初見到可以依靠的“兄長”,沒有猶豫地就撲上去喊“哥哥”,並拿出一模一樣的木刻平安鎖證明身份。
那婦人卻顯然遲疑了,拿兗州話,怔怔地問:【阿增,是你嗎?你長這麼大了,阿孃都要認不出了……】
可她兒子就是叫喻增,那平安鎖也不會出錯。
【八歲和十四歲,長得當然不一樣了!】常闊哈哈笑着說:【查過了,不會有錯,你們娘仨說話罷!】
常闊離開,帳內只剩下了喻家“母子三人”。
婦人走上前來,握住喻增的手臂,驚慌不定地掀起喻增的衣袖,看了他的左臂。
那裡沒有胎記……
婦人的眼淚突然下雨般砸下來。
次子還在殷切地喊着“哥哥”。
“喻增”知道,婦人已經知道他不是原本的喻增了,甚至也能猜到她真正的長子已經死了。
但讓他意外的是,那婦人擡起頭時,卻是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他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喻增”明白了她的心思。
這帶着小兒子生存的婦人太苦了,苦怕了。
【逃難時,發了場高熱,很多事情記不清了……】他便暫時將錯就錯,模棱兩可地說:【身上只有這木鎖,只記得名字了。】
婦人眼裡的淚更洶涌了,卻破涕爲笑,將他死死抱住,像抱着救命稻草:【不會錯的……你就是孃的兒子!我可憐的兒啊!】
他原本沒想一直瞞下去的。
但他那時也只有十四歲,不懂何爲真正的輕重,次年隨軍回京時,他去見母親時,向他眼中的恩人詢問,是否該向殿下坦白這一切——
那時的榮王嘆息一聲,與他說:【阿尚年少氣盛,剛沾染軍中兵氣,愛憎分明,最忌諱欺瞞……先等一等吧,等到時機合適時。】
他便選擇再“等一等”,等待的過程中,他因愧疚不安而愈發忠心勤奮,於是殿下待他愈發看重。
再之後,殿下成了儲君,他則是儲君身邊最受重用的侍從。
他開始僥倖地想,或許能一直這樣下去,他待殿下並無異心,他只是和榮王守住了一個有關身世的秘密,而殿下與榮王這般親近……這一切,是可以互存的。
一切只在這一念之間。
很久後他回想,倘若那些年裡,榮王哪怕表露出過一絲對殿下有威脅的心思,他都萬萬不敢存此僥倖之心……
“奴當年自以爲是,愚蠢至極,從未對榮王有半分設防……”喻增淚如雨下,悔恨煎熬:“那時奴滿心想着,殿下待奴太好了,好到奴不敢冒險將真相言明,唯恐殿下待奴有絲毫失望厭棄……”
“可你無形中,卻冒了這天下間最大的險。”常歲寧的聲音裡沒有喜怒。
接下來的事,已經很好想象了。
京師裡的那對喻家母子,的確是喻增的家人,她當年不曾尋錯——假的,是她身邊的喻增。
所以喻增這些年來,可以接受讓那對母子在天子腳下做幌子,讓天子誤以爲掌控着他的一切,這就是人性的真相。
而他真正在意的軟肋,始終在李隱手中。
“那年,榮王找到奴,讓奴寫信給玉屑,信中寫,讓玉屑暗中下藥,才能助殿下離開北狄……”
喻增並不愚蠢,他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計劃是荒謬的。
片刻,他又反應過來,這不是要救殿下,而是要殺殿下。
但他對榮王深信不疑,他下意識地問:【王爺……何人要置殿下於死地?是那些官員?還是殿下的母親?】
是不想讓殿下於戰時成爲北狄的人質嗎?免殿下受辱?以防影響軍心?所以要殿下死?!
還是有人知道殿下的秘密,所以不想讓殿下回來?
【那些官員,的確怕阿尚淪爲人質,在早朝上,他們已委婉地說明了此中憂慮。】彼時,李隱拿一種旁觀者的語氣推測道:【至於明後,應當是不想阿尚出事的,阿尚是一把利刃,而她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將這把利刃掌控在手中的人。】
他坦誠地說:【是我不想讓阿尚回來。】
那一刻,喻增幾乎僵住了。
恩人的轉變,沒有預兆,沒有過渡。
即便此時,也依舊語氣平和:【我沒想到阿尚能撐到今日,她那樣驕傲……我本以爲她撐不了多久的。】
李隱甚至帶些真切的憐憫:【這三年,千個日夜,我不敢想象她是如何支撐下來的,但正因連我也想象不到……】
【能從世人眼中的絕境中活着走出來,她便不再是凡人了。】
【她未被打碎,便會更勝從前,這樣的阿尚,我覺得可敬,卻也覺得可怕。】
【我不想與她有對峙之日,就讓她以崇月的身份,留在北狄吧。】
喻增記不清自己那時說了些什麼了,大概是一些言辭很混亂的不解質問,以及無力的懇求。
李隱起身欲離開時,對他說:【阿尚這一生很苦,你只當助她解脫了吧。】
解脫?
怎麼會是解脫?殿下支撐了這麼久,想要的豈會是這樣的解脫?
他倉皇地抓住了榮王的衣袍:【殿下願爲國朝安穩而和親北狄,此次於陣前,定也會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助我朝大勝,您不能……】
【我不能這般輕看她,認爲她會臨陣逃脫嗎?】榮王未回頭,道:【我從未輕看過她的志氣,但她不是常人,她有比你更忠心的部下,在北狄這三年,她不會毫無安排。對待非常之人,自然要多求一份穩妥才能安心。】
換而言之,他知道李尚或有以身殉國的可能,但他依舊要動手。
榮王離開了,讓人守住了此處。
喻增兩日未進食,第三日,榮王讓人送來了他的母親“勸說”他。
他殘疾的母親哭着抱着他,神智只有一半的清醒,她說“得活下去才行”,“那些人會吃人的”,“要聽恩人的話”……
再之後兩日,母親只喊着餓。
正是這聲“餓”,終於將他擊潰了。
他想到了逃難時的種種,他可以死,卻不能再拋下母親一次了。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樣提筆寫信的,那時他異常清醒緊繃,卻又一片混沌。
信送走後,他盼着玉屑不會聽從安排,最好能到殿下面前告發他!
可是……他自己都未能盡得了的忠心,如何去要求別人?
反而,他的背叛之舉,只會助長玉屑的背叛纔對吧?
他心驚膽戰地等着,等到了殿下的死訊。
殿下是自刎而亡……他忽然生出病態的慶幸——所以,殿下會不會根本不曾飲毒?如此他便不算背叛了吧!
直到他又聽聞玉屑還活着……玉屑不該活着的,但她活下來了,殿下暗中果然有所安排,是殿下的安排,救了玉屑。
玉屑活了下來,卻也瘋了。
他見過玉屑一次,但是玉屑不敢看他,也隻字不提他的去信……那一刻他便明白了,玉屑背叛了。
玉屑的背叛,也坐實了他的背叛。
他試圖自欺欺人的妄想也破滅了。
他大病了一場,諷刺的是,舊人們皆認爲他是因殿下的離世而受到了打擊,以至性情大變,因此無人苛責他的冷漠病態。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已經瘋透了。
他一度恨所有人,恨李隱,恨明後,更恨自己。
但他的母親還活着啊……
他也得繼續瘋着活下去才行。
那年,北狄鐵騎的大敗,極大地威懾了蠢蠢欲動的勢力,也讓手握玄策軍的明氏,進一步握緊了她手中的政治權杖。
她開始肅清朝野,清洗異己,就連榮王這等看似閒散者,也遠去了益州,並帶走了他的母親。
女帝則選擇啓用了他,總歸是要用人的,至少他們的能力和忠心,經過了殿下的檢驗。
他成了司宮臺的掌事,是天子身邊的心腹,也是益州榮王府的傀儡。
微風吹皺了水面,魚尾甩蕩起一圈圈漣漪。
“直到去年秋時……奴多病的母親故去了。”喻增聲音沙啞緩慢:“榮王未有告知,但我已知曉了。”
說句惡毒的話,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覺得身上的枷鎖消失了。
他終於可以做點什麼了……他能做什麼?
無論他做什麼,殿下都已回不來了。
可是現下……
喻增終於鼓起勇氣,擡手抓住了一片柔軟的輕紗衣角,他仰首跪在那裡,彷彿不是萬人之上的司宮臺掌事,而仍是當年那個小小內侍,口中仍喚着:“殿下……”
他想說“您能回來,是奴此生最慶幸之事”,但他自知不配這樣說。
“你的故事,我聽完了。”常歲寧垂眼看他:“我想,我應要謝你兩件事。”
“我要謝你這些年來,無論如何,至少不曾暴露登泰樓和孟列他們的存在,讓他們得以安度存活。”
“還要謝你當年於兩難之間,選擇了你母親,讓我免於在不知情時揹負這樣沉重的人情。”
“在這件事情上,你並不曾做錯,換作我,也未必比你做得更好。”常歲寧道:“但此爲人性之死局,我縱可體諒,卻無法原諒。”
喻增含淚搖頭:“奴又怎敢奢求殿下原諒……”
“可是阿增,我聽罷這些,只覺很遺憾。”常歲寧看着他,道:“這死局,原本是可以不必出現的。”
她問:“十餘年來,你便從未想過,要與我坦白身份嗎?”
“奴想過……想過百次。”喻增滿眼自嘲的淚水:“可殿下待奴太好了,奴太貪心,太怕了……”
有着那樣經歷的他,得到了那樣多的好,於是他成爲了這天下最膽小的人。
他不願讓殿下對他有絲毫失望,不想讓他僥倖得來的這份信任有任何瑕疵……
但是,倘若他能預料到這些微瑕疵,會在某日成爲一座壓在他與殿下之間的大山,他絕不會……
“那時我雖年少,但應當,也會有幾分敢於勘破謊言之下是否有真心的勇氣吧。”常歲寧也有一刻陷於這“倘若”之中:“倘若你能早些告訴我你是誰,你母親的存在,我雖依舊還會去往北狄,或也依舊會死在北狄——”
“但今日,你我再見時,卻不必是這般局面。”
她所遺憾的,便是這個了。
喻增也跟着她的話假設想象着,這假設太美好了,以至於將他徹底擊垮。
他鬆開了那片衣角,伏在地上,以額貼地,泣不成聲。
時間彷彿在這座亭中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喻增聽得頭頂響起一道聲音,問:“所以,你叫什麼?原本的名字。”
依稀間,這聲音似與多年前象園偏殿裡,那八歲女孩的聲音重疊了。
而他妄想代替當年那個小內侍,改口答道:“奴叫柳明珂,兗州人,罪人柳申之子,在逃命途中,與母親失散了……”
歲月不會迴轉,他答得太晚了。
“柳明珂——”常歲寧道:“我今日不殺你,你先走吧。”
喻增緩慢而怔怔擡首。
“我要殺的另有其人。”少女不再看他,她換了個坐姿,雙腿垂在亭欄外,面向水面,平靜地道:“況且,我也不需要承她的情,一筆一劃地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常歲寧不曾明言“她”是誰,但喻增也聽得明白。
“你應當也想到了,你此來江都,是因她已對你起疑。”常歲寧道:“但她只是疑心,未能確認。她給我傳了密信,必也設法‘提醒’了榮王府,她要借李隱之手查實你之真僞,若你是李隱的人,今天下已亂,李隱必會選擇捨棄你,設法在你回京的路上殺掉你,以防你吐露不該吐露的機密。”
“但是,她何故還要特意告知我呢?”常歲寧分析道:“除了與我示好之外,讓我對榮王府生出疑心之外,大約還有另一重思量——她必然能夠想到,即便你是清白的,李隱也有殺你的可能。”
順水推舟,以此混淆視線,保護榮王府在京師真正的內應。
“如此情況下,我便能派得上用場了。”常歲寧道:“她提醒了我,以我的性子,必會向你證實你是否與榮王有所勾結,作爲昔日主僕,你今困於江都,由我向你當面查證便容易得多了。”
“若你真是叛徒,不必榮王來殺,我也容不下你。”
“若你是被誤解冤枉了,我必會盡力從榮王手下護你周全——我若因此與榮王的人刀兵相見,大約也能順帶同益州榮王府結個仇。”
“大約還有其它思量……但不管它了。”常歲寧懶得再說下去,只道:“眼下我纔是知曉全貌最多的人,沒道理按照旁人的預料行事。”
女帝只疑喻增是榮王眼線,卻不知榮王當年毒害她之事。
榮王知曉一切,唯獨不知她是何人。
如此之下,她正該反其道而行之,怎樣對自己有利怎麼來。
喻增聽罷,試着問:“不知奴是否還有些許用處……”
“局面莫測。”常歲寧不置可否地起了身,往亭外走去:“總之,你儘快離開江都吧。眼下,我不會讓你死,讓他人如願的。”
喻增含淚應了聲:“是,多謝殿下……”,垂首跪送她離開。
常歲寧走下木橋時,微頓足,回首看了一眼,只見喻增仍跪伏在亭內,一動未動。
園中春色喧鬧,花草芬芳,新蝶穿行。
常歲寧走在小徑上,行至一株香樟樹下,停住腳下,透過枝葉空隙看向明媚的天幕,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阿點抄着小道跑過來。
阿點喊了她一聲,她沒應。
阿點便學着她一樣擡頭看天,看了一會兒,便小聲問道:“殿下,你爲什麼不開心?”
“阿點是小狗吧。”常歲寧收回視線,轉頭看着高大的阿點,好奇地問:“不然怎麼總能嗅得出我不開心的味道?”
阿點神情驕傲,一時忘了探究,拿起手中編好的花環,遞到她面前:“別不開心了,這個給你!”
常歲寧看去,只見是細嫩柳枝所編,還有着鵝黃色的迎春花。
見她未接,阿點擡手,乾脆幫她戴上,煞有其事地欣賞點頭:“好看!”
常歲寧擡手扶了扶,笑着道:“原來阿點不單能嗅得出來,還會開藥方呢。”
阿點撓頭傻笑:“那我就是小狗郎中了!”
他是不喜歡被人叫做小狗的,但爲了哄常歲寧開心,卻願意自稱小狗。
他甚至裝作機靈的樣子轉了轉眼睛,道:“我還知道更好用的藥方呢!”
“說來聽聽。”
“好吃的!”阿點認真地道:“也能治不開心!”
“嗯……該用午宴了。”
常歲寧認同點頭,終於擡腳,往前走去。
想要的答案已經明晰,想說的話也都說了,她便不能再困在過去和遺憾裡,前面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正因不想再有更多遺憾發生,才更要走好前面的路。
世事莫測,有失有得。
正如此一日午後,在江都官員爲常歲寧設下的接風宴結束後,常歲寧等到了一個她盼了許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