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賽嗎?
迎着衆人視線,明洛頷首道:“我亦贊成崔大都督的提議。”
哪怕潛意識裡她並不願順着某個人的心思,但事情鬧到這般地步,她也需要爲今日的擊鞠賽做一個體面的收尾,否則單是聖人那裡便沒辦法交代。
公私輕重,她一向分得很清。
她今日是奉聖命而來,此時見她也點了頭,喬祭酒等人便商議起了重賽的細則。
聽聞要重賽,四下氣氛立時又熱鬧起來。
場上,崔琅三人走到了常歲寧跟前。
崔琅道:“常娘子,我們要重新比了!”
那胡姓少年撓了撓頭,笑容憨厚又有點苦惱:“這回可沒常娘子這樣的替補來幫我們比賽了……”
常歲寧道:“我本也不是來幫你們比賽的。”
“對對。”崔琅小聲對兩名隊友道:“常娘子是專門來幫咱們打人的!”
常歲寧擡腳離去時,也與他們隨口道:“也祝你們好運,好好打完這場比賽。”
少女點頭道:“諸位放心,此事絕不能成了。”
常歲寧被耳邊這一番鋪天蓋地的誇讚砸得腦子都要暈了。
“這如何使得?”
這莫不是在敲打嚇唬他們!
同窗之間還有沒有信任可言了?
他們做人又不昌淼!
那些看向她的一雙雙眼睛裡,滿是驚歎崇拜欽佩,以及大快人心之色。
在她看來,公正在某種意義上比輸贏更重要。
這還是他與長兄相識以來,頭一次得長兄誇讚!
那姓孫的少女有些難堪地點頭。
崔璟默默吃茶:“倒不必帶上我。”
但這是他應得的。
“看,怎麼不看。”魏叔易笑着搖着摺扇,也看向賽場,感嘆道:“這纔是擊鞠該有的樣子啊。”
緋紅晚霞漫天之際,有鼓聲響起,代表着今日這一波三折的擊鞠賽終於落幕。
起初昌淼上場,母親還笑着誇幾句有魄力,耐心勸說於她,而後她便眼看着母親的笑意逐漸艱難,再一步步如吞了蒼蠅般無法言說。
只是他還不及開口,那爲首的青年便道:“堂堂正正的打完一場,縱是輸了也果然暢快!”
他接過那盛放着先太子鞠杖的長匣,跑到了崔璟面前。
於是,那三人也均被罰下場,黃隊不得再參加重賽。
正是因此,在昌淼數日前暗中要挾他時,他纔沒有拒絕的勇氣。
此時衆人大多圍在賽場周圍,此處沒什麼人在。
賽場之上雙方賽績步步緊追,但再沒有出現上不得檯面的手段,每一球皆是憑着真本領突破層層阻礙被送入球門內。
看着在場上歡呼的少年們,常歲寧笑了笑。
而紅隊似爲了證明他們沒有溫徵也能贏,這一場打得格外不遺餘力,而對面的青隊也不甘示弱,都不想辜負重賽的機會。
榮王世子目含欣賞之色:“溫郎君的擊鞠打得很好。”
而在今日的比賽中同樣遭受了不公的,不止是藍隊,因此在她的計劃中,重賽是必然之事。
溫徵有些慚愧,是因爲足夠公正才精彩——而他所爲,與公正二字背道而馳,是極可恥的。
喜兒點點頭,滿臉都是與有榮焉的笑意。
崔璟看向那長匣:“這非是你一人所得——”
“什麼,合着在這兒撒網呢?”
賽事過半,榮王世子身側的侍從笑着道:“看來世子先前猜錯了,說不定真是藍隊贏呢。”
勝的最終是藍隊。
“溫郎君今日之舉,亦是有情可原。”榮王世子並未再多說,而是含笑邀請道:“溫郎君不如留下一同看比賽吧,最後一場了,應當很精彩。”
這般一想,小姑娘們愈發熱情了。
“常娘子熱不熱?”
但這本就是他們的比賽,她從一開始也沒想過要真正參與進去,搶他們的風頭,分走他們的勝利。
榮王世子遠遠看向女眷涼棚所在。
“況且,你們本也無需我來幫。”她看向崔琅三人:“這是你們的比賽,若勝利該是你們的,便誰也搶不走,昌淼他們不能搶,我當然也不能。”
實際上今日她隨母親來此,便是暗中相看昌淼來了。
崔璟看向場上:“魏侍郎若不想看擊鞠,可以自行離開了。”
卻被崔琅先一步接了過去。
溫怔怔了一下,才點頭:“正是。”
他頭一回正正經經地憑自己的本領贏了個這麼像樣的東西!
“常姐姐沒受傷吧!”
故而此番重賽的,只有三隊,分別爲青隊、紅隊、藍隊——這三隊皆與黃隊對打過,前面兩隊之前都是輸在了昌淼手下,而其中紅隊最後失在溫徵手中的那一球令人印象深刻。
此時,崔璟道:“今日擊鞠,打得很好。”
此時場上策馬揮杆的兩隊學子乃是紅隊與青隊。
“昌淼想搶呢,虧得有常娘子打得他又給吐出來了!”胡姓少年做了個揮拳的動作。
“長兄……”他興奮又緊張,一時有些語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這是我贏來的!”
“此人如此品性,怎堪配孫七娘子?”
其他重賽的學子們也重新走進了賽場。
“這樣的郎君你也敢要嗎?”
魏叔易作勢想了想,道:“可說來今日崔大都督可也沒少出風頭,實在少見——”
這些小姑娘中,有一早就跟隨姚夏黏在常歲寧左右的,也有早就聽聞了常歲寧大雲寺打傷明謹的事蹟但苦於沒有機會結識的。
遊走在京師衆貌美小娘子間、消息最是靈通的姚夏輕捅了捅身側的一名少女,小聲問:“孫七,我聽說你家中正準備替你和那昌淼議親?”
“常娘子放心,我們定會好好打的!”對着那雙眼睛,崔琅又不敢將話說得太滿:“只是喬兄不在,怕是不好贏了……”
學子們在賽場上揮灑汗水,觀賽之人看得也同樣熱血沸騰,人羣中不時有叫好聲響起。
那隻握着鞠杖的手和尋常女兒家不太一樣,雖然白皙,卻有着許多或新或舊的細小傷痕。
溫徵倍感意外,忙擡手行禮:“見過榮王世子。”
崔琅不以爲然:“無妨,他們不敢不聽我的!”
榮王世子拿閒談的語氣道:“若我沒記錯,令尊應是於工部任員外郎,而上峰正是昌桐春昌大人。”
最後的最後,她小聲問母親——還看嗎?
青年身邊的侍從提醒道:“我家主人乃榮王世子。”
當然要好好打,昌淼的例子就擺在那裡,也不敢不好好打啊……
第一場敗給溫徵他們紅隊、及之後敗給喬玉柏所領藍隊的兩隊學子,因是公平輸贏而並無爭議在,因此不必重賽,兩隊學子對此也無異議。
對面魏叔易看着被小娘們遞水捶肩的常歲寧,不禁與崔璟感慨道:“常娘子得虧不是個男子,不然就連你我恐怕也要避其鋒芒啊……”
“走吧。”她起身來,對喜兒道:“該回去更衣了。”
昔致遠擡手,下意識地想去接過那鞠杖。
“常娘子該渴了吧?”
那說話的女孩子頓時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昔致遠三人下意識地看向那由少女遞過來的鞠杖。
紅隊四人離了場,有人迎了上來,正是溫徵。
榮王世子笑了笑:“是啊,看走眼了。”
崔璟擡眼看着他。
溫徵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隊友們離開。
隨着金烏西移,相比正午時分的似火熾熱,此時的陽光是另一種包容萬物的仁柔之氣。
今日剩下的時間已不允許整場比賽從頭比過,而昌淼所在的黃隊,即便大過錯皆在昌淼,但其他三人也並非完全無辜,他們跟隨昌淼惡意傷及同窗亦是事實,此風斷不可長——
見那道身影在觀賽後即於熱鬧中利落轉身離去,加之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喜悅太過洶涌,崔琅心中一陣觸動,險些就紅了眼眶。
這場比賽也是常娘子的!
結果宣佈的一瞬,已近筋疲力盡的崔琅卻仍興奮地蹦了起來。
小姑娘們或坐或站將她團團圍住,圍繞着這個話題又不可避免地延伸出許多——
還有些是臨時被喬玉柏在賽場上的英姿俘虜,眼見那麼好的喬家郎君被昌淼欺負,早就恨得牙癢癢,只恨不能擼了袖子將人揍翻的——但她們沒能做的事,常娘子替她們做了,真就將昌淼給揍翻了!
崔琅雙手將長匣捧到崔璟跟前:“我知長兄一向敬重仰慕先太子殿下……此物便贈予長兄吧。”
意識到自己又露出了紈絝之態的崔琅立時縮了縮腦袋,乾笑一聲:“……那我去同他們商議商議唄。”
常歲寧也果真在涼棚中坐下等着觀賽。
面對榮王世子的邀請,他不知該如何拒絕,只能點了頭。
崔琅便只好將東西收回。
“不必了,玄策府內不缺先太子殿下舊物。”崔璟道:“此物你們留着瞻仰即可,方不負今日汗水。”
“經此一事,此等貨色怕是沒人肯要了!”
“還是我捏的更好些,我在家中時常給我阿孃捏肩呢。”
只是此時令人意外的是,這次重賽,紅隊中最出色的溫徵卻未再出現,而是換了其他替補頂上。
“常娘子今日已替我們贏了許多。”昔致遠朝常歲寧拱手,一雙微上揚的鳳眼中含着笑意:“眼下這公正比賽的機會,便是常娘子替我們贏回來的。”
很快,最後一場比賽開始。
常歲寧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那就祝你們好運了。”
這一場他沒有上場,是因未被隊友允許上場,子云兄冷笑着說出的原話是——誰知他於關鍵之時手腕疼是不疼!
他不再被信任了。
溫徵轉頭看去,只見是一位清瘦羸弱的青年,不由面露疑惑,此人是誰?
溫徵神情悵然,欲離去時,忽聽身邊有一道悅耳的聲音響起:“溫郎君是否有什麼難處?”
旁的姊妹們不要的,她當然也不要!
這樣的人,搗糞坑裡算了!
如此講來,常娘子可算得上是她們的貴人恩人呢,憑實力幫她們躲過一劫。
但他沒想到的是,有人用那樣看似粗蠻卻周全的方式將局勢生生掰正了——
元祥悄悄打量着這位六郎君,莫名就想到了大都督養在玄策府裡的那隻貓兒,又聯想到有一日那隻貓抓了大耗子叼到大都督跟前,卻被大都督連貓帶耗子一同丟出去時的情形——
常歲寧“嗯”了聲,笑了笑:“人已經幫你們打跑了,比賽還要靠你們自己打——”
母親面上仍維持着體面笑意,卻是納悶反問——怎沒將他摔死呢?
此時有一個女孩子小聲開口:“那昌家夫人,不久前也與我家中提了的……”
之前他說喬玉柏心術太正,定是不敵昌淼他們。
一時間,常歲寧只覺身邊香氣環繞,應對不暇。
最終,紅隊以球一差輸給了青隊。
溫徵也下意識地跟着他一同看去。
“常娘子,你記得看着我們打!”崔琅大聲朝常歲寧的背影喊道。
她本可以掩飾得再高明些,扮作男子她很擅長,瞞過那些人也並不難。
“常娘子,常娘子!我們贏了!”他先朝着常歲寧的方向大聲說道。
那青年好像沒瞧見溫徵,帶着隊友腳下不做停留地離去。
溫徵勉強笑了笑:“不值一提……”
除了替玉柏阿兄出氣,她想順帶替他們拿回來的只有公正二字。
但她剛坐下,身邊便呼啦啦地圍滿了一堆以姚夏爲首的小娘子們。
這叫人如何不愛呢?
“常姐姐,我給你揉揉手!”
人在少年時,總需要一些公正的比賽。公正便如火焰,可將少年熱血燒得更沸騰,好叫他們來日得以心懷赤誠的勇氣走得更遠。
那午後陽光落在鞠杖之上,也落在少女的手上。
其他參賽學子:“……!”
“……”
“這分明是個火坑糞坑,孫七娘子當與家中好生說明此事……”
“咚——!”
常歲寧將手中鞠杖遞過去:“那便公公正正地比一場吧,連同玉柏阿兄的那份也一併贏回來。”
女孩子們頓時朝她看去。
崔琅一愣之後,立時大喜。
她語氣隨意,卻叫那些個學子們打了個激靈,有幾人忙不迭點頭。
崔琅心中那絲“獻耗子未成”的失落之感一掃而空,趁着這股勁兒鼓起勇氣道:“那三日後登泰樓的慶功宴,長兄若有空閒定要過去!”
又壓低聲音道:“長兄放心,我發誓,打死我也不邀父親同去……”
崔璟:“……”
不得不說,普天之下,再沒比這更足的誠意了。